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除夕當晚在“妻妾和睦,一家和樂”的粉飾太平下,終究圓滿完成了。
初一是諸多親友互相拜年的日子,蕭國公府權大勢大,平北大將軍蕭翊人更是手握重兵,人人敬之畏之,迫不及待巴結的年輕權貴,所以一早便有無數文武大官、甚至皇室貴胄前來拜訪,一輪又一輪的好酒好菜,端的是酒酣耳熱、賓主盡歡。
主持中饋的傅良辰并沒有教公婆失望,她展現了良好完美的當家主母能力,舉凡菜色、選酒、器皿及回禮,都是最出色而適宜的。
“國公爺,這道冰糖肘子咸香甜滑而不膩,入口即酥,回味無窮,府上的廚子真是好手藝!”
“尤其搭的是梨花汾酒,清冽甘中帶辣,和這菜簡直是絕配!”幾名老武將吃得大呼痛快,爭相下箸如飛,一下子一大瓷盆的冰糖肘子都消失不見。
“那可不!”老國公滿足地啜了一口酒,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道:“我那兒媳對這飲食之道亦是十分精通的,知道咱們這些老武夫愛吃肉,昨兒便已吩咐廚上燜下了。喏,還有那道東坡肉,是合著玉泉老豆腐下去蒸的,說是軟爛好克化又潤腸養胃,還有還有,幾道小菜也做得極好……”
“老國公,別再說了,我們一伙老兄弟已經是羨慕死了!睉鹄蠈④姼袊@道:
“誰家還能有你們家良辰這樣的好媳婦兒?孝順、體貼,方方面面打理得妥妥貼貼,連我們這些老伯伯一年四節和生辰禮,她也都精心界呢!”
“上回辰兒丫頭給俺送的暖玉護膝可好用了,俺這老寒腿邡許久沒發作了!
萬老將軍忍不住插嘴道,“今兒來還說要好好謝謝丫頭的,欸?她人呢?怎么都沒見?”老國公僵了一下,有些訕訕然地道:“呃,正是年下時節,我那兒媳可忙著呢!”
“說得也是,好不容易翊哥兒回京來了,小倆口也是該好好恩愛恩愛,別總老陪著咱們這堆老骨頭呀!”路老將軍哈哈大笑。
老國公的笑容更心虛了。
此時,傅良辰卻是在太漪樓的寢房里整理東西。
她將兩名貼身丫鬟杜鵑和華年都打發出去看著席上了,自己掩閂好了房門,打開自己的嫁妝珠寶匣子。
爹爹生前雖官拜禮部侍郎,卻也僅僅是小康之家,但是他老人家依然竭盡全力地備下了六十四抬的各色嫁妝給她,怕的就是她身無妝奩,高嫁了蕭國公府后會被府里奴仆們瞧輕了她這個少夫人。
爹爹雖不是親爹,待她卻比親爹爹還好,病逝前心心念念的,仍是她的幸福。
然而她自己的親爹呢?
傅良辰澀澀地笑了起來,心中實是苦痛難言。
在珠寶匣子的最底部,靜靜躺著的是她“逃難”出來時,全身上下唯一帶的東西……它曾經牢牢的懸在她的頸項間,就像個不祥的詛咒,在四歲那年便緊緊地勒鎖住她的喉嚨。
那是用柔韌緬銀細細編成的項鏈,鏈頭鎖著個小小的玉葫蘆,里頭裝著的是她親生的爹獨門煉制的藥水,只要幾滴攙入清水中,便能讓某個驚天秘密大白于天下。
她彷佛還能感覺到爹在將她推出狗洞前,那緊緊抓住她手腕的驚人力氣……記住……一定找到它……要拆穿……否則就不是我的女兒……
你死了也無顏見蘇家列祖列宗……找到它……一定要……
她生生打了個寒顫,死死地瞪著那只小玉葫蘆,宛如看見了帶著致命劇毒的蛇蝎猛獸。
她恨,她自己親生的爹,只顧全了他自己的大義,卻將年僅四歲的她遺棄在這個吃人的世界里。
那年,京師大亂,她幾乎被街頭的小乞丐打死、被人販子抓走,她像見不得天日的老鼠般,躲在最陰暗的地巷和垃圾堆中整整三個月,從人家后巷泔水桶里撈酸臭的殘羹剩食吃……
一路病著,驚恐著,掙扎地活了下來。
直到京城終于恢復平靜時,已是一年后的事了。
被十歲的蕭國公府大少爺撿到的那天,她正偷了人家小姑娘一件衣裳,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了個久違的澡,然后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坐在石頭上梳頭發。
當年才五歲的她,在洗去了一身污泥后,自然可愛。
如果她還是個臟鬼小乞丐,他可能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恐怕連她死在他腳邊,他也只會略皺一皺眉頭,覺得京兆尹辦事不力,怎么由得乞丐流民這么大剌剌地死在大街上?
