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日頭似乎耗盡了力,茍延殘喘,當(dāng)華惟深書房外那株梧桐樹綠葉轉(zhuǎn)黃,涼風(fēng)吹過落葉紛紛,時序已入深秋。
這幾個月,小雪已經(jīng)成為一個稱職的貼身侍婢,當(dāng)華惟深公務(wù)繁忙,她便紅袖添香、加餐添衣;當(dāng)華惟深讀書練字,她便撫琴助興、磨墨洗筆;甚至在他練功舞刀,她都能在一旁拍手叫好。
華惟深從沒想過自己居然能和一個貼身侍婢如此契合。
是的,就是契合,他想不到其他更適合的詞匯。
她是一個很好的聽眾,無論和她說什么絕不會再出她的口;她也是個很好的棋友,明明單純無瑕,卻能與他在棋盤上廝殺大半日;更別說她奇怪的能力,默默替他清掃了鳳翔侯府多年來積下的眼線。
真要說起來,她的服侍并不精細(xì),偶爾也會丟三落四,甚至吃個蘋果揭個狗都可以直接把他忘了。
奴婢該有的卑微謹(jǐn)慎她一絲也無,與他對視都是平視,像是完全不怕他這個主子,正是這樣,一個迷糊的小小侍婢,居然讓他覺得侯府變得有趣了,可惜職務(wù)注定他是繁忙的,總不能一直待在侯府瞧著小雪湊趣。
剛過寒露,皇帝便下了一道密令,讓華惟深至贛省龍虎山,迎接一位德高望重的元熙真人入宮。
今上已至天命之年,身子骨也不若以往強(qiáng)健了,或許是對于生老病死的恐懼,皇帝開始信道,除了增加出宮祭拜求道的次數(shù),甚至在自己寢宮中供奉起三清道祖,祈求自己長壽康健。
若只是純粹的信仰,不影響朝政,華惟深基本上沒什么意見,只是皇帝最近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在國庫空虛的現(xiàn)下竟想耗費(fèi)鉅資興建道觀。
此事遭到群臣及推行新政的骨干如大皇子等人的反對,皇帝憤而罷朝。
一向不對政事提出意見的華惟深也看不下去了,由于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親信,文武官員明里暗里請他入宮相勸,他便尋了一個時機(jī)與皇帝秘談了一日。
最后做出妥協(xié),皇帝不建道觀,只在宮中興建靈壇,但他要迎回龍虎山上的元熙真人,為他打理建壇及整理道史經(jīng)篆等事。
由于皇帝將迎回元熙真人視為頭等大事,自然要由華惟深親自前往。聽聞這位真人號稱三清傳人,道法高深,華惟深其實(shí)對此不置可否,但比起浪費(fèi)公帑大肆興建道觀,元熙真人入宮相對是個可接受的結(jié)果。
因?yàn)榕略跽嫒酥圮噭陬D,所以皇帝給的時間頗為寬裕,只要在明年開春前將真人迎回即可,也正是這樣松散的行程,且多是水路,讓華惟深動念帶著小雪一起前往。
雖然還不到沉溺溫柔鄉(xiāng)的地步,不過華惟深現(xiàn)在沒有小雪在身邊服侍確實(shí)頗為不習(xí)慣,更不用說他若自己去了,把她一個人扔在府里好幾個月,她在府中除了銀狼也沒有其他朋友,那該會是多么寂寥孤獨(dú),想想就可憐,況且廚娘劉媽與綠丹的事,他可不想再發(fā)生一次。
當(dāng)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小雪時,小雪簡直心花怒放。在冷宮中成長的孤單與封閉,讓她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春游后遭追殺,之后意外被賣到侯府的這段經(jīng)歷充滿驚險與慌亂,她害怕得不敢太過接觸外人,自然也無心欣賞景物風(fēng)光。
這次不同,跟著華惟深保證了她的安全,她終于能好好用眼睛看看這大好江山是多么瑰麗多姿、豐富多元。
小雪替華惟深收拾了一箱子要帶去的行李,自己卻只拎了兩個包袱,其中一個是點(diǎn)心,另一個是衣物,可惜不能帶銀狼,否則這段旅程應(yīng)該會更有趣。
華惟深等人由京師出發(fā),走運(yùn)河是最快的方式,由京杭大運(yùn)河至應(yīng)天,再改航長江,沿江至贛省鄱陽湖,于南昌府的進(jìn)賢下船,再轉(zhuǎn)陸路至龍虎山,在天氣好的情況下,約莫一個月內(nèi)可以抵達(dá)。
回程估計已是冬日,視運(yùn)河結(jié)冰的情況,應(yīng)該可以船行至山東,再改陸路回京,如此去與回程風(fēng)景不太相同,也算讓小丫頭開開眼界。
此行南下坐的是官運(yùn)客船,有三層樓高,華惟深的廂房在最高層,也就是視野最好的那層。由于他喜靜,這一層只有他與小雪居住,其余隨行的錦衣衛(wèi)、皇宮侍衛(wèi)及幾個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都散到了下層去,所以小雪也只要照料他一人就好。
船行兩日便到了德州,這一段路水淺且蜿蜒,寧靜如鏡,遠(yuǎn)遠(yuǎn)的河岸是熱鬧的街市,偶爾可以聽到叫賣聲,還有頑皮的孩童跳到河中玩水,一派人間煙火氣。
華惟深坐在高層的甲板上品茗賞景,小雪端著一盤點(diǎn)心前來,放到了茶幾上。
“又是蘋果?”華惟深看到切得整齊的蘋果,忍不住莞爾!白蛉找彩翘O果,今日還是。你不是帶了一整個包袱的點(diǎn)心?我以為你裝點(diǎn)心的包袱,都比裝衣服的包袱還大了?”
