她果然是腦袋被打壞掉了!
柳必應(yīng)躺在床上,睜眼望著床頂?shù)尼♂,腦子昏昏脹脹的,似有千萬支槌子在里面敲敲打打。
前一晚,她因為一時沖動,似乎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
躺在床上,她拉高被子遮住火紅的臉,越想越窘到想再打昏自己算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跟一個男人「求婚」!
肯定是因為信順奶奶的關(guān)系。
昨晚,她原本只是想去「錢來客!褂H自跟仲孫隱道個謝,沒想到一路上,她老人家那番催她嫁人的話卻緊緊糾纏著她,令她難以忘懷,直到她走入客棧的前一刻,所有渾沌不明的思緒忽然間全都清晰起來,而模糊的想法也化為一個清楚的臉孔——仲孫隱。
如果真要她挑個人嫁,此時此刻,他是她「最有感覺」的唯一人選。
至于是什么感覺?她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在她的腦海里始終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就是他了,就是他!
為什么?
難道是他一身貴氣逼人、老是讓她睜不開眼的打扮?
又或者是在閻君廟前,他那「英雄救美」的無敵氣魄?
若說嫁人是她此生待完成的「心愿」,那么,或許她奢盼的,僅僅只是一份被呵護(hù)的感覺吧?
而他,給了她這種感覺。
前夜,在她匆匆忙忙丟出問題后,意外換來房內(nèi)另外兩個人的現(xiàn)身,讓她羞到只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活埋,等不及仲孫隱的回答,她便像個做蠢事的孩子般,雙手掩面逃之夭夭。
唉,他肯定會覺得她是個腦袋壞掉的瘋丫頭吧!
柳必應(yīng)幽幽自嘆,看來這輩子最大膽的計劃是徹底失敗了。
才想著,只聞房門被輕叩三聲,隨即傳來熟悉的男聲。
「必應(yīng),醒了嗎?我進(jìn)去了!
是二哥!
柳必應(yīng)不自覺用棉被蒙住頭裝睡,想遮住受傷的事實。她聽見二哥推門而入的聲響,一顆心高高懸著——
「別憋了,我知道你醒了!顾徽Z戳破妹妹裝睡的事實。
柳必應(yīng)緩緩拉下軟被,露出一雙骨碌大眼,心虛道:「二哥,早啊……」
柳濟(jì)世入房,將手中藥箱放在桌上,打開藥箱拿出里頭的瓶瓶罐罐。見二哥沒搭話,柳必應(yīng)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好自己先找話題,道:「春兒呢?」
「我讓她熬粥去了!
「為什么要熬粥?」她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家里沒人生病啊,為何要吃粥?
柳濟(jì)世細(xì)長冷厲的雙眼掃向她,不發(fā)一語,接著又緩緩移開,繼續(xù)忙著手上的工作。那是一種無言的責(zé)備,她懂得的。
房內(nèi)頓時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柳必應(yīng)扭著棉被,想開口說點什么,可腦子卻空空無一物。
說穿了,她是畏懼柳濟(jì)世。
二哥向來嚴(yán)肅不茍言笑,在他面前說任何話做任何事,她都習(xí)慣了先觀察他的臉色,深怕一個不留心便說錯話或做錯事,惹得二哥不高興。相較之下,和大哥柳懸壺的相處便自在許多,只可惜大哥長年在外奔波,從事藥材生意,一、兩年才難得回來一趟,想要見到他并不容易。
柳必應(yīng)緊張萬分地看著柳濟(jì)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拿著傷藥走到床邊,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她才忍不住打破沉默道:「二哥,關(guān)于昨天的事——」
「柜子里的人蔘是你拿的?」他若無其事問。
她點頭默認(rèn)。
「那是大哥花了一、兩年的時間才找到的千年寒蔘!拐Z氣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怒氣,卻森冷得令人打顫。
「對不起,二哥!沽貞(yīng)大半張臉仍躲在棉被下,像個等著被父母責(zé)罵的孩子般,囁嚅道:「可信順奶奶病了,所以我才——」
「跟你說過多少次,少跟那些窮人往來!
