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敏盛裝打扮,冰敷的水粉,蜜調的胭脂,一朵絲絹牡丹斜斜插在鬢上,左側垂下一綹秀發,配合紗堆長裙,格外嫵媚嬌燒。
“圣上一一”她明艷一笑,甜膩的聲音蕩漾一方空間,“你終于來了!臣妾病了這么久?偸菦]有見到圣上的蹤影,真叫臣妾日思夜想……”
萬俟侯步人寢閣,尋了一張椅子兀自坐下,并不與她親近,只是客氣疏遠地道:“國后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圣上不必害怕傳染!彼凵磉^去,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吐氣如蘭地說。
“如此就好!彼耘f冷淡地道:“朕來此,只為告知國后,近日朕打算微服私訪民間,恐怕與國后會有好些日子不見了!
“微服私訪?”她一怔,“圣上難道不打算帶臣妾一同前往?”
“國后金枝玉體,東楚民間疾苦,怕你受累!
“臣妾不怕。”陳文敏笑道,輕輕撫上他的肩,“只求能陪伴圣上左右,風雨同行!
“你不怕,朕怕一一怕南涵怪罪!睂⑺氖之敿磽荛_,他拒絕道。
她臉色微變,深吸口氣努力保持嬌柔神情,理了理發鬢,故意叫道:“哎呀,圣上,快看看臣妾這發髻是否松了?”
“看上去很好!彼粸樗鶆印
“臣妾的眉呢?是否畫得太淡?”不屈不撓,繼續媚術。
“不濃不淡,正好合適!比f俟侯仍是離她遠遠的,沒有半分親近的意思。
“哎呀!”她假裝腳下一軟,猛地倒在他的懷中,“圣上,臣妾頭暈……”
“那就快快歇著,朕該告辭了!
他將她扶起,移了椅子,強行拉她坐下,轉身便走。
“萬俟侯,你給我站!”陳文敏終于按捺不住怒火,大吼道。
“國后還有吩咐?”他故作懵懂。
“難道我不美嗎?”她瞪著他,“從小到大,南涵國中無人能抗拒我的美貌,偏偏你卻無動于衷!你到底什么意思?”
“可惜,這里不是南涵國,朕也不是你的裙下之臣!彼S笑道。
“你……”她氣得險些流下淚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與那喬溪澈夜夜在東陽殿做著茍且之事,若非本宮賢慧,早把你們的丑事告諸天下了!”
“國后,你賢慧嗎?”萬俟侯仿佛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事,“你那長歡哥哥,此刻何在?見我來此,故意回避去了嗎?”
“什么?”陳文敏呆住,沒料到自己的秘密早被人識破,不由得又羞又惱,“喬溪澈那賤人告訴你的?”
“國后,你也太小看朕了吧?再怎么說,朕也有點察言觀色的本事,用不著假他人之手。”
他早覺得那個叫做長歡的宮女有些奇怪,暗中派了侍衛夜探,果然發現了驚天秘密。如此甚好,他用不著再覺得虧欠這個名不符實的妻子,這樁婚姻從頭到尾只是互相欺瞞的笑話。
再無言以對,陳文敏臉色蒼白地盯著他,原形畢露地顫抖著,目光流露憎恨之情。
“公主,”他對她忽然改了稱呼,本來就無夫妻之實,他認為自己應該這樣喚她,“既然事已至此,你我不如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知道你與那長歡相好多年,情深意切,但礙于南涵帝不允,才私相授受。不如我贈你萬金、送你豐地,讓你與情郎能名正言順共度白首,如何?”
