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家破落的竹屋旁,多了一間茅屋。
數(shù)日后,竹屋外的籬笆搭起來了,雖然看起來不太整齊,但至少山上若下來幾只野狼狐貍的,應(yīng)該還擋得;竹屋破掉的屋頂已經(jīng)修復(fù),窗戶系補得一點風(fēng)都吹不進(jìn)去,甚至連墻壁都用糯米和著土,給填得密密實實、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竹屋再也不是一開始那彷佛一推就倒的膽弱模樣。
每隔幾天竹屋的門口都有人擱著些獵物,有時是山鼠,有時是溪魚,總之千奇百怪什么都有,有時還會放幾包滋補的藥材,也虧得送獵物的人在這大冷天的,還能打到東西。
院旁堆滿了砍好的柴薪,一旁的小炭爐呼呼地?zé)鵁崴T外放了個大水缸,一個穿著深青色棉布衣的粗壯男人,正由小溪提來一桶桶的水,欲將水缸注滿。
這是儲孟孫,一個認(rèn)為自己萬死都不足以贖罪的男人,那天他看見秋老辛辛苦苦地提水進(jìn)屋,便自動自發(fā)地攬下這個工作,還放了個水缸讓秋老能方便取水——應(yīng)該說,他攬下了所有工作,讓秋老能無后顧之憂,專心地照顧秋聲。
接近過年的大冬天里,儲孟孫卻忙得揮汗如雨,黝,的面容上透著紅,不知是被凍著還是熱著。突然間,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往竹屋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秋聲房間的窗戶大開,她站在窗邊,瘦弱得好像快被風(fēng)吹走般,一雙大眼幽幽地看著他。
他放下水桶,大步地走向她,很想出口責(zé)難她大冷一不關(guān)窗會凍著自己,但那些話卻像梗住了喉,怎么也說不出口。
「你……」他在窗前停下,不敢出手碰她,怕一碰她就要碎了!干碜雍眯┝藛幔俊
秋聲一聽,眼神微黯,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還有傷口沒結(jié)痂的嗎?我再去找大夫要點藥?還是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我去幫你張羅?」他又問,語氣有些艱難。
她搖頭,從醒過來之后,她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儲孟孫只能苦笑,他不確定秋聲是在等著他說些什么,或是壓根已不想和他說話了。然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繼續(xù)為她付出,直到兩人之間的感情重新恢復(fù)。
「我今天在溪里抓了條魚,擱在門口,雖然你不喜歡吃魚,但那補身,你多少吃些!顾抑掝},「你若還不舒服,我便再去抓副藥!
望著他的眼眸,有些濕潤,秋聲再次無聲拒絕了他的提議,這次甚至慢慢地把窗戶關(guān)上,隔絕了兩人短短的接觸。
當(dāng)看不見他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流干的眼淚,又再次滑落眼眶,心頭糾結(jié)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不讓外頭的爹發(fā)現(xiàn),她急忙擦掉淚水,試圖裝作若無其事。
其實,她不想看到儲孟孫像個長工般幫她做東做西,她更不想聽到他以帶著歉疚的語氣和她說話。她只希望他告訴她,他并沒有辜負(fù)她的信任,他一直都想來救她;甚至他只要能像以前那樣霸道地抱住她,說任何人都不準(zhǔn)搶走她,包括死亡,包括她爹、包括勢力龐大的儲家,她就會再一次心甘情愿的為他等待、為他死。
可是他,一次次的讓她失望,他做的一切好像間接在告訴她,他在生意和她之間,舍棄了她,所以他要贖罪。
「既然關(guān)了窗戶,就不要再站在那兒了,你怎么看,也看不穿窗板的!」秋老無奈地出現(xiàn)在她后方,端著一碗魚湯放在桌上!竵恚脽岷!你身子還很虛弱,別站太久。」
秋聲嘆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肝也幌牒取!
「不想喝就別喝,我倒了!骨锢献鲃菀獙⑼肽米。
「別……」一出聲她就后悔了,或許是從小省吃儉用的習(xí)性使然,又或許明白這是儲孟孫的心意,她無法就這樣看著爹將魚湯倒了!赶葦R著吧!我……等涼一點再喝!
