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甫過的金陵城,到處依舊張燈結彩,街上熙來攘往,店家和沿街擺攤的販子吆喝聲四起,更顯繁榮。
只是位在城東的應天府首富之家,卻是異常安靜。
比起往年,今年的尹府,年節氣氛淡了許多,不見奢華鋪張,更少有人上門拜年,只因為尹府的大少爺在拿下解元,大肆慶祝之時,無故中了毒,至今還是找不到下毒的兇手,更不知道對方的居心何在。
雖然在尹家老爺四處奔波之下,總算救回他一條命,但毒性卻已經深植在血液里,教尹家大少先天體弱的身子更加雪上加霜,動不動就染上風寒,從入冬以來,夏荷齋的咳聲便始終沒斷過。
這件事,也注定了今年三月的京城殿試,尹家大少無法成行。
只是平靜的尹府,卻因為一對父子的造訪而添了些人聲。
“這孩子實在是太小了,你還是帶回去吧。”說話的人是尹府奶娘兼總管胡大娘。她面有難色的直瞅著男人身邊瘦弱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張清秀的面容,巴掌大的小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烏玉般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直瞅著胡大娘,有著出乎年紀的沉穩。
“這位大姊,請你幫幫忙,我家里因有急需,才會要將這孩子賣入貴府的!蹦腥丝雌饋砦骞傧喈斂∏,神色偏冷,然而此刻黑眸布滿血絲,神情憔悴,一身破舊衣裳滿是補丁。“而且,這孩子只賣十年,就十年而已!
胡大娘輕嘆口氣!斑@不等于是替你養孩子?”這孩子看起來約莫六、七歲,十年后正值少年。
“這……”
“大娘,我年紀雖小,但我很能干的,不管是挑水砍柴我都可以!毙∧泻⒖此剖萑,但聲音極為洪亮。
胡大娘雖然心疼這孩子竟如此貼心地想替家人分憂解勞,但他的年紀確實太小,小到根本干不了什么差事,買下他,只怕一點用處都沒有,可要趕這對父子走,她又于心不忍。
年節甫過,雪沒下,霜沒降,但還是冷得噬骨,這對父子卻穿著單薄的補丁舊衫,看得出來生活確實過得辛苦。
她正天人交戰著,突地聽見咳聲,隨即站起朝廳口走去,便見大少爺尹子蓮和他的貼侍緩步走來。
“大少,你的風寒未愈,怎么不在房里待著?”胡大娘走近,嗅聞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不禁微皺起眉!按笊俚纳砩显鯐芯莆叮俊
“只喝了一點,不礙事!彼麘新暤溃浑p深邃瞳眸看進偏廳,低聲問:“這是怎么著?”
“那個男人打算將孩子賣進府里十年!焙竽锖喍探忉尅
“喔?”他垂斂長睫探去,正好對上那孩子沉穩的瞳眸,兩人對視好一會,那孩子都沒移開眼,教他覺得有趣,不由得道:“將他買下又何妨?”
尹子蓮年十八,滿身書卷味,未束的檀發襯得膚色如玉,立體的輪廓和深刻的五官,使他俊美無儔得猶如神祗,身上沒有凌人氣勢更沒有大爺架子,只是眸色極為淡漠,淡噙笑時,帶了幾分壞心眼的慵邪氣質。
通常與他對上眼的人,若是姑娘家,便會羞怯地移開眼,若是男人,也會自慚形穢地轉開眼,可這孩子不卑不亢,非但沒移開眼,甚至還流露出要怎么巴上自己的盤算光芒,這可有趣了。
胡大娘聞言,不禁笑道:“大少這么說,就這么著吧!
“立好賣身契,便將他帶來夏荷齋!
“我知道了。”胡大娘眉開眼笑,開心自己能夠幫得上這對父子的忙,趕忙差人立下賣身契,隨即將男孩帶到夏荷齋。
“你叫什么名字?”尹子蓮懶懶地倚在錦榻上,垂斂長睫瞅著眼前男孩。
“……袖兒!蹦泻⑾肓讼氲。
“哪個袖字?”他不禁好笑。自己的名字還需要想嗎?這孩子真是有趣。
“衣袖的袖。”
“喔?”他微揚起濃眉,黑眸直瞅著他!翱芍滥愦谶@里要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劈柴挑水,洗菜熬粥,洗衣燒水,灑掃——”
“你不需要做那些!彼驍嗨
袖兒直睇著他,一臉疑問!澳恰乙鍪裁?”
尹子蓮勾斜好看的唇!暗郊苌,隨便找本書念給我聽!
