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惹她生氣啦?”小男生大口吞嚼美味的熏肉片,面帶譴責。
他極為無奈地聳肩,“地雷又不是我引爆的。”
“你快去安慰她!不然晚上我又要吃泡面了!毙∧猩o張地催促。
“小混蛋,你就只想到吃!”他瞪眼啐道。
“你也愛吃。
他煩亂地耙梳近日剛剪短的頭發,硬著頭皮敞步上樓。他不很理解,一件作古多年的往事,為何可以讓兩個女人反目?而早已將它拋諸腦后的他,又為何得提出道歉?一向隨和的胡茵茵,怎么也一反常態和他計較起來,一路不吭聲悶到家?
整個的不合理和怪誕,大而化之的他原想以情人間的溫存化解她的不快,沒想到她寒著臉,以一副“我等著你放馬過來”的狠相迎視他,他非常識趣,立刻退出她的勢力范圍,自認倒楣地和小男生窩在餐桌旁吃著她打包回來的美食。
但這終究不是辦法,他父親曾指點過他,女人的一點心火不立刻澆滅,將引燃成燎原大火,千萬莫置之不理,僥幸等它自動冷卻。他思前想后,道歉事小,他日后的福利事大,他不過剛嘗到她給予的一點甜頭,馬上就成了拒絕往來戶,怎么盤算都不妙;況且,他真心希望她回復笑容,和他閑話家常,就算彼此安靜地作陪也愜意。
房門半掩,他直接踏了進去,發現她正在專心折疊新收下的換洗衣物,側臉狀似平靜,怒顏淡化許多,他大著膽子靠過去,傍著床沿坐下,搔頭摸耳一陣;胡茵茵不動聲色,持續疊衣工作,他稍安下心,囁嚅開口:“你還在生氣啊?”
“……”
“其實,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那個叫什么秦佳的不提起,我也早忘了!
她停下動作,狠瞅他。
“呃——不是,我是沒像你忘得這么徹底啦,你第一次出現在成家,說出你的名字,我差不多就想起來了,雖然你的體型變化實在很……呃,這不是重點,反正我的確是認出你了,不過你想想喔,除了畢業舞會那一吻,我們根本就不算認識對方,對吧?在彼此陌生的情況下把那件意外挖出來和你攀交情,恐怕是讓你更反感吧?再說,誰能料到,那么多年以后我們會發展下去!”他帶著委屈告白。
“而且——算是我的直覺吧,你似乎并不那么喜歡提到高中那兒年的事,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讓兩個人都尷尬。”
“那不是意外,”她加重語氣肯定地說,“你是存心的。你存心在大家面前吻我,讓我丟臉,害我讓班上的女生全體抵制我一個學期,你竟然說是意外!”
“啊……”這個后績外一章他倒是沒料到,依她的反應推測,這件事在當時可能造成了她莫大的困擾,而心血來潮做出驚人之舉的他,隨即畢了業,再也未曾回顧過這個人生小插曲,看來,他的確該把這段往事道個明白。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是故意的。”
她整個地直起腰來,手里的衣物皺縮成一團。
“你別激動!”他緊握住她的手,避免她拿辛苦整理好的衣服扔在他臉上。
“你忘了嗎?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痛苦的轉捩點,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動,我卻一籌莫展,除了乖乖上學、放學、準備大考,什么也做不了,還得忍受已經變質的同學關系。當時的女朋友在隔壁班,冷淡了我幾個禮拜了,她是個爸媽捧在手心的嬌嬌女,和我是不可能有未來的,我有苦難言,卻得裝作若無其事,一肚于怨氣沒得發泄,私底下變得很偏激。
畢業舞會那天,我應班上要求照完了團體照,本來不準備久待,也不想邀舞的,誰知道狀況外的你竟敢送上門來,替別人傳信,那時的我,對女生反感極了,前女友又在場,我沒興趣知道秦佳是誰,倒是想讓看我笑話的人眼珠全掉出來,反正就要各奔前程了,我吻的是胖妹還是美女已經不重要了,事情就是這樣!彼豢跉庹f完,攤攤兩手。
“你……真是——”她捧著頭,接連呵出兩口氣,說不出半句話,又倏地掀眼瞪他,“你,站起來!”