「但信順是我朋友!沽貞(yīng)道,畢竟信順的爹爹當(dāng)年曾經(jīng)在柳家跟著爹做事,多少也算柳家故人,她不懂,為何哥哥一點念舊的情分都不給?
柳濟(jì)世伸手拉下她遮臉的棉被,明顯不悅地道:「貧窮跟惡疾通常是連在一起的。你老是跟他們混在一起,對你百害而無一利!股焓植痖_她的傷巾,他臉色更臭了!高@是哪家大夫包扎的?搞得傷口都發(fā)炎了!
柳必應(yīng)沉默,不敢再多言。
莫非她真的做錯了?
柳家雖然沒有富可敵國的家產(chǎn),亦無威風(fēng)顯赫的官銜,但依憑著柳老爺和柳家少爺們看病行醫(yī),多年來,也攢有一些積蓄,算是小康富裕之家。無奈近年來世局紛亂,天災(zāi)頻傳,病死餓死的老百姓非常多,她只是想盡一點棉薄之力,盡可能幫助一些人,但最終總是招來哥哥更多的責(zé)難——
柳濟(jì)世動手幫她換藥,雖然氣氛僵滯,柳必應(yīng)還是閉上眼,偷偷地貪享了一下兄長難得的關(guān)懷。
來自家人的溫暖支持,是她自小渴求卻極難擁有的。爹娘過世得早,兩位長兄如父,照顧著體弱多病的她,令她吃穿不愁,可兄妹三人雖相互依存,卻又不甚親近,彼此間總有著一層說不出的隔閡。
在這一刻,她寧愿相信,兄長對她生氣其實是因為擔(dān)心她。
「那個男人是誰?」
額上傳來一陣刺痛,她自漫想中被拉回。
「誰?」
「昨天和你一起招眾怒的男人!顾麑⑺幏廴鲈谒齻谏希屗念^更痛了。
「他叫仲孫隱,是信順的老板!顾龥]多想便直覺回答!杆彩俏遗笥。」
「朋友?」他從來沒聽過這號人物。「你什么時候認(rèn)識這個人的,對他又認(rèn)識多少?」
「他是個好人,幫我解過圍,還救了我!咕退銊傉J(rèn)識又如何?而且是因為她柳家人的身分才會招惹事端,不是他,他是無辜被卷入的。
「防人之心不可無,別太輕易相信人,說不定他只是利用你。」柳濟(jì)世一副世故的態(tài)度提醒道,他這個妹妹向來是誰都好的軟性子,是個容易相信人的笨蛋。
「可我沒什么好被人利用的!篂槭裁锤绺鐚κ虑榭偼鶋姆较蛉ハ肽?她相信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好人的,她相信仲孫隱就是。
不知為何,一想到他,她內(nèi)心即莫名泛起一絲甜意,竟想再見他一面。
「你想什么?臉這么紅?」柳濟(jì)世警覺道,細(xì)長的雙眼充滿打量。敷好藥,纏上傷巾的同時,他順手在她額上探了下。
「沒什么!顾奶摰仄D(zhuǎn)視線。
柳濟(jì)世看著她,沉默半晌,待纏好傷巾之后,才忍著氣道:「人蔘的事我暫不追究,但那畢竟是大哥的心血,你記住下不為例!
「是……」
「還有,這陣子你最好都待在家里,別到處亂跑!
她好為難!缚晌掖饝(yīng)了信順奶奶要去看她!
「那就別去了!
「可是……」
「二少爺、三小姐——」房門口傳來的叫喊打斷了柳必應(yīng),只見春兒跑進(jìn)房,比柳必應(yīng)更為難的小臉緊貼在門扉邊,怯怯地望著兩人。
「什么事?」回話的是柳濟(jì)世。
「那個……外頭有人想找三小姐!
「誰?」
春兒猶豫了下,望向柳必應(yīng)又看看柳濟(jì)世,察覺自己似乎來得不是時候,可在柳濟(jì)世的瞪視下,她只能據(jù)實以報。「他說他叫信順!