“你想趕我出宮?”她眉一挑,并不領情。
“放心,南涵國那邊我會幫你隱瞞,就說你忽然染疾病故,他們斷不會追蹤而來。”
“你讓我放棄尊貴的身份,去當一個隱姓埋名的庶人?”他話未落音,她就厲聲大叫起來。
“身份地位如此重要嗎?”萬俟侯沒料到她情緒如此激動。
“不重要嗎?那你為何不放棄國君身份。跟喬溪澈私奔?”她反問道。
私奔?呵,他倒是很想,可惜那傻丫頭不愿意。
“萬俟侯,我告訴你一一辦不到!你讓我主動退位,便宜喬溪澈那個賤人,辦不到!”陳文敏歇斯底里地大嚷。
“公主,何必苦苦執著?”他耐心勸道:“你我都另有所愛,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不要海闊天空,我要的是尊嚴!”她一字一句冷絕道。
他怔住,好半晌才輕嘆一口氣,緩緩搖頭說道:“既然如此,那也沒什么好商量的了。我已給了你退路,你偏不領情,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打算如何?”陳文敏心尖一顫。
“廢后!
“什么?”
“廢后!彼隙ǖ刂貜停C明自己早已深思熟慮,不是一時氣話,“待我私訪歸來,便擬詔昭告天下!
“你要廢我?”她全身戰粟,“以何名義?私通?”
“到時候,迫不得已,只能如此昭告天下了!比f俟侯再次好心相勸!跋M髂芾梦宜皆L之期再三思考,是寧可玉碎,還是皆大歡喜,全由你自己選擇!
說著,衣袂微動,他轉身消失在簾帳之外,冷淡決斷,不留給她半分奢望。
陳文敏淚如雨下,好半晌,也沒從顫抖中恢復過來。
驕做美麗的她,自幼便是萬眾矚目的核心,從沒品嘗過被人離棄的滋味,此時此刻,是比死更讓她難受的羞辱她不明白,自己哪一點不好,竟然敗在那個賤丫頭手里?完美如萬俟侯,竟對那丫頭癡情不改,絲毫不被她所魅惑。
她不敢相信,自己盛裝打扮,施盡媚術,也換不來他一眼的青睞,所有的巧笑都似空氣,扣不開他半點心扉。
她不服!她要讓這對自以為是的情人下場凄慘,否則難泄她心頭之憤。
五年了,喬溪澈從沒出過宮,這是第一次聞見宮墻之外的氣息。
她沒想到他會帶著自己微服私訪,曾經有幾次,他也去過宮外,兩月不回,可從沒帶上她,仿佛去往的是一個絕密的所在,哪怕她是他的“影子奴婢”,也不能知曉。
這一回,不知怎么了,他執意與她同行。
車輪轆轆,她隨他行了十日,終于到達一個地方。
這里,大海近在咫尺,有臨時搭建的茅屋在夕陽映耀的余暉中點綴沙灘,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蔚藍在海與天的交界處盡情暈染,其間,泛起銀色波光。
“好美!”她駐足觀賞斜陽,贊嘆道。
已經不知多少年,沒看到這樣的景色了。小時候,父親常常帶她到海邊玩耍,教她游泳泛舟,此刻,又勾起往昔記憶。
“喜歡這兒嗎?”萬俟侯站在她身邊,輕輕問道。
“這是什么地方?”
她覺得奇怪,所謂的微服私訪,卻并不涉足人群密集的市井,而是來到這廣袤無垠的海邊,這是何故?
“你看,那邊有幾座島嶼!彼更c道:“那兒,是咱們東楚的絕密之地!
“絕密之地?”喬溪澈愕然。
“對啊,你可知道,咱們東楚盛產什么?”
“珍珠。”她思索片刻,答道。
“沒錯,”萬俟侯笑了,“咱們東楚雖然貧弱,可是每年產珠成千上萬,銷往中原,賺得重金,支撐國庫。難道你從不覺得奇怪,為何別國不像咱們這般珍珠豐盛?”
“因為咱們的海域好啊!彼岛鹾醯卮。
“呵,再好的海域也不可能自然產出這樣數量龐大的珍珠,實話告訴你,”他在她耳邊低語,“咱們的珍珠,是養的。”
什么?她聞言大驚,不解其意。
都說珍珠難采,生長在極深的海底,有蚌殼相護,歷經千年,才能成形。她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養珠之說,簡直天方夜譚。
“那幾座島嶼,便是珍珠的養殖場。每一年,將幼小的珠蚌放入水流平穩的海底,待其漸漸長大,吞食海塵,日沖月洗,塵便變幻為珠。這養珠的法子,是太祖皇帝想到的,他寫下秘方,召集死士來此,經歷數十年的工夫,終于養出與天然相差無幾的珍珠。之后東楚國君便代代相傳,一直到我。父皇臨終前才將這神奇之事告訴我,要我每年秘密召集養珠之人到此勞作,依照太祖秘法,親臨監督。這也是我從前時常離宮的原因!