“別這樣。找已經道過歉了——”他急忙哄勸。
“快站起來,你壓壞我的內衣了,討厭啦!”她氣急敗壞推開他,從他臀部底下拉出一只被坐扁的胸罩,欲哭無淚地檢視歪曲的鋼絲線條。
“抱歉,我沒注意到!彼⒖探拥剿齼深w白眼。
“……沒關系啦,反正在家里我喜歡看你不穿內衣!
“陳紹凡——”她一拳過去,不輕不重落在他肩頭,接著轉身坐下,低頭看著膝蓋,良久,她細聲道:“我,”有些躊躇,“從小,就是別人眼中的私生女!
“晤?”他挑挑右眉,這話題的轉折還真突然!叭缓竽?”
“然后——”她面向他,臉上平靜無波!拔冶饶愀绯惺軇e人的異樣目光!
她不急不徐地吐露,把心底那一塊絕少坦露的部分攤開。
她的母親大四那年,還是一個女學生,就遇上了已經是社會人士的她父親。和一般花樣年華的女孩一樣,她父親在女學生面前開展了一個聞所末聞、見所末見的成人世界;男人風度翩翩、出手大方、溫柔體貼,擁有一切班上男同學尚未具備的優點,她的母親不曾抵抗,全心全意地愛上這個男人,作過各種明亮的美夢,就是不曾想過這個邂逅是否來得太順當、太輕易、太美妙。
相愛一年,畢業前夕,她的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卻一點也不害怕,她相信男人會為她安排好一切。
或許孩子來得突然,但他們的相遇下也突然?她滿懷甜蜜地告訴男人這個消息,滔滔不絕述說著她想像的未來計劃,渾然不覺男人從頭到尾都非常安靜,沒有打岔、沒有給予意見,他陷入了沉思。
他沉思的面貌終于讓女學生感受到了異狀,也悄悄跟著沉默了,等待他說出他的決定。
男人在相遇一年后的那一天,和盤托出一切;他早就是已婚身份,他和長輩欽定的對象結婚五年了,對方家大業大,在企業體系中占有多數股份,他本家的股權連百分之一都不到,他的妻子雖然理智冷靜、知書達禮,是個事業的好幫手,卻和他有著難以化解的隔膜,女學生是他生命唯一的出口,他深深愛戀她,可他不單要承受岳家的壓力,還有父母的強烈期待,所以在這時候,他絕不能出任何事驚動任何一方,他并未明白說出屬意的決定,他讓女學生自行決定。
這故事并不是很新鮮,她母親當時聽完了,起初還直納悶,這樣的情節怎會由自己主演?她只是單純地愛一個男人,為什么要添上這許多枝節糾葛?她弄不清楚男人錯綜復雜的背景,更不懂得抗爭,她只知道她想望的美夢難以實現了。她發呆了好幾天,也行尸走肉了好幾天,終于接受了男人不可能娶她的事實,并且很果決地做出行動。
她的母親悄悄搬出男人為她租下的公寓,沒讓遠方的父母知道詳情,她找了一個簡單但薪酬不高的低階職員工作,慢慢待產,把孩子生下來。
這段時間內,男人沒有停止找過女學生,失去她的日子,他因內心焦躁做出了幾次錯誤的決策,使他和岳家嫌隙更深,令他益發想念她。
孩子三個月的時候,他終于得到她的消息,順利找到了她,失而復得使他加倍對她更溫柔、更寵愛,許下更多的承諾,原本人生還有轉折機會的女學生,從此開啟了漫長的等待歲月。
“我父親剛開始很常來探望我們。”她說,“后來漸漸減少,因為他那一邊也有兩個孩子,而且,他開始和岳家進入權力斗爭階段,他無法分心照應我媽的想法。到了我小三那一年,他更難得來一趟了,據說,是那一邊終于知道我們的存在,狠狠鬧了一番,為了取得信任,他答應元配,永遠不讓我們進門!
胡茵茵細說至此,表情沒多少起伏,但深呼吸了幾下,陳紹凡大手覆上她的后腦勺,輕輕撫摩。
“我媽也在那一年開始,心性逐漸變了,為了不讓外人誤會我們,她拒絕一切饋贈,過得十分儉省,用她私人工作收入帶大我。她不吵不鬧,非常安份。我爸不知道的是,他沒來時,我媽寡言嚴厲、說話尖刻;我爸來了,她立刻恢復乖順溫柔的模樣。我爸是她的主宰,她體態保持一如往昔,笑起來甜美依舊,這樣嚴苛的自我要求,全是為了我爸,但是我明白,她漸漸虛有其表,內心的她慢慢死去了,她早就知道我爸的承諾虛無縹緲,這一生,我爸心里只有他自己!