“那裝的都是蘋果啊……”小雪不好意思地垂眸,她在出門的興頭上,就只記得帶蘋果了,居然忘了主子的喜好。
想到那個大包袱,華惟深有些啼笑皆非!澳銢]想吃點(diǎn)別的?”
“小雪沒有出過遠(yuǎn)門,不知道要帶別的……”她如此失職他都沒生氣,小雪感激之余,當(dāng)真覺得需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下次有機(jī)會爺再帶小雪出門,小雪一定全部帶爺喜歡吃的東西!”
“你腦子里就只有吃的?”華惟深這會兒真的笑出來,他這次帶她真是帶對了,美人美景相互輝映,雖然是個傻兮兮的美人,卻也令人心曠神怡。
“罷了,就當(dāng)你這小丫頭會選主家,在京中一年四季都拿得出蘋果的,也只有鳳翔侯府了,其他地方想吃還吃不到呢!”他將盤子往她的方向一推!俺园!”
小雪卻沒有動手,這點(diǎn)分寸她還有的,朝他笑得彷佛笑容都要滿過頭頂!靶⊙┦菧(zhǔn)備給爺吃的……”
華惟深直接無視了她慚愧之下的諂媚,用銀簽叉起一塊蘋果放到她嘴前,她毫不遲疑地張口吃下,那甜美的汁水流入喉間,讓她喜歡得眉眼都彎了……
不對!怎么變成他喂她吃了?
小雪喜孜孜地吃掉一塊蘋果后才想到這個致命的問題,連忙又收起笑容。“爺,這是要……”
第二塊蘋果又拿到了她的嘴邊,她一樣本能的張口便吃,就這么一塊接著一塊,竟也吃了七七八八,讓華惟深充分體會到了喂食的樂趣。
看著她明明心存罪惡感,卻還是抵擋不了蘋果的美味,吃得兩頰都鼓了起來,眉眼間笑意純?nèi),這樣的她太過可愛,讓喂食的他居然有種成就感。
到了最后幾塊蘋果,小雪終于想起了羞恥心這回事,一個丫鬟居然讓主子親手喂點(diǎn)心,簡直造反。
她眼明手快的在華惟深動手前,也拿銀叉叉起一塊蘋果,學(xué)著他的手法,放到了他的面前,大眼眨呀眨地盯著他,帶著羞澀與祈求。
華惟深不假思索地張口吃下,只覺她喂的蘋果似乎比平時吃的要美味許多,便也不拒絕她繼續(xù)喂,就這樣你喂我、我喂你,一整盤的蘋果很快便吃得精光。
如此一來,小雪不再那么愧疚了,至少她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盡了個丫鬟的責(zé)任。
華惟深卻是想得更多,他知道這其實(shí)與她親密過頭了,但他卻一點(diǎn)也不討厭這種氣氛。深邃的目光看向她因滿足而笑得沒心沒肺的小臉蛋,陷入了深思。
由于華惟深主仆兩人就霸占了樓船的最高層,自然沒有旁人看到這一幕,只有隱在暗處保護(hù)的兩名暗衛(wèi)玉衡及搖光,看得目瞪口呆,差點(diǎn)沒從隱蔽處掉出來。
“喂搖光,你說侯爺他是不是……”玉衡欲言又止地問。
搖光只思索了一下子,隨即給出了答案,“看來我們以后要好好巴結(jié)那個丫頭了……”
。
龍虎山為道教發(fā)祥地,據(jù)聞東漢時張?zhí)鞄熢诖藷挼,丹成龍虎現(xiàn),此山因而聞名。
這一帶的風(fēng)景氣象萬千,峰墻石林、碧水丹山,澄凈鐘靈的濾溪河靜靜流淌而過,繞出了一彎一彎的奇峰怪石,如物似獸不一,險峻秀美,甚至還有千古崖墓,古樸神秘,大氣磅礴。
在登上龍虎山之前,華惟深還特地帶小雪劃著竹筏在濾溪河上漂流賞景,兩人素手烹茶,下棋彈琴,好不愜意。
龍虎山上的道宮、道觀、庵堂等共有近百座,元熙真人的道觀名為正陽觀,與名氣日正當(dāng)中的正一觀、上清宮等有一段距離,算是位處較為偏遠(yuǎn)的小道觀。
原本正陽觀毫無名氣,一年前元熙真人云游來此落腳,在眾人面前顯現(xiàn)神跡,指風(fēng)成雨,還能駕馭無根之火,煉丹的功力更是首屈一指。最后正陽觀便奉他為觀主,故而正陽觀雖不大,但香火鼎盛,不時有香客游人如織。
華惟深等人的到來早已事先通知了元熙真人,所以當(dāng)華惟深率領(lǐng)侍衛(wèi)來到正陽觀時,香客們都妥善地安排在兩旁,讓出了一條直通大殿的路。
