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樓前,向來靜寂的清晨,今天一反常態,一早就擠滿了好奇圍觀的百姓,大家都引頸往四季樓里探著,將原本寬敞的前庭擠得水泄不通。
樓前停著幾頂金碧輝煌的軟轎,轎子上頭掛著用金線繡上爵徽的旗幟,五、六十名護衛、丫鬟跟侍從,自四季樓前兩邊排開,一路延伸到街尾去。
這番陣仗,自然也吸引不少好事者前來一探究竟。
“發生了什么事,這么多人圍在這兒看?咦!那不是京城四大名妓之一的沐雪荷?她要上哪去?”一名小伙子好奇地開口問道。
“你不知道嗎?聽說沐雪荷是睿親王府失蹤十多年的詠寧格格哪!”一旁的中年男子,熟門熟路地將方才聽來的消息,一字不漏的又說了一次。
“什么?沐雪荷的身分是格格?”小伙子詫異的張大了嘴。
“沒錯,這段故事說來可傳奇了!敝心甏笫孱H為自己知曉一二而感到沾沾自喜。
“怎么個傳奇法?快說來聽聽!”小伙子興味盎然的央求著。
“原來,當年詠寧格格是在街上被人拐走,也不知是誰使了什么妖法,讓格格記憶全失,而當時正極力搜羅靈秀標致娃兒的四季夫人,剛巧輾轉從牙婆那兒買下了小格格。”
“然后呢?”小伙子故事聽得精采,不等中年大叔咽口唾沫、緩個氣,又急急忙忙往下追問。
“然后這小格格就這么成了四季夫人極力栽培,四大名妓中的一名雛兒。直到小格格滿十四歲,四季夫人才讓賣藝不賣身的她正式見客,就這么一直到現在。”中年大叔說起這個故事,像是如數家珍。
“那這沐——不,詠寧格格的身分又是怎么被發現的?”小伙子搔著腦袋又問了。
“說到這,那就更玄了,你一定不敢相信,據說是某個夜里,天上的神仙托夢給睿王爺,告訴他失蹤的格格就在四季樓里。幾天前,睿王爺半信半疑的來到四季樓一瞧,憑著格格手腕上一塊紅色胎記認出了她,當時那場面哪……”中年男子說著,腦袋不住地左右搖著,嘴里發出嘖嘖嘆息。
“那場面如何?”聽得心焦,小伙子連忙抓住大叔的肩膀追問。
“那場面可說是連外人看了都鼻酸哪,平時嚴肅得像什么似的睿王爺,哭得老淚縱橫,更別提福晉是如何抱著失散十多年的女兒,哭了個肝腸寸斷!”
“難不成,今兒個睿王爺跟福晉是特地來接詠寧格格回王府的?”
“那當然,失散了十多年的女兒終于找到了,睿王爺當然得氣氣派派、風風光光的把女兒給迎接回府。”
“沐——不,詠寧格格可真是個絕世美人啊,從今以后,她就是一呼百諾的和碩格格了,再也不必過著送往迎來的神女生活了!
“是啊,這可全是詠寧格格的造化啊!”
人群中,一名俊美挺拔的男子聽著這兩人一來一往的,他的目光遙望著遠處身著一襲銀月白衣裳、頭上梳著簡單云髻,依舊美得教人屏息的沐雪荷。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細細描繪著她的輪廓、她的唇眼,明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是永遠也碰觸不到、接近不了的,他卻還是忍不住想感受她。
她看起來好美,雙眸閃耀著璀璨光采,紅撲撲的臉蛋嬌艷鮮嫩得像是五月的石榴花,教人幾乎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收回手,嘴角牽起一抹輕不可聞的淺笑。
我的小荷花兒,別了。今后你將會找到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只做那個人的小荷花兒,或許以后會把跟我有關的一切記憶全部埋葬,但只要你快樂,這是最后,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貝勒爺,該啟程了!”
突然間,一旁的護衛輕聲提醒他。
一抬頭,只見烈日高掛,時辰已近正午,停在街邊的車馬、一干隨從、護衛都已經等候許久,就等著他上馬車。
像是有萬般的不舍,元琰的腳步沉重得邁不開步子,眷戀的眼神再一次細細密密地將她的眉眼、鼻唇看過一回,然后深深烙進心底。
再回首,他們將相隔千里,把自己放逐到千里外的邊疆,或許是他給自己的懲罰,也是對她的救贖!