她匆匆抹一下眼角,繼續說道:“考上高中那個暑假、她病了,病勢來得又猛又急,我爸束手無策,其實這病根早已潛伏不知多久,我心里有了隱約的預感,她放棄了一切,這病給了她最好的釋放,她不必再找借口,徹底放棄了掙扎。她走的那一天,我爸得到了董事會的支持,正式坐上了執行長的位置!闭f到了這里,她瞄了一眼聽得發傻的陳紹凡,帶著淚光笑了,“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逐漸發胖的喔!
“嗄?”他楞了楞。
“我媽走了,剛開始我還算表現正常,過一陣之后,我常莫名發燒,不發燒時,就想吃,不吃時,就想睡,所以不到半年,足足胖了十公斤,我爸發現不對勁,帶我看醫生,說是情緒驟變使內分泌失調,循環出了問題。我不愛吃藥,也不認為吃了藥就可以解決問題,我持續發胖,也不在乎發胖,我家樓下有個專門賣藥燉排骨的鄰居,每天收攤后就送一大碗到家里來,大概看我一個人沒人照料吧,我被那個好心的老板娘喂養得更胖了。
陳紹凡上下打量了她一回,驚嘆:“全盛時期——像不像一顆球?”
他依稀記得吻她那一刻,確實像吻一只大號的機器貓哆啦A夢。
“那時才不管呢!我在學校本來就不愛說話,除了劉琪,很少和其他同學打交道,同學名字一半都記不全,成天像夢游似的,那時最希望的是人間蒸發,每天樣子陰慘慘,心不在焉,功課勉強過關,同學個個敬而遠之。高二下學期,有一天早上醒來,看到鏡子里的臉衰敗得可怕,嚇了一大跳,突然起了覺悟,再這樣下去我會比我媽更慘,所以暗暗發誓振作起來,也向同學釋出善意——”
“所以,你釋出善意的第一步就是替同學當信差?”他合理地推測。
她噘著嘴,瞇眼瞧他,“……您猜對了,先生,拜您那一吻所賜,我持續被同學打入冷宮半年,你知道我為什么下意識不想記住這件事了吧?那封信上沒有署名,秦佳告訴我你叫什么,我聽了就算,更別說還沒看清你的長相,就被莫名其妙強吻,我回想一分,就自責十分,為了好好活下去,索性忘得一干二凈,省得作繭自縛!
他點點頭,怔了一瞬,又再點點頭,撫著下巴窺問了個頗為離題的疑問:“你……還會再胖回去嗎?”
“……我不知道,大一時整個瘦下來也不是我自己決定的,大概脫離了原來的環境吧,體質恢復了正常,我搬了家,不再主動和以往的同學聯系,也——很少和我爸見面了!彼⒉幌敫嬖V他,開頭有兩、三年,她幾乎不讓駱振華知道她的行蹤,過得相當低調,她全力擺脫過去的生活模式,避免重蹈覆轍,也不再以狂吃驅除焦慮,只是染上了吸煙的習慣。
“咦——你這么問,是不是很介意我的胖瘦啊?”拉高的尾音配合犀利的眼神,令他忙不迭搖手。
“你千萬別誤會,我可不管你身利像球或是像竹竿,我只是擔心你太重,哪天坐斷我的腰就不太妙了!
“陳紹凡——”拳頭又襲來,他稍一偏閃,她便著力落空,向前傾跌,他趁勢環抱住她,將她緊緊箍在懷里,讓她不能動彈。
那是一個全然的擁抱,他面頰埋進她發問,動也不動,只有呼吸瞬間,才感覺到身體的擠壓力道。她任他環抱一陣子之后,輕輕提醒:
“喂,還不放手?很熱耶!”
“再抱一下,別動!
“還要多久?”
“……”她不說話了,露出微笑,騰出兩手回抱住他的腰身,他含瑚地咕噥出聲:“茵茵,我會好好愛你,你不用害怕,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