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姑姑后，吳思柔來到醫(yī)院大廳，準備走出門去搭捷運，她雖然會開車也有駕照，對于臺灣的交通狀況卻不太適應(yīng)，路上那些駕駛?cè)硕忌罹吣懽R和才華，短期間她可能還是要搭公車和捷運代步。
大廳中，許多人排隊等著拿藥和掛號，每張臉上都寫著憔悴和無奈，醫(yī)院真是個讓人灰心的地方，似乎連陽光都透不進來。爺爺在這么陰暗的地方，還一心希望她結(jié)婚，可是她上哪兒找對象？
在美國她交過兩任男友，分別是德國人和法國人，都隨著對方離開舊金山而結(jié)束戀情，現(xiàn)在偶爾聯(lián)絡(luò)，只當彼此是老朋友。而今她回到臺灣，是否也該在這兒重新出發(fā)？可是要愛上一個人，卻不是很容易呢。
正當她如此思索時，背后傳來一個男性聲音。
“……柔柔？”
誰在叫她的名字？聲音有點遲疑、有點熟悉，她回頭一看。整個人僵住了。老天，她怎會忘了他的聲音，他不正是她昨夜夢見的那個人？
蘇其偉站在那兒，一身西裝革履，也是一臉驚訝，他作夢也想不到，十年后會在醫(yī)院碰到舊情人，她看來沒什么變化，一樣長發(fā)披肩，一樣白皙苗條，只是蒼白得有點快昏倒的樣子。
“好久不見。”蘇其偉找不出別的臺詞，真的好久不見了。
“嗯……好久不見�！彼p手交握在胸前，壓著心跳的地方才能平穩(wěn)呼吸。
“你來醫(yī)院是……”他不希望她有任何病痛，雖然她讓他心痛了這么多年。
“我爺爺住院，我回國來看他。”
“原來如此，他還好嗎？”當初就是那個頑固的臭老頭，狠心拆散了他們，怎么現(xiàn)在居然倒下了？他真想再會會那老頭，就算對罵幾句也好，若那老頭提早走了，他可就少了不少樂趣。
“住在加護病房，病情還在觀察中。”她簡單說明，她知道他一定恨透了她爺爺。
“希望他早日康復(fù)�！比耸菚L大的，長大的過程中，他至少學(xué)會了禮貌。
“謝謝。那么你來醫(yī)院是……？”同樣的，她也不希望他有任何病痛。
“我爺爺也住院了，幸好他們兩人沒碰到面，否則一定吵著要轉(zhuǎn)院�！彼嘈σ幌�。人生何處不相逢，他和舊情人偶然再見，爺爺則和舊情敵住在同一家醫(yī)院，該說是巧合還是緣分？
“說得沒錯�！彼灿型瑯痈杏|，命運多么難以預(yù)料，她居然和他在醫(yī)院重逢，就因為彼此的爺爺都住院了。
望著她那雙迷離的眼，蘇其偉胸口狂跳，仿佛回到初見那一天，在她家巷子口，彩霞滿天，他的心開始不受自主，開始被傻傻的吸引過去……
他還想說些什么，但這時他背后的秘書呼喚道：“總經(jīng)理！時間快來不及了�！�
“抱歉，我得回公司了，這是我的名片，有空的話讓我請你吃個飯，就當……歡迎你回國�！彼伊艘粋�還算合理的借口，總不能說他還為她心動吧？他已經(jīng)被狠狠拋棄過一次，沒有人會想當?shù)诙闻诨摇?br />
“好呀，沒問題。”他邀約得客套，她回答得也平淡，雙手接下名片，上面寫著「擎宇建設(shè)公司”總經(jīng)理，她真的很替他開心，他原本就是有能力的人，理當坐上這位子。從網(wǎng)路上可以查到很多資料，她一直在注意他的發(fā)展，知道他繼承了家族企業(yè)，事業(yè)上做得成功，自然也吸引女性，常被推崇為黃金單身漢。
“一定要打給我！不，先告訴我你的電話�！彼麑嵲诓环判�，萬一就此又斷了連絡(luò)怎么辦？當初她說要打電話給他，他信以為真，結(jié)果十年了都沒音訊，他可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她有點為難�！拔易蛱觳呕貋�，還沒辦手機，也沒有名片�！�
“你們家還是住在老地方嗎？”那個他永遠忘不了的地方，直到這幾年，他每次經(jīng)過時還會多繞幾圈，心想也許會再見到她，可惜從未如愿。
“嗯。”不變的家、不變的房間，只是年華偷偷溜走。
“電話還是這個號碼？”
他隨即背出一串數(shù)字，把她嚇了一跳，怎么他還記得？怎么他每念一個數(shù)字，她的心跳就加快一拍？