“不可思議……”喬溪澈喃喃道,“原來,珍珠是可以養的……”
就像養花養魚一樣?呵,原來,萬物生長皆同源。
“為何這次要帶我來?”她忽然想到這個令她迷惑的問題。既然是絕密,就不該讓她一個小小宮人知曉,何況,她還是罪臣之女。
“依照祖制,不僅東楚國君可以掌握其中奧秘,國后也可知曉!比f俟侯神秘笑道。
“可我……不是國后……”他話中有話,她卻依舊茫然一片。
他笑意更深,湊近她的耳朵,剛想說些什么,忽然,聽到鼎沸人聲,伴著熙攘人群,向他倆襲來。
抬頭一看,不知哪里來了一群漁人模樣的老者,手持耕作利器,滿臉肅殺之色,怒氣沖沖將他倆包圍。
“裘伯!許爺!”萬俟侯看來認識為首的兩人,驚喜道:“我才來,你們就知道了?”
“圣上一出宮,我們就收到信了!睘槭字藚s并無半分親切之貌,兇神惡煞地答道。
“溪澈,快來見見諸位長輩,他們都是養珠死士,自先帝開始,就在此扎根勞作,為我東楚立下不滅之功!”萬俟侯拉著喬溪澈道。
“溪澈給諸位請安一一”剛想行禮,卻被為首老者一把推開,她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裘伯,你這是干什么?”萬俟侯連忙扶住她,愕然道。
“圣上,此乃東楚絕密之境,請問她是何人,怎能到此?”裘伯喝道。
“她是未來的國后!比f俟侯不慌不忙地回應。
什么?喬溪澈驚訝地抬眸。他說什么?
“老奴聽聞,當今國后為南涵公主,敢問圣上,這位是公主本人嗎?”裘伯追問。
“她……不是!彼虼降馈
“那她怎會是國后?”
“不久的將來,她會是!
“這么說,圣上打算廢后的傳聞,是真的了?”
廢后?喬溪澈更為愕然。什么時候有這種傳聞,為何她不曾聽說?
這一回,萬俟侯沒有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
“圣上!”裘伯大叫道:“不可啊!南涵公主美貌賢慧,新婚不到半年,你便要廢后?你可是被此女狐媚迷惑,要步夏商昏君的后塵嗎?”
“裘伯,你們誤會了,溪澈決不是什么狐媚女子!”萬俟侯辯白道:“我與南涵公主之間,也絕非你們所想象,其實……”
“其實什么?”
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難道要將陳文敏的奸情就此昭告天下?他說過要給她考慮的時間,不能言而無信。而且就算此刻說了,不明真相的百姓就會相信嗎?搞不好會以為他為了脫罪故意誣陷發妻?
“圣上,我東楚國的男子一向以‘忠誠’,為做人之準則!濒貌畡竦溃骸斑@些年來,多少鄰國想方設法打探我東楚珍珠盛產的秘密,還抓了不少還鄉探親的死士回去拷問,他們寧可咬舌自盡,也抵死不肯透露實情。這是為什么。還不是因為‘忠誠’兩字?
“你既為人夫,理當對妻子忠誠無二,如此人品,方能無愧為我東楚國君。南涵公主嫁至我邦,帶來耕作、牧獵、紡織等諸多先進技藝,利國利民,定朝安邦,你不能說廢就廢,枉顧大丈夫之責啊!”
呵,萬俟侯不由得苦笑。原來,陳文敏在百姓心中,已經變成前來救世的女神,真不知是誰在背后替她歌功頌德,導致民間誤會諸多。
沒錯,她是帶來不少南涵的所謂先進技藝,然而東楚靠海,民間多以打漁采貝維生,耕作無廣袤田地,牧獵無山林平原,紡織更無采桑養蠶之所,此等技藝再神奇,又有何用?
