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景樓上的風有點冷,蘇品墨飲了一杯熱茶,拉緊了大氅,終于,看到喬雨珂搖搖擺擺地步上樓來。
“你可真奇怪,放著這么好的園子不住,反而跑到江丞相家里賴著不走這么長時間,若要在京過年,還是趁早搬回來吧。”
“這園子是為你而建的,”蘇品墨坦言道,“你若喜歡,大可搬過來住!
“這么多年了,你從未對我說過這話,”喬雨珂一怔,“原來這是為我而建的嗎?”
“你看看,這一磚一瓦、一花一草,莫不是應著你喜歡的樣子,南廂也是照你閨閣的喜好,連紗帳都專門從沁州運來。”
喬雨珂抿唇不語,仿佛微微感動了。
“雨珂,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力所及,我皆可給你!碧K品墨凝視著她。本來,這句話充滿愛意,任何女子聽了都可視為是丈夫對自己的珍愛,但她卻嗔出一絲別的意味,于是挑眉問:“我要蘇家全部的財產,你也肯給?”
“你知道,蘇家不是我一個人的,”他毫不諱言地道:“若是我一個人的,你大可拿去!
“你竟退讓到這種地步……”喬雨珂吃驚,“為什么?”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為了那丫頭?”她瞬間恍然大悟,“你是鐵了心要留她在身邊一輩子了?”他沉默不語,算是默認了。
“為什么?”喬雨珂搖頭,難以置信,“那丫頭有什么好?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從前,你眼里只有我一個!”
“你也知道從前我眼里只有你一個!碧K品墨澀笑道,“我們都佯裝了這么多年,你不累嗎?我倒是已經累了!
“你累了,所以心也變了?”她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曾經你對我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不錯,我是這么說過,”他答得淡然,“你贈我蘭花的時候,我便暗自許下誓言,這輩子絕不會和你分開……”
“那你現在算是違背誓言了?”喬雨珂怒色凝結于眸。
“我高估了自己,”他如實回答,“原來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不會變的。”怒色立即化為哀傷,抓住他衣袖的手也漸漸地松了,她整個人像是瞬間軟了似的。
“是因為曉喻坤嗎?”她喃喃地問道,“我就知道,你介意,你一定還在介意……”
“若說一點也不在意,倒也假了!碧K品墨回得誠實,“但我若心思全還在你身上,有沒有曉喻坤,我都無所謂!
“那丫頭……她到底有什么好?!”喬雨珂無法接受地按住心口,“她哪里比我好?!”
“她沒有哪里比你好,”他思忖片刻,方才答,“只是,她愿意跟我靠近。世上沒有什么不會變,唯有兩個人都愿意靠近,才有可能成為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否則,再多的思念與愛慕也是枉然!
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終于,想明白了答案。
纖櫻的確沒有出眾之處,他對她也并非一見傾心,但他能感受到她對自己的處處留神。就像她牽著繩索的一端,不斷使勁,最終,把他拉了過去。若放了繩索,又談何緣分?
他和喬雨珂,都沒有握緊屬于自己繩索的那一頭,所以,本該親密的兩個人,這些年來形同陌路。
喬雨珂忽然抽泣起來,雙手掩住面龐,全身激顫不已。
她在為他哭嗎?曾經,他十分期待這個畫面,希望她珍珠一般的淚水為他而流……但當這個愿望終于實現之際,他卻沒有一絲歡喜。
曾幾何時,他為了她輾轉反側、食不知味,然而,一切漸漸變了,他早已從深阱里悄悄爬了出來,卻不自知。
長年的對峙消耗了他對她所有的愛意,雖然并無恨意,但就是再也找不到當初噬心蝕骨的感覺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喬雨珂猛地抬頭追問,“什么時候?”
呵,若是他真能回答,或許,就不算真情了。
但凡真心,總是在不經意之間,仿佛蝴蝶無意中落入花蕊,風乍起,吹皺一池漣漪。
他真的不知道,所謂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如此吧?
“現下你打算如何?”她啞聲道,“休了我嗎?”
“雨珂,你還是我的妻子,”蘇品墨回答她,“如果你愿意,可以一世待在蘇家,我亦會盡力照顧你,只是……”
她緊瞅著他,緊張地等待他尚未說出口的后半句話。
“只是……一切不會再像從前了!”他重重地吁了口氣,慶幸自己終于說了實話。
這句實話,就像壓在心口的大石,傾吐之后,土崩瓦解,匯成泥流沙河,涌向無邊無際的未來。雖然有些疼痛,但不得不如此,否則大石永遠壓在原處,綠草不得滋生,平原永遠荒蕪。
他慶幸,自己猶有勇氣,面對真實。
聽說蘇品墨帶著喬雨珂去了京中的宅院。
那宅院是特意為喬雨珂建的,如今兩人舉案齊眉,此刻定是一番甜蜜吧?周冬痕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接受喬雨珂的挑戰,雖然她覺得自己未必會輸,可輸贏倒不在于兩個女人的爭斗,而在于蘇品墨的心。
倘若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裸了又有何用?死皮賴臉留下來,夾在一對恩愛夫妻之間,豈不尷尬嗎?