「你呀,真沒用!」在心里嘀咕著女大不中留!改悄腥松晕⑹竞茫憔蜕岵坏迷闾A怂男囊狻e忘了,他可是為了生意丟下你,讓你在儲府受盡折磨……」
她即使有怨,也聽不太進(jìn)去別人詆毀儲孟孫。「爹,你敢說別人呢,你還不是丟下我跑了?害我被他給抓了去。」
「我的情況不一樣!瓜氲疆(dāng)時的情景,秋老無奈地?fù)u頭,「我會走,是二少爺……就是儲仲孫派人傳話,要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準(zhǔn)再幫儲孟孫,若我選擇留在商行里,大概過一陣子,尸體就會漂在曲江上。」
「你怎么不告訴大當(dāng)……告訴儲孟孫?」秋聲聽得心驚。那儲仲孫居然如此處心積慮想扳倒他大哥。
說到這個,秋老冷冷一哼,「告訴他有什么用?我只是個小小賬房,他怎可能幫我?我在儲氏商行那么多年,很清楚他是什么樣的人,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曾看過他為了生意,連從小就跟著他的隨侍大餅都可以抵押在邊荒,只因為他看上了胡人的稀有商品!」
「邊荒?大餅曾經(jīng)告訴我,他一口流利的胡語,就是在塞外學(xué)的,臉上還頗有得色……爹,你確定儲孟孫將大餅留在邊荒,只是為了利益嗎?」依她對儲孟孫的了解,他應(yīng)該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即使他曾讓她失望,她也堅信他此舉一下另有所圖,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利益。
「哼!你不要再替他說話了!」要不是儲孟孫,他有必要跑出京城躲那么久?要不是儲孟孫,他的女兒會被打成這樣嗎?秋老越想越生氣!竷γ蠈O那家伙不是個好人,你不要被他騙了!」
「但你還不是一直承受他的情,讓他幫忙補屋頂、修籬笆的,他提來的酒、抓來的獵物,你也都吃了呀……」秋聲囁嚅著。
「那是他欠我們的!」秋老也是錙銖必較的人,「你被他害得這么慘,還沒有覺悟嗎?」
「爹,其實我不恨他。」她的目光又幽幽地望向窗戶,「只要他告訴我,他并沒有辜負(fù)我的期望,只是來得晚了,我愿意再相信他,也不會再怨了……」
「哼!我告訴你,他就是生意至上,才會讓你吃那么多苦,你別笨了!否則他何必像個奴才一樣贖罪?」秋老還是一肚子火氣。
「可這也是因為他還重視我,對不對?」她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得有點苦澀。「否則我沒錢沒勢,無利可圖,他是做大事的人,卻為我留在這個鬼地方,做著下人做的事,所為何來?」
「你……」秋老眉一皺。難道儲孟孫對女兒的心是真的?那他為什么不及早趕回京城,讓秋聲在儲府被凌虐得不成人形?
即使心里已有些動搖,他仍是嘴硬,而且身為人家爹的他,也不能接受女兒看個男人看得這么重,連他這個爹的話都不聽了!