至于定國安邦,那更是胡扯,南涵雖與東楚聯姻,但打起仗來,其真肯為東楚消耗一兵一卒?同林之鳥,遇難尚且各自分飛,何況相鄰兩國,本為敵邦,更不會互助。
東楚想要國泰民安,單透過這樁聯姻,斷不會產生奇跡。想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還得依靠自身……“圣上,你給句痛快話一一廢后之事,你真的心意已決?”裘伯催問道。
萬俟侯凝眉,沉默半晌,最終用堅定眼神抬眸道:“沒錯,我心意已決!
此語一出,四周頓時再次激憤,喧囂嘩然。
“圣上,你執迷不悟,我等死士當為你鏟除狐魅,以保君側清明!”說話間,四方諸人已經掄起手中耕作利器,一同朝喬溪澈襲去。
“不一一”萬俟侯大叫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將她摟入懷中,護住她。
這剎那,喬溪澈只覺得四周有如銅墻鐵壁將她深深包覆,她能感到他的體魄熾熱而顫抖地視死如歸般護衛著她……掄下的利器來不及收回,齊刷刷打在萬俟侯的背上,霎時擊出千萬道傷痕,衣衫都被劃破。
諸人不由得傻了,舉起的雙臂停留在空中,誰也沒料到,堂堂君王竟會為了一個小小女子身涉險境,而且,想也沒想,那樣堅決、本能。
“各位長輩,我萬俟侯難道在你們眼中,真是昏君?”他用盡最后一口氣,低聲道:“我若非昏君,我愛的女子,也一定不是狐魅……”
喬溪澈顫抖著,感到他的身子漸漸往下滑,滑向死亡的邊緣。
整整三天,喬溪澈都在哭泣,眼睛都快紅腫失明,然而,他不醒來,她的淚水就不會停止。
終于,蒼天動容,他漸漸醒轉,吐出舒順的氣息。
趴在床上,他赤裸的背脊上滿是紫色的淤青,還有凝結的血口,是她,每隔一個時辰就更換一次草藥,挽救了他的肌膚、他的生命。
“怎么哭了?”萬俟侯抬眸看到她紅腫雙眸,微笑道:“要是變丑了,我會不喜歡……”
她沒有回答,握住他的手,微微怞泣。
這三天來,巨大的恐懼彌漫全身,這是連當年全家遭到抄斬,也沒有的恐懼。她想過,假如真的失去他,這條性命,她也不要了。
“放心,我不會死的!比f俟侯柔聲道:“真要死,也得先替你尋一個匹配的男兒,以免你孤獨終老!
呵,他還有心清開玩笑嗎?看來,是真的死不了了。
他就是這樣,哪怕臨死,也還在替她的未來著想,豈能讓她不動容?
“對了,我本來有禮物要送你,睡了這三天,都快忘了!彼鋈坏馈
禮物?什么禮物?她詫異地抬眸。
“左邊第三只箱子,你去打開!彼p輕地指了指。
這些行李,都是她親手收拾的,他幾時把什么禮物放在里面了?
喬溪澈懷著萬般好奇,起身開啟箱蓋,“啪”的一聲,果然在第三只箱子里藏有一個黃綾包裹,絲帶扎了一層又一層,不知是何貴重之物。
她細心解開,臉上倏忽呈現驚訝之色,半晌難以言語。
“這……”她聽見自己顫聲道:“這玉盤……不是早做成棋子了嗎?”
沒錯,就是它,太后的摯愛,千年古玉雕成的玉盤。它怎么會在這里?
“我哪舍得做成棋子啊,你以為真憑陳文敏一句話,我就會舍棄咱們東楚的寶貝?”萬俟侯笑道。
“如此太后該高興了!眴滔捍舸舻卮稹
“母后?她高興什么?”
“你保留了玉盤,是要還給她吧?”
“東西都拿來了,還跟她吵了一架,還回去豈不浪費了那場戲?”他卻邪笑道。
他在說什么?什么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