她能感覺到,他待她已經有了一絲感情,只是,她不確定,這樣的感情比起他待喬雨珂來,到底有多少。若如螢火比日月,不比,也罷……
站在窗邊,她越發感到更深露重,寒氣沾衣襲人。
“還沒睡嗎?”忽然,一道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冬痕猛地回頭,臉上泛起剎那驚喜。
“見到我有這么吃驚嗎?”蘇品墨緩緩走向她,笑道。
“妾身只是以為……爺今晚不回來了!彼吐暣,以掩飾自己過于欣悅的反應。
“你這丫頭,總是想太多。”他攏了攏她身上的披肩,眼神中帶著無限愛憐,“我只是帶雨珂去看宅子,又沒說從此以后要住在那里。”
“不?”周冬痕怔怔地望著他,“偌大的宅院一直擱在那兒,豈不可惜?”
“雨珂若喜歡,大可自己去住,”蘇品墨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輕,仿佛就在她耳邊絮語,“我寧愿留下來陪你!
他說什么?寧愿……陪她?
她不確定,這是否是午夜夢回產生的幻覺?又或者,眼前這個男子根本不是蘇品墨,而是夜魅幻化出來戲弄她的虛像。
他會拋卻一生摯愛,前來陪伴她?他們,從來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爺又在說笑了!痹捯怀隹,她才驚覺自己有些哽咽。
“你不信嗎?”蘇品墨斂了眉,“不錯,若是幾個月之前,我也不會信的?晌椰F在就是希望能與你多親近一些,奇怪吧?”
當然奇怪,她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喬雨珂?
回想他們相處的這些時日,好像也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但彼此的一顰一笑就是落入了對方的眼中,情愫悄悄蔓延,等到察覺之時,已經纏樹成藤,斬也斬不斷了。
“對了,有件東西要還給你!彼鋈粡膽阎刑统隽艘幻队駢嬜樱瑪傞_她的掌心,放在其間。
“這是……”周冬痕這才想起,那日在碼頭臨別之時,他強奪走的羊脂玉墜。
他說,她回來以后,方才還她。可她回來了這么久,他仿佛忘記了,而她,也不好意思索回,才會一直拖到現在。
凝望羊脂玉墜,她忽然咦了一聲。她記得,從前那只通體雪白,并無異色,而這只的墜心上竟有脂胭一抹的紅色,也不知是哪里滋生出來的。
“發現了?”蘇品墨忽笑,“這不是你從前那只呢!
“怎么,爺把我的弄丟了,所以換了一個來賠我?”她倒也不大介意。
“丟是沒丟,只是不想還給你了!彼鋈粡念I中拉出了一條紅繩,上面系著的,竟是與她掌心中形狀大小一模一樣的墜子。
周冬痕呆了半晌,方才明白過來。
他是要跟她交換嗎?因為舍不得還給她原來的貼身之物,特意找了一只一模一樣的贈她,從此以后,玉墜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有了成對的伴侶。
墜如此,人亦如此。
“今后我會把這個墜子一直戴著,”蘇品墨像在宣示般慎重,“你也會一直戴著的,對嗎?”
“奴婢……”周冬痕咬了咬唇,“奴婢也不知自己配不配……”
她一向自稱妾身,此刻卻忽然改了口,喚回奴婢,她也不知,這是怎樣的微妙心理轉變。
事到臨頭,她忽然感到害怕嗎?得到,是一種驚喜,卻也讓她忐忑不安。
“纖櫻,”蘇品墨忽然握住她的手,像在握著一條在水里游滑不定的魚,“我知道,我已經有了雨珂,不該再奢望得到你……”
奢望?他竟用了如此鄭重的詞,原來在他心中,她的存在如此重要。
“我也不能休離了雨珂,就算不是妻子,她也像我的妹妹,若她愿意,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他坦言道,“可我割舍不下你,不想讓你走……纖櫻,你懂嗎?”
她懂,仿佛他所有難以啟齒的話,她都懂得。
她該感謝這個世道可以納妾,讓她能名正言順地待在他身邊嗎?可是,世間之人,誰不希望能得到一心一意的愛侶呢?誰又希望只當一個侍妾?
“或許,將來雨珂愛上了別的男子,我盡了責任,大可送她離去,”他看出她的猶疑,蹙眉道,“只是當下……需要時間!
是啊,那或許是最圓滿的結局,喬雨珂自行平靜地離開,兩下相安無事,但這可能嗎?
別說將來,就算當下,也難過這道坎吧?
可她愿意與他一試,聽他言詞如此懇切,看著他眉眼之中如此動容,她怎能拒絕?
在這世上,從未有哪個男子對她如此不舍,何況,她更對他不舍……
那就放手一搏吧,既然上蒼安排兩人當下如此靠近,就得珍惜這來之不易的緣分。
“品墨……”她微笑,輕輕喚他的名字,“我愿意!
她憶起了跟喬雨珂的約定,或許,那是個機會,可以圓滿解決這復雜的糾纏。
若說從前,她只是嘗試,可是這一刻,她決定奮力一試。
“纖櫻……”蘇品墨亦低聲喚她,攬過她的肩,將她擁入懷中。
她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他的心比她跳得更兇猛。若說這不是相愛,她再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為了這一刻,她愿傾盡所有,就算萬劫不復,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