「或許他只是缺個賬房吧?」秋老沉下臉,端起魚湯往外走。「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這么情深意重!你等著看吧,再過幾天下大雪,他那茅屋垮了,他鐵定待不住了!」
秋老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天空就飄起雪,而且一天比一天大。
儲孟孫這下除了要做竹屋那里的活兒,還得替自個兒的茅屋除雪,幾乎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他還是能感受到竹屋那里射來的幽怨視線。兩人之間像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鴻溝,他前進(jìn),她就會后退一些,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做,希望能在兩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使她愿意再一次讓他牽她的手。
今兒個的雪特別大,儲孟孫在清理完秋家竹屋頂上的積雪后,自己的小茅屋已被雪壓得快要垮下。為了避免今晚必須露宿在雪地,他急忙又回頭,小心翼翼地用長梯爬至茅屋頂邊。
下著漫天大雪,秋聲幾乎要看不見他了,但她還是怔怔地望著茅屋的方向,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儲孟孫的茅屋塌了。
「不!」驚叫一聲,不顧自己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她飛快的沖出房間,推開竹屋的門,便往他那里跑去。即使儲孟孫在竹屋和茅屋間清出一條路,她還是因路面的冰滑倒幾次。
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幾乎是掙扎著到了茅屋邊,赤著雙手就往雪里亂挖。
「儲孟孫?你在哪里?快點出來!別嚇我了!」她凍得雙手發(fā)疼,淚水也在臉上結(jié)了霜,但她不放棄地一直挖,也不管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禁不起受涼!竷γ蠈O!你出來,不要嚇我,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好不好,快出來……」
她的哭號被淹沒在大雪中,聽起來就像動物受傷后的悲鳴,是那么模糊不清、那么哀傷欲絕。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雪堆里突然動了一下,接著儲孟孫由里頭探出頭來。
「秋聲!」聽到她悲痛的聲音,他不顧壓在自己身上幾十斤重的雪和沾濕的茅草,也不管手臂被木屑劃傷正流著血,他費盡全力爬了出來。
在看到她一身單薄時,他急忙脫下身上的棉布,將她兜頭一罩,緊緊地抱在懷里。
「你……」她先是一呆,接著放聲大哭,「你嚇?biāo)牢伊,你嚇(biāo)牢伊耍∥乙詾槟惚谎〾鹤〕霾粊砹恕?br />
「我才真要罵你。你……」他本想責(zé)備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就這樣在風(fēng)雪中跑出來,但明白這全是基于對他的關(guān)心,他便舍得得讓她更傷心了,只能用身體的熱度來告訴她,他還活著!改阏嫔担冶宦窳司捅宦窳,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想再看你有什么閃失。」
秋聲用力搖著頭,泣道:「我不要!我……我并不想看你受苦……你這陣子一直為我和爹做著各種雜事,我都看在眼里,但我不要這樣……」
「秋聲,那你告訴我,你希望我怎么樣呢?你要怎么樣,才會不恨我了?」他想,就算她要他在這種天氣里跳進(jìn)河里,他也會二話不說的照做。
「我從來不恨你呀……」他會有這種誤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畢竟她從來沒向他解釋過。「我只是怨,怨你為什么不跟我解釋,你一直埋頭做苦工,只會讓我覺得你是故意不來救我,是心中有愧,為了利益舍棄我……」
「秋聲,我不是故意晚回來的!顾o皺著眉頭,想到她為此備受煎熬,心里就極為難過!甘虑榘l(fā)生那天,我兼程趕到代州,而你被抓走后,鄭管事派來的小廝即使快馬加鞭,也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代州找到我。但當(dāng)時我走不了,我只要一走,那群東北商人就死定了,貨品也會石沉大海。
「我以為憑寧王府的威勢,儲仲孫不敢動你;我以為他們會怕我秋后算賬,頂多只是軟禁你。我不知道他會做得如此過分,我也不知道李初會不在京城……」
說到這里,又想到氣息奄奄的她,他幾乎快說不下去了。
「所以,確實是我的自以為是讓你受苦,確實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來,我做什么都不足以贖罪。」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秋聲覺得心頭掛著的那把鎖,像在瞬間被他打開了,她覺得自己又有勇氣愛他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相信你,只要你早些告訴我原因,你就不用在這種下大雪的日子里做苦工,也不用被雪埋了……」
「你真的太傻、太執(zhí)著了!」儲孟孫回想起秋老說的話。她一直是相信他的,即使在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的情況下。
面對這樣的癡心,即使剛強如他,鼻頭也涌起一陣陣酸意。
「你何苦這么相信我?我并沒有做到我的承諾,我沒有保護(hù)好你,你應(yīng)該要恨死我,應(yīng)該要讓我徜比你更重、更重的折磨才對……」
「不要,我不要!」想到那些天在儲府里受到的對待,要是事情重來一次,她寧愿被抓去毒打的人還是自己,不要是他。「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他們把我吊在墻上,用細(xì)細(xì)的皮鞭抽我,我暈倒了,就用水把我潑醒。他們要我離開你,要我交出賬簿,我不愿意,他們就繼續(xù)打。他們要把我打得全身沒一處完整,卻又不讓我死,我當(dāng)時好痛、好怕,全是因為相信你會來救我,我才能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