毅然收回目光,他遽然轉身大步登上馬車,以繃得發緊的嗓音宣布。
“出發!”
。
像是有一道炙熱的目光在凝視她。
那樣深沉而又繾綣的凝視,教沐雪荷的背脊發燙,一轉身,她只看到一群黑壓壓的圍觀群眾,卻不見那雙眼。
她怎么會感覺到那道凝視,揉雜著深沉濃烈的憂傷呢?
不知為何,腦中突然浮現元琰那雙幽深的眸,而且越來越清晰。
不,她不該再想起他!
強自甩去思緒中不該存在的身影,她遽然收回目光,踩著緩慢的步伐走進睿親王府的軟轎。
盛大隆重的迎接隊伍,浩浩蕩蕩的綿延了整條大街,但她的心情卻平靜無比。
聽著轎外的竊竊私語,毫不避諱地談論著她的傳奇際遇,但她卻有種置身事外的麻木感覺。
好像心里被挖了個洞,永遠也填不滿、補不全了。
轎子小心翼翼地將她送進了睿親王府——她睽違十二年的家。
“詠寧,府邸到了。”
布簾被掀起,轎外是讓她既熟悉卻又陌生的阿瑪、額娘。
“嗯。”她微微一笑,起身緩步踏出轎外。
睿親王府果真氣派宏偉,有著富麗堂皇的前廳大院,還有著綿延不知多少里的廂房別院,一眼也望不穿。
“詠寧,還記得咱們的府邸嗎?”一旁的福晉,笑中帶淚的問道。
環視著眼前這棟毫無記憶的宅子,她卻仍是微微一笑,點了一下頭。
“額娘,詠寧記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孩子終究還是記得自個兒的家,這是血濃于水的天性啊!”一旁的睿王爺激動地拭著老淚,欣慰的反復說道。
“姊姊,歡迎你回來!”
突然間,一旁安靜默立的靈秀少女突然怯怯地開口道。
轉過頭,沐雪荷的視線與少女對上,不由得驚訝于那張與自己神似的臉。
“詠寧,快來見過你的妹妹悅寧。”福晉趕忙拉著兩個女兒相互引見。
“妹妹!
“姊姊!”
互喚一聲,兩姊妹的手就這么自然地牽起來了。
看到兩個女兒這么快熟絡起來,睿王爺跟福晉好不容易停下的眼淚,又再度涌了上來。
“好、好,咱們一家人總算團聚了!”睿王爺在一旁欣慰的直點頭。
“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有什么需要,盡管說一聲,我特地挑了兩個勤快靈巧的丫頭來伺候你。秋月、冬菊,快來見過格格!
“奴婢見過格格!”
兩名可愛伶俐的丫鬟恭敬地朝她福了個身。
“用不著多禮,以后請你們多多照顧了。”沐雪荷和氣一笑。
兩名丫鬟不免驚訝地偷偷互望一眼,這個新主子,比她們想象中的還要溫柔和氣,不但美得像朵花似的,渾身還散發出一股高貴優雅的氣質,就像是大戶人家的千金,一點也不像——花娘。
“秋月、冬菊!”
一旁的福晉突然出聲,把兩個正胡思亂想的小丫鬟給嚇了一大跳。
“是、是的,福晉。”兩名小丫鬟趕忙低頭福身。
“太陽正烈,快去拿把傘來給格格遮日,免得把她白皙的肌膚給曬傷了!
“是,福晉!眱擅诀呦噘哨s緊去找傘。
“詠寧,來,額娘帶你到你的寢房去,咱們的宅邸大得很,以后你出房門就由秋月、冬菊帶著,可別迷路了!
“知道了,額娘。”她乖順應道。
走在花園小徑前頭的福晉一聽到這聲額娘,忍不住又停下了腳步,回過身來看著這個闊別了十二年的寶貝女兒。
噙著淚,把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兒牢牢抱進懷里,福晉就怕一松手,女兒又像鳥兒那漾飛出手心。
“我的小詠寧——”福晉像是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一刻也舍不得松手。
柔順地倚在福晉馨香柔軟的懷里,沐雪荷閉上眼,被壓在腦海最底層的記憶,像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涌了出來。
是啊,她記得這熟悉的味道、這溫暖的懷抱、這輕柔悅耳的聲音,這是——她的額娘!