「信順?!」柳必應(yīng)嚇一跳,猛然從床上坐起身。信順怕極了她二哥,從來不敢靠近柳家半步,一大早的突然找上門,實在很不尋常,肯定是有急事。
「沒你的事,躺好!沽鴿(jì)世冷聲喝止她。
「可是信順?biāo)?br />
「乖乖在房里待著,我去見他!沽鴿(jì)世一貫的作風(fēng)是他說了算,起身走向房門的修長身形散發(fā)沉默的威嚴(yán),那就是命令!复簝海春眯〗。」
「是!
「等一下,二哥——」柳必應(yīng)焦急地想下床,身體卻早已被春兒先行一步牢牢按住,動彈不得!付!」
★★★
興安城一早的清晨,烏云密布,遮去大半旭陽的光芒,天色灰灰蒙蒙。街上行人不多,原本該早起趕市集的商販亦是稀稀疏疏,整條大街顯得冷冷清清。
柳家大門外,信順背著奶奶焦急等待,一見到柳濟(jì)世走出來,隨即雙膝一軟,直接跪在大門口。
「柳二爺,求求您,救救我奶奶!」信順放聲苦苦哀求,焦急的淚水早已爬滿他的臉。「她昨晚吐血了,吐了好多好多——」
一整晚,他跑遍整個興安城,能找的大夫全找了,他們都說奶奶年歲已高,身子骨弱又染重疾,怕是沒得救了,要他別再強求,就讓她老人家平平靜靜地走或許更好,但他就是不愿放棄,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就要試、要求,即使對方是對窮人不屑一顧的柳濟(jì)世,是城里最有名的「銅墻鐵壁」,他依然愿意一頭撞上。
「要我救你奶奶?帶來診療費了嗎?」柳濟(jì)世居高臨下地看著信順,表情漠然地冷眼旁觀,說話口吻公事公辦。
信順吃力地空出一只手,將始終緊握在手的一只破布囊遞給柳濟(jì)世,后者打開布囊一倒,都是些小碎銀。
「若您肯出手相救,信順這輩子就算做牛做馬,都會報答您的大恩大德——」他知道自己的錢根本請不動柳濟(jì)世出馬,但那是他最后的家當(dāng)了,而柳濟(jì)世也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很遺憾,這輩子我不缺牛也不缺馬,你請回吧!」
柳濟(jì)世冷冷回絕,將碎銀放回布囊中,信順急得撲向柳濟(jì)世,小布囊震落在地,碎銀散落一地。
「求求您了,二爺,信順求您了!」信順慌亂哭求,他可感受到背上奶奶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了!改彭樧鍪裁炊伎梢!」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么,你還是回去吧!」柳濟(jì)世毫不心軟,可一回身,即見到柳必應(yīng)從房里緊張地急沖出來。
「對不起,少爺,我攔不住小姐。」緊追出來的春兒嚇得連忙認(rèn)錯。
「奶奶、奶奶怎么了?」她一眼瞧見信順肩頭上的血漬,以及已然陷入昏迷的信順奶奶!付,必應(yīng)也求求您了,幫幫信順,救救奶奶,拜托——」她轉(zhuǎn)拉住柳濟(jì)世的衣角,焦急的淚水奪眶而出。
奶奶病了很久,雖然心里早有準(zhǔn)備,但在面對死亡如此迫近的時刻,她心里仍是怕極了。她喜歡信順奶奶,奶奶疼她、關(guān)心她,就像她自己的家人一般,若她老人家走了,不只她會寂寞,連信順都是孤單一人了。
「必應(yīng),行醫(yī)是我們的工作,不是義務(wù),柳家不是開救濟(jì)院來救濟(jì)窮人的!惯@是他和大哥柳懸壺向來的原則,不管是誰都無法動搖。
「不能……看在必應(yīng)的分上嗎?」她很少開口求他什么,以往,盡管與哥哥們的想法和做法不同,她都只是默默盡自己的能力彌補那些遺憾。
這是第一次,她求他。
「若是今日開了先例,難保日后不會有一樣的情況發(fā)生,萬一那些沒錢的全找上門要求看病,我又該如何?」柳濟(jì)世冷酷地指出事實。他這小妹向來心軟耳根子也軟,只要有人求她任何事,她立馬就會答應(yīng),從來不會說個不字,但,他不同。
「二哥,求你了,就算看一眼也好,拜托……」她跟著跪求,蒼白的臉上布滿淚水。信順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幫他,就算要她跪上個三天三夜她都無怨,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下起蒙蒙細(xì)雨。
柳濟(jì)世冷漠地看著眼前跪著的兩人,半晌,向來鐵石心腸的他竟緩緩挪動視線,真的看了信順奶奶一眼,出乎意料地執(zhí)起信順奶奶無力垂側(cè)的手,默默按腕把脈。
淚瞳一抬,燃起一絲希望。
「我想我無能為力——」
一句話,又將兩顆懸著的心打入谷底。
「小子,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柳濟(jì)世對著信順說道,不帶一絲感情,旋身踅回屋內(nèi),并道:「春兒,扶小姐回房!
