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侯府的江南別院是個五進帶跨院的院子,花園假山疊石,沿著山石而上,有水池竹林;繞行亭臺,有古樹奇花;穿過洞穴,有曲橋累榭;出得小徑,有小樓畫閣。其中一彎綠水流轉(zhuǎn)整座別院,小橋流水之間顯得詩意盎然,奇趣精巧。
原本小雪很喜歡這座別院,踏行其中只覺處處精致、無所不美,然她今天幾乎是被扛著扔進來時,她突然覺得這座院子就是龍?zhí)痘⒀,其中最兇猛的那只野獸,正對著她兇相畢露。
然而,盛怒中的華惟深并沒有她想像中的青面撩牙,面上仍是一派平靜,只是眉宇間的郁氣及陰沉的目光,還有渾身充斥的冷意,在在說明了他有多生氣。
“說,你究竟叫什么名字!”他沉聲問。
“小、小雪……”
“全名!”
“福……福瑞雪!
聽到了樂平公主的大名,華惟深逼近了她,只手抬她的下巴,直勾勾惡狠狠地盯著她,像是下一瞬就能將這個可惡至極的小女人拆骨分肉、吞吃入腹。
“福瑞雪,好一個福瑞雪,你還說自己是恭州人?”無怪乎他在恭州查不到她的來歷,浪費了許多人力與時間,他竟因為對她的疼寵,沒有多加質(zhì)疑。
其實只要再多問一些,她的身分便昭然若揭,只是他當時舍不得她哭,該死的舍不得!
小雪囁嚅道:“我是宮中出來的人啊……”
恭州人,宮中人,如今這么說,在華惟深耳中聽來就是狡辯了,他簡直被她氣笑。“你瞞著我公主的身分,是想看我笑話?覺得堂堂侯爺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很有趣?”
難怪她從不自稱奴婢,做的是服侍他的事卻不顯低下;說話語氣或許嬌弱,可一點也不謙卑;琴棋書畫皆通,偏偏服侍人的事還得從頭學……其實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撐著公主的派頭與尊嚴,只有他被自己的心蒙蔽了,不愿意看清楚。
小雪垂下眼眸不敢直視他,淚水滴滴落下,藏著這么大的事她也委屈,可是這樣的委屈是奠基在對他的欺瞞之上,現(xiàn)在說了又算什么?能博得誰同情?連她都覺得自己活該了。
可是她的沉默更令華惟深震怒,好不容易他以為自己找到了能放在手掌心上疼寵的人,這個人卻隱藏了尖刺,在他猝不及防時刺得他滿手鮮血。
他這個人,不動情則已,一動情絕不放手,她開了這么大的難題給他,難道他不能生氣?不能發(fā)怒?他問過她的,他明明問過她的!
一想到她糊弄他還上手了,華惟深聲音更加冷硬!澳阍谖疑磉叾嗑昧耍恳荒甓嗔!這么久的時間,不足以讓你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嗎?”
小雪原本悶頭無聲哭著,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平時就冷冽的氣質(zhì)更像罩上了嚴寒,把她隔絕在了重重冰山之外。
她把心中一切恐懼、委屈、憋屈,一忍再忍,但眼下她受不住了,可憐兮兮地哭訴道:“我不敢說……我怕說了之后,你會趕我出去;我怕說了之后,又會被人追殺,我、我流浪過好一陣子,連樹根都吃過,那很苦,很可怕……”
她明明和他哭訴過,她最怕的就是被趕出府,那種倉皇度日、饑寒交迫的逃難生活,她實在是怕了。“那個、那個陳虎說,說我一定要隱藏身分,隱藏容貌,絕對不能說出自己是誰,那是殺頭的事,所以我把自己滾到泥里,這樣人家就不知道我長得什么樣……”
她哽咽著話都說不好,“逃到城鎮(zhèn)之后……我、我不敢和別人說話,不敢靠近人群,只能偷偷的去撿人家吃剩的東西……但是、但是我怎么知道人心那么壞,有人把我打暈了,賣了個價錢……我蒙著眼被人送來送去,每天都擔驚受怕,不知道自己又會被賣給誰……”
幸好她最后進了鳳翔侯府,可是先前那些可怕的經(jīng)歷沉沉的壓在她心中,她真正的身分已成了她的夢魔,所以即使他對她極好,她也沒想過要說出來。
但是華惟深不知道,就算一開始真以為她是個下人,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在心中有她之后,他對她掏心掏肺、真心實意,可恨的是她竟不信任他,難怪她一直對他有所保留。
“你寧可覺得我會趕你出去,也不相信我會庇護你?我的人格在你心中究竟是多么卑劣?”或許這才是他最最生氣的部分,他覺得自己的心意被輕賤了。
小雪卻覺得無辜,吸著鼻子哭道:“我不知道你在找樂平公主啊……”
然而這個說法卻讓華惟深更加生氣,看著她的目光充滿失望。
“我不找樂平公主你就可以不說?你隱藏著這天大的秘密留在我身邊,有沒有想過萬一被拆穿了,又或者有人要在暗處對你不利,我會不會措手不及?”