袖兒抬眼,瞅著三面直抵屋頂的書架。架上是滿滿的各式書籍,教人眼花撩亂,然而讓他停在原地無法前進的主因出在——“……我不識字。”
“喔?”低滑的聲音噙著笑意,彷佛一點都不意外。
站在門邊的貼侍廉貞見狀,不禁低嘆口氣。
他跟在大少爺身邊已經五年,大略摸清了他的個性。在他眼里,他的主子是個性情偏淡的人,即使遇見天大的事,也很少教他皺眉,就連年前喝了毒酒,他也只是淡淡地吩咐他趕緊找大夫而已。
而這個淡漠主子唯一的嗜好,就是捉弄人。
不是他要夸,他家主子捉弄人真的很有一套,并非是在話語上耍得人團團轉,而是一眼看穿對方的弱點并直戳,見人臉色忽青忽白,他便覺得快活,也難怪會被人下毒泄憤呀。
“我、我……”袖兒面色微慌看著俊美得過火的主子,就怕自己不合他的意,他會立刻將自己趕出尹府。“大少,袖兒很聰明,學什么都很快,只要大少愿意給袖兒機會,袖兒一定可以馬上學會。”
“聰明?”他笑瞇眼。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別人在他面前夸自己聰明,聽起來還真是新鮮。
該怎么說呢?心中……有些發癢。
也許就和他那笨蛋三弟撿回丹禾妹子時一樣吧,像是一種可以讓他往后不會太無聊的游戲。
他正閑得慌呢。
如今三月的殿試不用去,大概往后也去不成,家里的產業亦不會落在他身上,還沒想到往后要弄些什么來玩玩,便出現這孩子,剛好可以教他玩上一陣子。
“那好,我今天開始教你識字,今天教的所有字,明日便考你,要是忘了,我馬上把你趕出尹府。”
袖兒聞言,暗暗倒怞口氣,有點氣弱地駝著肩,暗惱自己大話說得太快,但想了想,畢竟已經沒有退路,不如和他一搏!
“……袖兒知道了!
* * *
“……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夏荷齋的書房里,傳來袖兒斷續的吟誦聲。
坐在案邊,尹子蓮一開始的戲謔神色,在袖兒寫出最后一個字時,變得萬分復雜。
袖兒握筆的姿勢是他調整的,字體歪七扭八,看得出確實不曾寫過字,然而不過一夜,他竟然真能夠將莊子大宗師篇默寫完,令他很驚訝。
“大少,我寫完了!睂⒐P擱好,袖兒不斷甩著右手,揉著酸澀的手指,等了好一會都等不到響應,疑惑的抬眼探去,突見主子靠得好近,近到嘴好像要親上自己的臉!啊笊伲俊
“袖兒!币由徆雌鹣才y辨的笑。
“……大少?”袖兒咽了咽口水,覺得眼前人實在靠得太近,近到自己的心開始卜通卜通亂跳。
“……原來我是買了塊寶。”他笑得極為愉悅。
一個不識字,從未拿過筆的小孩,竟然只花了一刻鐘記下字體,隔天便能默寫出一篇文,這簡直是天才,要是讓他當一輩子下人,豈不可惜?
說不準,自己往后辦不到的事,全都能交給他去做,如此定很有趣。
不過,得要再試試他才成。
“嗄?”
“廉貞。”尹子蓮招了招手。
“大少?”
“拿琴來!
一旁的廉貞立即到琴室挑了把琴。
“袖兒,再讓我開開眼界吧!苯舆^琴,尹子蓮往案上一擺。“仔細聽了,待我彈完,你得要彈得一模一樣才成!
“咦?”
震愕之際,袖兒便聽見細膩琴音磔磔,彷佛在面前流出蜿蜒小溪,教人感受到林間的清新氣息。
呆看著主子纖白長指輕掐慢彈,一個沉滑的低音微頓,輕而有質,彷佛溪流轉入河套,悠揚和婉,終至不見,恍惚得微啟嘴,正要喘口氣,突地一個強烈顫音繞梁而升,音律在下一瞬間漸急漸亂,如遇狂風暴雨,如萬馬奔騰,而后琴音再轉,又變得悅耳沉靜。
袖兒傻了眼,感覺自己先是被帶到林間,又從溪流被沖進大海里,一時之間回不了神,直到貼得極近的沉滑嗓音響起。
“聽清楚了沒?”
袖兒一怔,眼前開始清晰,終于看見主子笑得邪謔的美顏。
聽清楚……什么啊不會要自己彈吧?怎么可能袖兒在心里暗暗吼著,哭喪了臉。
* * *
“你可以回仆房了!
“是!