“沒錯……還是這個號碼�！彼喼币煅�，拜托他記性別這么好，該忘的就忘了吧。
“那就好，我一定會找你！”他的語氣像是種威脅，在她聽來卻覺得好懷念，那個二十歲小霸王還存在呢。
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她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被一種深深的感傷淹沒，當初她也是這么目送他離開。
再次相逢，心湖翻涌巨浪，莫非她還愛著他？她曾以為自己放下了，畢竟她都能接受別的男人了，但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藏有一個自己也不敢正視的秘密。
當晚她又失眠了，往事不斷來入夢，閉上眼也看到，睜開眼還是一樣，坐起身，她拿出皮夾里那張名片，還有日記本里那張照片，一滴難忍的淚悄悄滑落，在湖面上不斷蔓延蕩漾……
＊
早上七點，鬧鐘叫醒了吳思柔，舊金山和臺灣相差十六個小時，她想盡快調(diào)整過來，昨晚她幾乎沒睡，就算睡了也得不到安寧，不知何時才能找到迷宮的出口？
瑪麗亞在廚房里忙進忙出，她工作的模樣很迷人，笑呵呵的表情讓人看了就開心，吳思柔和姑姑一起吃早餐，等送姑姑出門上班后，她晚點就會去醫(yī)院看爺爺。
原本應(yīng)該很平靜的生活，卻從昨天的偶遇開始有了變化，她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只知平靜將是一種奢侈。
鈴——鈴——
電話鈴聲響時，吳思柔差點沒跳起來，她知道那個人會打來，而且是迫不及待的打來。
“喂，你好，請問找哪位？”瑪麗亞接起電話，隨即愉悅地揚起聲音。“思柔小姐，找你的喔！”
“謝謝�！眳撬既犷澏吨舆^電話，明知故問：“請問哪位？”
“是我，你現(xiàn)在有空嗎？”果然是他的聲音，俐落直接，沒有問候或招呼，一開口就是重點。
“呃……我晚點得先去醫(yī)院一趟，加護病房探望的時間是十點�！笨纯磯ι蠒r鐘，現(xiàn)在才八點，時間仍早。
“那好，我就在巷口，我等你�！闭f完后他掛上電話，不給她拒絕機會。
老天！這男人永遠都是行動派的，她早該明了，時間不會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尤其是一個深深愛過也恨過的人。
收好包包里的東西，吳思柔撐傘走出家門，這條巷子她走過幾百幾千次，第一次感覺如此舉步維艱。巷口等著的是她的初戀情人，她仿佛從二十七歲走回分手那一天，往事歷歷在目，伸出手就可以碰觸似的，卻像陽光只留暖意無法捕捉。
蘇其偉站在巷口的紅綠燈下，他身后不再是重型機車，而是高級轎車，一樣是黑色系的，有如黑色使者。
遠遠的他就看到她走來，腳步緩慢而遲疑，好像隨時都會轉(zhuǎn)身跑開，讓他全身緊繃屏息以待，她穿著一身小碎花裙裝，她是他見過最適合穿裙子的女性，天生就該是個小公主，就該受人百般呵護。
然而她也擁有堅定的意志力，甚至可操控人心，他非常明白，他有過深刻體驗。
吳思柔終于走到巷子口，紅磚道改鋪過了，但整排的行道樹仍在，抬頭就可見到樹縫中的星光，但他應(yīng)該不會記得這件小事了，那只是她傻氣的想象呀。
“我們到前面那家店坐坐�！彼赶蚯胺�，過去那家冰果店已不再營業(y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咖啡廳。
“好�！币宦飞纤龘嗡膫�，他走他的路，兩人不再有交集，更不可能手牽手，進了咖啡廳，冷氣迎面襲來，她收了傘，拿出外套穿上，他看在眼底卻沒說什么，多余的關(guān)心只是讓自己軟弱。
眼務(wù)生送上菜單，她看了一眼就說：“葡萄柚汁，不加冰�！�
“珍珠奶茶，要加很多冰�！彼坪跤心�，點了跟當年一樣的飲料。
上午時段沒什么客人，他們坐在角落處，要談什么都行，但是沉默突然降臨，心中是熱也是冷，不知對方眼光是在試探或閃躲？