若是早知她是公主,他自然會在她身邊布下相應(yīng)的人馬護著,豈會輕忽地多次放她一個人獨處,甚至帶她進皇宮做壞事?
萬一被揭穿了,可是兩個人一起完蛋!
小雪原本還算哭得自制,然而被他這么一說,她突然定在當場,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她的身分他知道了,若有人揪著這小瓣子,告他鳳翔侯私藏公主,這罪名他可擔得起?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連累他、連累整個侯府,她整個人都不好了,當下覺得自己太過自私、太過無恥,竟只想茍安罔顧他人性命。
一下子心中所有痛苦糾結(jié)的情緒像放大了無數(shù)倍,瞬間潰堤了出來,讓她驀地失聲痛哭,“哇!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你不要生氣,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拖累大家,我知道自己就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你把我趕出去好了……”
這么聽起來卻又像賭氣了,華惟深心底一寒,“你終究,沒有真正的相信過我!
如果真的信賴他,早該把一切和盤托出,讓他護她于翼下,他華惟深,又何曾怕人拖累了?她究竟知不知道,如今的他,為她豁出命都可以,她卻給他致命的一擊!
華惟深不再說了,連眼光也不給她一個,一甩頭拂袖而去。
她閃著淚光的大眼,已經(jīng)完全無法打動他。
兩人的關(guān)系,徹徹底底化成了冰。
江南的早稻已經(jīng)收割得差不多了,收取的稅糧稅銀也紛紛運回京師,再加上找到了陳虎,證實了小雪就是樂平公主福瑞雪,這一趟視察也差不多可以結(jié)束了。
華惟深再沒有和小雪說過一句話,任憑她再怎么試圖示好撒嬌,再怎么低聲下氣都沒有用;爻痰拇踔涟颜麄艙頂留給了她,自己到下層住也不愿再多見她一面。
待華惟深一行回到京師,已經(jīng)接近中秋。
可能是因為小雪仍住在華惟深的院子,他居然不回來了,每天下衙就直接留在錦衣衛(wèi)衙門。
小雪重新回到了四面墻一扇門,卻走也走不出去的生活,見不到他的面讓她失去了對生活的熱情,好像自己在冷宮長大那個時候,清冷寥落無人聞問。
可是就算在冷宮里,她還可以和偶爾闖進來的小動物們聊聊天,和嬤嬤學習琴棋書畫,自娛自樂,日子雖然無聊,但是想像著外頭世界多么有趣,也不會過不下去。
現(xiàn)在她終于體驗到外面世界的繁華了,卻是由奢入儉難,再回不去那樣單純的喜樂。
小小的院子里只有她與銀狼,她無趣地拿著小梳子替銀狼梳毛,最近或許它正在換毛,行進之間銀白的毛發(fā)到處翻飛,隨便伸手一抓可以抓下來一大把。
她每天都仔仔細細地檢查清理華惟深的臥房與書房,怕有毛發(fā)掉在里頭引他不喜,雖然他從沒回來過。
梳著梳著,可能是太舒服,銀狼整只狗都翻了過來,肚皮朝上四腳朝天,鼻子哼哼地噴著氣,哪里有一點威風凜凜的狼犬姿態(tài)?