拖著疲憊的身軀還有發痛的十指,袖兒小小步地走下樓,哀怨的咕噥,“真奇怪的少爺,怎么光要我做些怪事?”
要賣進尹府時,爹爹說,當下人的要乖要聽話,得收斂性子,不可以再像在家中那般浮躁好動,而當下人做的不外乎是一些雜役工作,可自己性子是收斂了,但做的工作怎么會和爹爹說的一點都不同?習字彈琴……這是哪門子的雜役?
少爺不愛束發,所以不用替他束發,除了端水給他洗臉、伺候他更衣之外,自己真的沒干什么粗活,還可以吃主子吃剩的佳肴,幸福得要命,跟爹爹說的辛苦完全沾不上邊。
“小弟弟。”
才剛轉出拱門,聽見有人小聲叫喚,袖兒抬眼望去,瞥見是府里的丫鬟姊姊,立即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
“雁兒姊姊好。”
“好聰明的弟弟!蹦茄诀呶€抵螅Φ锰鹑峥扇!版㈡柲,大少睡了嗎?”
“嗯……這會應該睡了。”袖兒沒心眼地回答。
“那好,這燈給你,回仆房的路上才不會跌跤。”
“謝謝姊姊!毙鋬盒Σ[了眼,接過燈籠便往回仆房的路走。
尹府很大,仆房距離東邊的夏荷齋有很長一段路,而且一路上都沒點燈,昨晚摸黑回去都快要怕死了,記得的一篇文章差點嚇得忘光光,今天有燈,就可以慢慢走了。
只是才回到十人大通鋪的仆房,剛舒服地躺上床,隨即有人開了門,走到身旁來。
“……廉哥哥?”袖兒睡眼惺忪,一臉不解。
“大少找你!
“嗄?”
“快走,待會有得你受的!
“咦?”沒能反抗,人已經直接被廉貞給打包,快步回到夏荷齋。
二樓的寢房里,只見尹子蓮漾著讓人發顫的冷笑。
“……大少?”袖兒不知所措地被廉貞推到他面前。“我做錯什么了?”
“有人摸黑進我的房。”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咦?小偷?”袖兒驚嚇的瞪大眼。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尹府是大戶人家,還是應天府首富,會有小偷應該算是正常,但是……跟自己有什么關系?
“要這么說也成,不過偷的是人而已。”他低笑。
“嗄?”袖兒有聽沒有懂,撓了撓臉,再看向主子,怎么也看不出端倪!翱墒,這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什么都沒偷!
“偷的人不是你,而是府里的丫鬟。”尹子蓮嘖了聲,嫌他不夠機伶。
袖兒呆了下,才意會過來!半y道是……雁兒姊姊?”
尹子蓮微揚眉,意外他竟連那丫鬟叫什么名字都記得,確實是記憶力奇好。
想了想,他也不啰唆,直接道:“記住,我的院落不準有任何丫鬟踏入,要是你在回仆房的路上,瞧見哪個丫鬟想摸進夏荷齋,立刻阻止,要不就找廉貞,知道嗎?”
袖兒直睇著他,小嘴微張!把銉烘㈡磉@里偷人?偷什么人?她為什么要偷人?”好怪,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偷吃的,再不也偷值錢的,偷人……怎么搬出去?
尹子蓮直睇著他,低低笑開!澳闶莻男孩,所以不懂,但有太多丫鬟是很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懂嗎?”
“……不懂!贝笊僬f話跟爹爹不同,很難聽懂。
“不懂就算了,總有一天你會懂,現在,你只要記得我的吩咐!
“袖兒知道了!秉c點頭,袖兒又問:“那我現在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大少也真是的,這么一點事,明天再說不就得了?不過,算了,他是主子嘛,爹爹說主子本來就可以隨意差使下人。
“去備熱水,我要沐浴!
“……嗄?”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廉貞特地去帶你過來?”他笑得壞心眼。“誰要你讓那丫鬟踏進我的寢房,害我沾染滿身俗艷脂粉味?”
要不是他睡覺不習慣有人在身旁,一入夜便要廉貞到后頭小院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摸黑爬上他的床。
苦著臉,袖兒拖著沉重的軀體下樓,很想哭。
本來以為自己的命很好,跟著主人可以吃飽飽,可是入府第二天,就發現主子的個性不太好,自己未來的日子好像不會很好過啊……
可憐兮兮地頂著寒風,袖兒獨自上廚房燒熱水,來回運送,等全部弄好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還杵在那邊做什么?”尹子蓮走到冒著熱氣的浴桶前。
“……不然呢?”