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滄海桑田忘不了……混亂思緒中，她想起有這么一首歌，唱得多么貼切。
他的眼神緊盯在她身上，想看出她老了嗎？憔悴了嗎？結(jié)果他看得出神，忘了初衷，只看到她的美。
“你不用工作嗎？”她用吸管攪拌著葡萄柚汁，其實什么也喝不下。
“工作是很多沒錯，但你欠我的時間，我想先討回來�！彼埠炔幌抡渲槟滩瑁皇俏罩潜涞谋�，或許能讓自己降溫一下。
“什么意思？”她有種被逼到角落的感覺，討債集團要的是錢，他要的卻是時間，她還得起的嗎？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等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我后來有別的手機號碼，但原來那個號碼我從沒換過�！彼苍霋侀_過往，讓一切重來，但無論如何就是舍不得，如果她終于打了電話跟他聯(lián)絡(luò)，卻是一個空號，或是一個陌生人接起，他會非常舍不得。
她無言了，他確實有資格發(fā)火，一個失約十年的戀人，怎能讓人不氣惱？
“不告而別，是應(yīng)該當面解釋的�！�
“我以為你看了那封信……”她聲音微弱到快消失了。
他不接受這種告別方式，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無法接受�！拔沂强戳藳]錯，但那只是你單方面的說明，而不是雙方的對話，也不是溝通之后的結(jié)論。”
“拜托你，都那么久了……”她終于喝一口葡萄柚汁，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苦澀？
她心慌的反應(yīng)并未動搖他追問到底的決心，有愛就有恨，他恨她正因他愛她，因果循環(huán)生生不息。“我的個性你又不是不了解，第一次有女人拋棄我，我總要探究一下原因，否則以后怎么改善自我？”
“我相信你很受歡迎的�！比魏斡虚L眼睛的女人，都會看到這個條件絕佳的男人。
“但我心底沒有安全感，除非我知道自己做錯什么�！彼⑽纯鋸埰涫�，這份情感挫折一直埋在他心底，讓他懷疑承諾也否定堅貞，因為那都會隨風而逝。
望著他眼中深深的怨尤，她想她真的欠他一個道歉，如果他能好過些，她愿意道歉一千次�！澳銢]有錯，是我的錯，我信中說得很明白，因為我不夠愛你，無法堅持下去，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誠心�！�
“就這樣？”他不滿意，非常不滿意，終于她承認是她的錯，但他一點也不快樂。
“是的，就這樣。”她強迫自己漠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什么前一天才說愛我，第二天就放棄我？為什么給我一切，然后什么都不留？”他不懂，她的溫柔和殘忍為何如此并存？為何都能在他心中掀起狂風暴雨？這不公平，他像個小丑被擺布，卻還思念那雙操控的小手，與其說是恨她，更不如說是恨自己！
他的逼問讓她找不到借口，只能說：“求你別問了！有沒有答案又如何？都是我的錯，你要我怎么做？”
“你說得對，有沒有答案都一樣，我只是想問，我無法停止�！彼膯栴}太可悲，也許是一種不甘心，讓他找出她當面質(zhì)問，但是得到了道歉又如何？十年已經(jīng)過去，他仍走不出那段回憶。
沉默，她只能沉默，怕一開口流露真情，但他還不放過她，繼續(xù)傾訴：“后來我常去你家找你，也去你學(xué)校問你同學(xué)，但是沒有人愿意告訴我，你到底在哪里。我不斷求情，我嘗試各種方法，就像個瘋子……”
他說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有如行尸走肉，雙親和弟弟妹妹都擔心極了，最后從爺爺那兒知道了內(nèi)情，原來他們家最灑脫的小霸王，竟被情傷打擊得不成人樣。