小雪看著這只威猛的大狗裝可愛,當下笑了開來,郁悶的心情似乎紆解了那么一點點。
只是很快地,那種低落的感覺又填滿了她好不容易能透透氣的空隙,這樣的日子,畢竟還是不開心。
“銀狼,我好難受!毙⊙┓畔率嶙樱v地將整張臉埋入銀狼梳得蓬松的毛發(fā)之中。
“你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銀狼搖了搖尾巴,末端掃過小雪的頭頂,似乎在安慰她。
“我想,我這個人應(yīng)該很討人厭。”小雪突然有了這種覺悟。
以刖她接觸過的人只有嬤嬤一個,久久哥哥會來看她一眼,但也是匆匆來去,兩、三個月里有個一回就不錯了。
嬤嬤對她千般萬般好,什么都教給她,哥哥雖然不能久留,但也是疼愛她的,教她如何低調(diào)自保,讓她在宮中生活無虞,后來她出了宮接觸外面形形色色的人,總覺得不太適應(yīng)。
“在皇宮里,父皇不喜歡我,母后要殺我。我本以為皇宮可怕,想不到皇宮外更加可怕。”她幽幽訴說著,銀狼是一個好聽眾不會頂嘴!耙婚_始是陳虎要追殺我,雖然他大發(fā)慈悲放過了我,但總歸不是什么好經(jīng)驗;然后我像個小乞丐在街上生活時,在旁人的眼中跟只過街老鼠一樣,沒有任何人對我友善;再來是被拐子抓了賣進了鳳翔侯府,但侯府里的人不太喜歡我,那個劉媽和綠丹,我才剛來沒多久就想害我……”
思緒慢慢來到華惟深身上,小雪的目光柔了,語氣卻更哀怨了!罢嬉f起來,對我好的人只有爺了,可是爺現(xiàn)在也不愿理我了,所以我應(yīng)該是討人厭的吧?”
似乎只有這樣的結(jié)論才能說明她為什么把日子過成這樣!俺錾砣绾尾皇俏夷茏约哼x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當什么樂平公主,當小雪多好哇!只要管吃飽睡足就好,反正當公主也沒享過尊榮,但當小雪卻有爺疼我……”
說著說著,眼眶又慢慢紅了起來。“……不對,現(xiàn)在爺也不疼我了!
這頭小雪自怨自艾著,但此時天機與天璇突然從天而降,像是沒有看到小雪,直接由她頭頂飛越來到書房的屋檐之上。
小雪抬頭就能看到他們竊竊私語,按理說她應(yīng)該回避的,可是她現(xiàn)在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就連暗衛(wèi)都懶得躲了,反正能被她聽到的話一定也不是什么機密。
“……喂,你說朝中最近的消息是真的嗎?”天機突然像個路邊的大嬸,說起了閑話。
天璇是個比較清冷的性子,像華惟深那樣少話,但眼下卻也多話起來!澳闶钦f陛下要賜婚咱們侯爺與嘉善公主的消息?”
賜婚!小雪大眼驀地一睜,也忘了哭,呆呆地聽著他們的對話。
“應(yīng)該八九不離十,在宮里的探子說,皇后已經(jīng)開始準備嘉善公主的嫁妝,咱們侯爺也不時被召入宮中,一進宮就是大半天,誰說不是在給侯爺和嘉善公主制造相處的機會?”
“那你說侯爺喜歡嘉善公主嗎?”天璇突然問。
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小雪幾乎是屏息聽著,但心中存著一絲的希望,華惟深定然不會喜歡嘉善公主,因為嘉善公主她雖沒見過,卻聽聞過她姿色不俗,而華惟深,可是喜歡丑的啊……
可惜天機的答案擊碎了小雪的期待。
“……應(yīng)該滿喜歡的吧?侯爺上回親自護送嘉善公主出宮不知辦什么事,讓我們這些暗衛(wèi)都離得遠遠的呢……”
接下來他們再說什么小雪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她行尸走肉般的離開了原地,銀狼也不放心地跟了上去,陽光拖著她長長的背影,自然也看不到屋檐上天機與天璇同情的目光。
小雪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漫無目的的在院子里繞圈子,腦子里一片混亂。她明明可以很壞心的假設(shè)嘉善公主就是丑,才會被華惟深喜歡上,但這樣也說服不了自己支離破碎的心。
原來她已經(jīng)好喜歡他了,喜歡到一聽到他要與別人成親,就痛得無法呼吸。
她本想著能陪在他身邊就好,是一天算一天,但現(xiàn)在顯然不行了,她的存在會擋了他的路。
嘉善公主啊!她沒見過這個姊姊,卻也知道嘉善公主在宮中榮寵加身。一樣是公主,嘉善公主擁有她夢想的一切,那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女,和華惟深這樣的神仙人物,難道不是天作之合?
小雪驀地捧著胸口直接蹲了下來,埋在銀狼的毛里大哭起來,因為淚水沾濕了臉,所以它掉的毛也全黏在她臉上,看上去好不狼狽,還刺刺癢癢的,可是她顧不了那么多。她就是想哭嘛!在宮里要低調(diào)過活,所以忍著不哭;在侯府要隱藏身分,所以忍著不哭,現(xiàn)在這些顧慮都沒有了,那干么不哭個痛快?
反正也沒有人會心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