「二哥——」
「二爺——」
柳必應(yīng)和信順同時哭喊,仍喚不回柳濟(jì)世眷顧的一眼。
心,跌入絕望,如同天上的雨,不斷往下墜落。
「奶奶,沒關(guān)系,我們回家吧!」信順抽泣道,似乎死了心吃力地站起,背著老奶奶,腳步沉重地離開。
「信順……」柳必應(yīng)擔(dān)憂輕喊,掙開春兒的攙扶,也跟著他走入雨中。
「小姐,你要去哪里?」春兒緊張的喊,趕忙跟上。
「必應(yīng),你回去吧,你還受著傷呢……」信順回頭對她說。
雨,越下越大了。
柳必應(yīng)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轉(zhuǎn)身往回跑,春兒嚇了一跳,她不明所以,只好跟著跑,可才到門口,又見到柳必應(yīng)拿著一把傘沖出家門,追上信順,將傘撐開,為信順奶奶擋雨。春兒頓住,有些不知所措,但基于責(zé)任,最后還是跟上了她。
「信順,別灰心,還會有辦法的,也許咱們再去找找其他大夫……」她哭道,不愿放棄任何希望。
信順背著奶奶在雨中走著,淚水卻在臉上逐漸收乾,取而代之的是面對現(xiàn)實的堅強。「沒用的,能找的都找過了……我想奶奶累了……」
必應(yīng)撐著傘,默默跟著,雨水打在她身上,濕了衣裳,冷了她的心。
原來,她和哥哥們的疏離,看似淡淡地不著痕跡,其實早已隨著歲月一點一滴侵蝕了她,而今,徹底摧毀她最后僅存的堅強。
夾雜著雨聲,她似乎隱隱聽見一聲鳥叫,抬頭一望,竟見一只烏鴉在他們頭頂上盤旋。
一股不祥之感爬上心頭。
那是冥界來的使者嗎?準(zhǔn)備要來帶走奶奶的嗎?
不!不可以!看著奶奶暗灰色的臉,柳必應(yīng)全身發(fā)抖,忍不住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奶奶——奶奶——」她不敢伸手去探奶奶的鼻息,深怕那令她最害怕的一刻已到來。
天啊,誰能來幫幫他們?救救奶奶……
無助的沿街而走,雨水濕透額上的傷巾,她雙唇泛青,臉上毫無血色,渾身打顫得越來越厲害,步伐也越來越搖晃。
「小姐,咱們回去吧!」春兒憂慮道,也是渾身濕透。她怕柳必應(yīng)手酸了,想接手拿雨傘的工作。
柳必應(yīng)猛搖頭,緊緊握著傘柄不放手,喃喃道:「不,我要找人救奶奶……找人救奶奶……」
突然間,她想到了他——
她急忙抓住信順,也抓住了最后一絲希望,道:「走,咱們?nèi)ュX來客棧。」說不定仲孫隱有辦法幫他們!
信順被點醒,也許……可以一試!刚f不定……」
話未落盡,街道前方,熟悉的修長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雨幕中,一前一后。
三人不自覺停下腳步,怔怔望著來人。老天爺真的聽見她的呼喚了嗎?
柳必應(yīng)用力眨眨濕睫,刺痛的眼似乎看見了希望的光亮, 而無助的心,亦在此刻緊緊攀附唯一的浮木,期待著被救贖上岸。
「是隱公子!」
淚眼相望中,她雙膝一軟。還有——
「秦大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