她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諷刺而飄零的笑。
那些夢魘,那些不堪回首的,她以為在經過這十多年來溫暖、正常的生活后,自己已經都忘了。
“蘇錦瑟。”她低低喚著這個已經遺忘了十數年的名字。“這是報應吧?你沒有完成爹的遺愿,你對不起蘇家列祖列宗,所以你也就沒有資格像正常人一樣,安享平安幸福的活下去。”
是她先負了親父所愿,后來遭丈夫這般辜負厭棄,不正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嗎?
她閉上了眼,顫抖地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她鼓起勇氣伸出手,纖白的指尖輕撫著那只冰涼透肌的玉瓶子,慢慢地將它握入掌心!暗抑涝撛趺醋隽。”
嫁入蕭國公府這三年,許是注定要她把該還的恩義都還了,然后,便該去做她命定該做的事。
……已經多活了這十多年,她的命夠本了。
初五那日,天未亮。
待天一亮,朝廷開印之后,蕭翊人便會上朝向皇上請旨賜昏。
但,不必那么麻煩了。
這是傅良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無銘堂。
“大將軍,”她一身簡單月白裝束,素白纖瘦手里穩穩地拿著一封物事,神情平靜地呈上!拔,自請下堂!
蹙著濃眉覺得被打擾的蕭翊人瞬間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瞪視著她。
“你說什么?”生平首次,他錯愕得近乎呆怔。
“多謝國公府多年來對民女的照拂扶持。”她低下頭,朝他欠身行了一個端正的福禮,平靜道:“然民女嫁入夫家三年,膝下無所出,乃犯七出之罪,今自請下堂!
“你……”他腦中一片空白,修長大手微抖地點著她,像是震驚又像是氣亂到說不出話來。
腦子里有個聲音不斷在提醒著他:如此不是正好?不是正中他下懷?他早就痛恨這段將妹做妻的“亂倫”錯婚了嗎?況且她一走,他便能合情合理地扶持紅顏知己為正妻,這樣不是得遂心中所愿嗎?
可是……為什么……他卻覺得額際冷汗涔涔,呼吸又沉又重又亂,像有什么就要破胸而出?
紊亂間,他沖口而出:“爹娘不會允的!”
話一出口,蕭翊人心頭莫名一悸,不對,他本意不是要這么說的……可他原來想說的是什么?
“公婆……”傅良辰一頓,微澀地改口:“國公爺和夫人那兒,有我自去交代,請大將軍不用掛懷。”
蕭翊人啞口無言地看著她,心里糟亂難辨。
“民女告退!彼匆膊辉倏此谎,低著頭便要退去。
“傅良辰!”他脫口喚道。
她沒有停下腳步,恍若未聞地一步步堅定走出了無銘堂。
從今后,君自珍重,夫妻恩斷,兩忘江湖……永不復見。
回到太漪樓后,傅良辰把這幾日整理好的包袱取出,脫下簪環,打散了黑發,僅用柄檀木釵綰起。
今天初五,公公稍待便會上朝去了,婆母則是習慣辰時才起,所以她算好了時辰,將包袱背系在背上,外頭穿了件寬大的大氅掩住,先到大廚房交代妥當了接下來到元月十五的菜式,然后將一本厚厚的回禮單子遞給國公府大總管路伯。
“少夫人,這是……”路伯一怔。
“我這些時日忙,怕一時忘了會失禮于各家親戚,就先擱在路伯這里,勞路伯幫我注意些!彼\懇地道。
“是,少夫人!甭凡坏媒酉拢袂橛薪z疑惑忐忑!吧俜蛉,您……您還好吧?”
“我沒事!彼郎\淺一笑!耙院笮量嗦凡!
“少夫人客氣了,此乃老奴分內之事,應當應分的!甭凡Φ。
傅良辰最后把一封書信恭恭正正地置放在蕭家祠堂香案前,而后悄悄離去。
曙光乍現,天終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