始終感覺自己像是個外人的沐雪荷,這一刻終于在她額娘身上找回失落許久的親情。
一家人又是哭、又是笑的,一整個早上,睿親王府里充滿著歡欣以及喜極而泣的眼淚。
一手牽著額娘,另一手則是被撒嬌的妹妹親熱地拉著不放。
雙手傳來的溫暖直透心底,這是她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有家、有親人的踏實。
唇邊,終于綻出一抹發自內心的歡喜笑容。
*
像是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夢,一夕之間,沐雪荷從四季樓的名妓,成了睿親王府的和碩格格——詠寧。
這傳奇的遭遇,別說全京城的百姓們津津樂道,就連她自己也難以置信,但詠寧這個新名字、新的身分,至今她卻還沒能習慣。
但睿王爺跟福晉——不,她的阿瑪跟額娘,對她的寵愛與疼惜,卻讓她慢慢打開了封閉的心房。
“詠寧,你覺得如何?中意哪一個?”
突然間,一個溫柔的聲音拉回了她飛到太虛外的神智。
“額娘,中意什么?”她急忙回神問道。
“昨晚的各家公子啊!”福晉對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有耐心極了。
“抱歉額娘,我沒中意的。”她牽強的擠出一笑。
“沒中意的?城里所有巨賈豪門的公子都到齊了,怎么可能連一個中意的都沒有?”睿王爺沉不住氣的嚷了起來。
“王爺!”福晉朝睿王爺使了記眼色,暗示他別啰唆!霸亴幇。淮蚓o,夫婿有的是時間慢慢挑,喜歡、順眼最重要,不急、不急!”
拍著女兒的手,福晉軟聲安撫。
至此,詠寧卻再也擠不出笑了。
打從她回睿親王府后,阿瑪跟額娘簡直把她寵上了天,數不盡的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全拚命往她房里堆,每天還安排了騎馬、游湖、看戲等各種新鮮有趣的娛樂來讓她開心。
昨晚甚至還為她辦了個名為“以畫會友”的招親晚宴,請來京城里既有身分又有才情的名流貴公子,好讓她從中挑選一個中意的夫婿。
她知道這是阿瑪、額娘的一番好意,是為了彌補這十多年來讓她流落在外的虧欠與不舍,想竭盡所能地讓她不完美的人生獲得圓滿。
但她能嫁給誰?
曾是青樓的花娘,而且曾為某個男子動了心、卻被傷透了心的她,還能愛誰?還能相信誰?
只可惜阿瑪跟額娘不明白這些。
其實,她想要的不是富足的生活,也不是如意郎君,而是過去十幾年來,她最渴望的平靜。
看著乖順可人的女兒,睿王爺跟福晉再也沒其他苛求,只是他們太急著彌補女兒,身分顯赫如他們,卻跟全天下所有的爹娘一樣,有顆為子女操煩的父母心。
“一切都多虧了元琰貝勒,要不是他告訴我們你的下落,我們——”
“王爺!”睿王爺有感而發的開口,馬上被焦急的福晉阻止。
看到妻子的眼神,睿王爺這才記起來,當初元琰再三提醒過,千萬不能在詠寧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阿瑪,你剛剛說——什么?”一臉震驚的詠寧,艱難地開口問道。
“這……”睿王爺既懊惱又無措地看著妻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答話。
“是元琰貝勒告訴你們,我在四季樓?”詠寧滿腦子鬧哄哄的,竟分辨不出此刻是何情緒。
睿王爺跟福晉只是為難的看著她,沒答話,但神情卻等同于默認了。
怎么可能?他的目的不就是要戲弄她、報復她,怎么可能會幫她?這其中若不是哪里弄錯了,就是他另有更邪惡的企圖與陰謀。
一次的心碎就夠了,她不會再上第二次當!
“阿瑪、額娘,我覺得有點累,先回房休息了。”
她匆匆起身告退,腳步之急切,就連阿瑪跟額娘在身后呼喚,她也沒有回頭,就怕一回頭,好不容易筑起的堅強與防衛,會就此潰散。
恨一個人,遠比愛一個人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