元熙真人一身華麗的道袍立在大殿當(dāng)中,前方擺著香案,見到華惟深和一干侍衛(wèi)后,手上拂塵一甩,行了一個道禮。
接著就是宣旨,詔請?jiān)跽嫒巳雽m主持興建靈壇事宜,由于香客們就在旁看著,無疑讓正陽觀的名氣又更上一層樓,這卻讓華惟深起了絲反感,顯然這個元熙真人很會利用時機(jī),完全沒有得道高人那種超脫世俗的心境,八成又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家伙。
這個猜想,在元熙真人終于隨著眾人正式上路時得到了證實(shí)。
回程同樣先行陸路,再由鄱陽湖上船,沿長江轉(zhuǎn)大運(yùn)河回京。
在陸上行走時,小雪一直待在馬車?yán),無須去服侍騎馬的華惟深,住驛館時馬車直接駛?cè)腽^中,所以元熙真人即使知道這一隊(duì)人馬中有幾名女眷,也只以為是幾個婆子,不以為意。
一直等來到碼頭邊要上船時,小雪下了馬車,直接站到華惟深身后,站得近的元熙真人才發(fā)現(xiàn)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那種純潔中帶著嬌媚的容顏、干凈到剔透的氣質(zhì),簡直看直了他的眼。
于是當(dāng)元熙真人上船時,直接不客氣地朝華惟深開口,“此次回京,讓那個丫頭至貧道艙中服侍!
那個丫頭?華惟深臉色微沉!安恢嫒怂院稳?”
“方才站在你身后那個穿著深靛色衣服的丫頭!痹跽嫒说纳袂,或許換個人會覺得莫測高深,但在華惟深看來就是猥瑣。
為了不搞砸圣上交辦的任務(wù),華惟深并沒有動怒,只是語氣冷冰冰的!八潜竞畹氖替,并非負(fù)責(zé)服侍真人的仆傭。若真人有需要,本侯可以派一名小廝或婆子前去聽命!
“貧道就是要她,她與貧道有緣。”元熙真人也不高興了,他可是皇帝指定入宮的高人,這個侍衛(wèi)頭子似乎很不識相,竟不知來巴結(jié)他。
對小雪勢在必得的元熙真人,并不知華惟深的真實(shí)身分,直接忽略了他自稱的本侯,以為他只是皇宮的一個小侍衛(wèi)長。
華惟深壓根懶得管他怎么想,言簡意賅地斷了他的妄想!安豢赡堋!
“你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不過一個奴婢,能讓貧道收用是她的機(jī)緣,若侍候得貧道高興,說不得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幾句,屆時陛下也會贊美你事情辦得好!痹跽嫒酥雷约翰豢赡軐θA惟深動手,便放緩了語氣,試圖利誘。
“不需要!比A惟深仍是那般古井無波。
“你當(dāng)真如此不識相?你不怕待貧道入宮后馬上讓陛下降罪于你!”元熙真人軟的不成便來硬的,想著用圣上來壓他總該知道厲害。
想不到華惟深軟硬不吃,原本只是板著臉,但這元熙真人的心思著實(shí)太過無恥,讓他忍不住將凜然的氣勢全放了出來。
“你盡可試試!彼惫垂吹囟⒅跽嫒,連敬稱都不想用了,直接命令道:“上船!”
元熙真人只覺背脊一涼,一對上華惟深那毫無溫度的眸,原本對小雪的火熱澆熄了一半。他有種預(yù)感,若是自己繼續(xù)不依不饒,眼前這個侍衛(wèi)頭子眼中的殺氣,將會化為真實(shí)。
于是他選擇了暫時妥協(xié),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上了船,可這并不代表他放棄了那個絕美的少女,旅途漫長,總有他一親芳澤的機(jī)會!
待元熙真人上了船,華惟深突然對空打了一個響指,“盯著他!”他冰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