尹子蓮懶懶瞅他一眼,搖了搖頭,褪去身上衣物,一絲不掛地踏進浴桶里。
見狀,袖兒嚇得倒退幾步,尖叫的瞬間,用力以雙手捂住嘴,直瞪著他露在浴桶邊緣的寬實肩頭。
完了、完了,看見了,看見了!不該看的,可是偏偏看見了!怎么辦?
“你在做什么?還不快來替我擦背?”尹子蓮回頭看他,舒服地將頸枕在桶緣上,檀發披垂。
擦背?袖兒又是倒怞口氣,看向站在門邊的廉貞,只瞧見他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袖兒!”
愈想愈覺得這一切都是主子惡整自己的手法,袖兒咬緊了牙,應了聲,“來了!”接著僵直地走到浴桶邊,拿起擺在花架上的手巾,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肩上及背上擦著,努力移開目光,然而人就在眼前,烏亮的檀發、寬實肩頭、漂亮的美背……
“你當我的身體是墻嗎?”尹子蓮挪往前些,微偏頭笑看他。
“嚇!”袖兒不自覺倒退兩步。
“見鬼了?”
“不、不是!睋u著手,袖兒只能再站回原處。
主子面白如玉,眉濃眸深,當他一勾笑,笑得壞心眼時,總教人頭皮發麻,可如今他笑得魔魅妖美,卻讓自己看傻了眼。
這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美的人?既美又聰穎,又是富貴人家……怎么老天把最好的都給了他?
尹子蓮凝睇著他,像是看出他眸底的不平,笑意更深!霸趺,你這小子認為老天極不公平,對不?”
“袖、袖兒不敢。”好可怕,怎么自己想什么,他都猜著了?
“很公平的,這天底下可沒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币由徯χ,輕聲咳了起來。
袖兒沒有答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他的背,感覺他一直咳不停,由輕漸重,最終開始失控。
“大少!绷懽邅磔p拍他的背。驀地,尹子蓮身子略往前,嘔的一聲,吐出了穢物。
袖兒看著地上青中帶黑的穢物,甚至還摻著血,錯愕的瞪大眼。下一刻,耳邊立時傳來廉貞的咆哮聲。
“杵在那里做什么?還不趕緊到前院去叫人找大夫!”
回過神,袖兒慌忙地大聲回應,“是、是!袖兒馬上去!”
頂著刮骨寒風跑出夏荷齋,一路上,袖兒不斷回想著主子說的話,不斷想著他嘔血的畫面與剛去世的娘……都嘔血了,大少是不是和娘一樣就快要死了?
怎么就快要死了,他還是壓根不懼不畏?
他說的公平和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之人,指的就是這個意思?
怎么,他可以這么平靜地接受?
腦中有好多好多疑問,袖兒邊跑邊想,待找到胡大娘時——
“袖兒,你怎么哭成這樣?”
咦?哭了?袖兒抹了抹臉,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大少吐了,還嘔出血,廉哥哥說要趕緊找大夫!”
霎時之間,整個尹府響起吵雜聲,不一會工夫,大夫來了,尹老爺和夫人守在兒子床側,尹家其它兩位少爺和千金也在,袖兒窩在角落里,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么,只能趕緊跑去廚房煮一壺熱茶。
再回房時,大夫已走,尹家兩個少爺和千金亦已離去,只剩尹老爺和夫人在床邊看著,袖兒端著一杯熱茶,走近。
“這小孩是哪來的?”尹至寶回頭瞥見他!安恍枰畈,去旁邊候著!
“老爺,我是袖兒,是大少要我留下的,這杯茶是要給大少漱漱口!毙鋬憾瞬璧氖稚斓霉P直!皠偼逻^,口中的味道會讓人難受,漱漱口會覺得舒服些。”
尹至寶有些遲疑,但尹子蓮已啞聲開口,“袖兒過來!
“是。”袖兒點了點頭,走到床前,見他要起身,忙要他歇下!按笊偬芍秃,我可以喂你!
說著,將熱茶倒進杯蓋,吹得微涼,再輕輕倒入他的口,一次一些些的份量,不但可以潤口,還可以祛除口中異味。
“你倒是挺熟練的。”尹子蓮勾笑瞅著他,盡管面色慘白,但眸色有力。
袖兒緩緩地說:“我娘常病著,我都是這樣喂她喝茶!
“喔?”沒追問他的娘親,只因為那日他只見到他和他爹。想著,他看向爹娘道:“爹娘,我不礙事了,你們回去歇著吧!
“可是你——”
“放心吧,不礙事!彼,眸色很堅持。
尹至寶見狀,只好帶著妻子先行離去。
“廉貞,你也回去休息!
他面有猶豫,但最后還是順從主子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