“抱歉�！彼恢烙羞@些事，家人從未告訴她。光是想象他慌忙尋找，卻處處碰壁的情況，就讓她心痛到快裂開，二十歲的他原本是那樣驕傲，她卻讓他無法驕傲下去。
“怎么找都找不到你，后來我生了場大病，差點留級，花了一年時間才恢復(fù)正常�！睜敔�?shù)呐惆楹烷_導(dǎo)，是他走出風暴最大的助力，兩人都有被拋棄的經(jīng)驗，由前輩帶領(lǐng)后輩，傳承失戀的解脫之道。
“抱歉�！彼匪啵�不起也還不了。
“我恨你當初不告而別，我真的好恨你。我告訴自己，再見到你的時候，我應(yīng)該要趾高氣昂，讓你后悔當初離開了我�！边@些年來他在事業(yè)上全力以赴，隱隱帶著一種恨意和期待，就是要讓她知道，他是多么好的一個男人，她完全有眼無珠，是她的錯！
“抱歉。”她還能說什么？還能做什么？
望著那張讓他歡喜也讓他憂的容顏，他脫口而出：“除了道歉，你可以補償我，例如做我的地下情人。”
“什么？！”她沒聽錯吧？
“我不想結(jié)婚也不想跟誰正式交往，但我需要一個女人，而且我希望那就是你。”事隔十年再次見到她，他仍然心神迷亂，他不知這是怎么回事，他碰過更美更艷的女人，卻沒有人如此吸引他。
“抱歉，我做不到�！彼莺輦怂男�，若有什么是她能補償?shù)�，她愿意，但絕對不是這種方式。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跟我上床幾次會怎樣？”他冷笑中帶有嘲諷，仿佛要藉此隱瞞什么，難不成要他說還愛她？讓她再踐踏一次真心？
“你變了，以前你不會這么說話的�！彼靼走@是他報復(fù)的方式，刻意把兩人關(guān)系說得不堪，可是拜托別這樣，他們擁有過的是那么美好而單純。
他聳個肩，一臉無所謂�！笆炅�，誰不會變？你不也變了？”
“我知道，但是……請別讓我們的回憶變丑陋�！蹦鞘撬凶顚氋F的一段，不管分手后多少風雨挫折，只要一想到曾與他相愛的過程，人生就值得感激了。
“那對你重要嗎？”他說話無法不帶刺，就像一個復(fù)仇者，他自己流血了，也必須讓對方難受。
她無法回答，肯定或否定都為難�！拔蚁搿以摶丶伊恕！�
“好，我送你。”他只是口頭上欺負她，其實他也做不到，兩人之間不可能只有性關(guān)系，她始終是他的女神，要就是身心都要。然而他無法再追求她，再把脆弱的心獻上，再得到一次背叛，他將會跌至谷底，永無翻身之日。
“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希望你沒有我，會過得更好。”她低下頭，再次道歉。
看她愧疚的表情，雙肩在顫抖，他沒有絲毫愉快之情，他等了這么久，到底要的是什么？他已經(jīng)迷惘。更可笑的是，他竟然還想握起她的手，給她溫暖和依靠，他簡直是不自量力，傻過了頭。
“走吧！”站起身，他走到柜臺付了帳，以眼神制止她拿皮夾的動作，拜托就讓他驕傲下去，否則就要軟弱了啊。
兩人走出咖啡廳，走在紅磚道上，仿佛回到十年前，微風吹呀吹，心事飄呀飄，時光在其中流動，讓人分辨不出從前和現(xiàn)在。
他停下腳步，指著行道樹，試探性的說：“你看，樹縫中有很多星星�！�
她深吸一口氣，眼睛被陽光閃耀得有點睜不開，為何他還要記得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他只是痛苦的回憶不是嗎？因此她強迫自己說：“這種天真的臺詞不太適合你。”
“你說得對，我不會再那么天真了，再見�！彼牰怂囊馑�，他會成熟，他會世故，二十歲那年不能再來過。
“再見�！彼苯幼哌M巷子，頭也不回的，任由淚流滿面。
她不能再回頭，是她傷他傷得太重，他應(yīng)該找個好女人去愛，若當初她能堅持下去，或許他不會這么不快樂，但她做了個自私的決定，想顧全大局卻輸?shù)煤脩K。
這次是真正告別了，他對她不會再有留戀，再見了我的十七歲，再見了我的初戀，再見了我的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