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傅良辰靜靜地守在婆母床前侍疾,親手喂湯藥,燃安神香,在丫鬟捧上溫水軟帕時,親自打濕帕子輕輕為婆母擦拭臉面頭腳一如往常。
沒有人知道她心中麻木冰冷,胸口翻騰的血氣一次次涌上喉頭,又被她給咽了回去。
“少夫人,您該回去歇會兒了,現下已經快四更天了,您都熬了一個晚匕,身子會受不住的。”杜鵑低聲勸道。
“是呀,”蕭何氏身旁的大丫鬟繡月端來了參湯,憂心地道:“要是夫人知道了,肯定心疼極了。”
“我沒事。”她接過參湯,小心翼翼地一匙一匙喂入婆母微抿的嘴里,不忘細心地拭去溢下嘴角的湯漬,直到一盅參湯喂得涓滴不剩,才交回誘月手里!皣珷斶守在外面的東側間嗎?”
“是。”她輕嘆一口氣,起身道:“今早國公爺定無心上朝,告假在家的,杜鵑,叫小丫鬟們在這內堂多燃兩籠銀霜炭,屋子烘暖些,讓大廚房送些溫軟滋補的熱食早飯,把飯擺到這里頭來,國公爺會想在這兒多陪陪夫人的。”
“奴婢知道了,立時去辦!
“誘月,夫人這兒就有勞你看著些,我先回屋里梳洗,待處置完了早上的府內庶務后再過來侍疾。”她溫言交代,蒼白的臉龐毫無血色,仍強自振作著精神。
“少夫人,您只管放心,奴婢們會在這兒好好照顧老夫人,您也該找時間多少睡會兒養養神,否則等老夫人好了,又換您病了,那可怎生是好?”誘月難掩擔憂地道。
她笑了笑,“好,我會休息!
天才蒙蒙亮,四周依然殘留著夜色與黎明間交會的沉沉郁色,杜鵑在前頭打著一只散發著暈黃微光的明瓦燈籠照路,傅良辰默默跟在她后頭走出了主院。
她弱不勝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月洞門那頭,主院的廊下步出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襲玄色大氅凝結著露重寒霜,不知已在那兒站立了多久。
蕭翊人面無表情,深邃目光卻透著一抹復雜之色。
而后,他轉身舉步走進主院父母的寢居。
老國公一臉胡碴滋生,神情焦灼煩躁地負著手在內堂里來回踱步,一見到他,不由怒火狂然上涌!澳氵@混蛋!”
他挺拔如松的身子直板板跪了下來,“父親只管痛揍兒子一頓便是,千萬莫氣壞了自己!
“你以為你當了大將軍,執掌了蕭家軍,老子就當真不敢揍你了?”老國公怒不可遏。
就在此時,銹月急急自里頭出來,又是驚喜又是緊張地稟道:“老爺,大少爺,夫人醒了!”
父子二人不約而同面色一喜,大步就往內室沖去。
蕭何氏神情憔悴地半倚靠在紫檀螺鈿床頭,正接過丫鬟手中的茶水一口一口啜著,在看到他們父子倆欣喜又松了口氣的表情時,反而冷冷地繃起了臉。
“你們來干什么?”
“夫人,你有沒有好些了?身子還有哪兒不舒服?藥可吃了?”老國公忙坐在妻子身邊,迫不及待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沒有發熱,太醫說你這病癥最怕發熱了……”
“辰兒呢?”蕭何氏看也不看兒子一眼,沙啞地問。
“聽丫鬟們說兒媳守了你一整夜,親自侍藥奉茶,絲毫不假他人之手,辛苦到剛剛才回屋去打理府中庶務的。”
老國公見老妻神色不對,趕忙討好地道:“兒媳是個賢慧又硬氣的,熬了一晚連眼皮都沒合,我想晚點就讓那孩子好好回屋休息,這兒有我便行了!
蕭何氏面色總算稍稍放緩了,老國公不禁暗暗慶幸自己沒說錯話。
“娘,”蕭翊人何嘗不知道母親故意冷落自己,拗著性子同他嘔氣,心下一嘆,輕聲道:“都是兒子的錯,是兒子惹母親生氣了!
“你當真知道自己錯了?!”蕭何氏眼眶一熱,鼻頭酸楚地低啞道:“那你便不該向娘道歉,而是該向你媳婦兒那兒求去、悔去。你傷的是她的心,打的也是她的臉……”
“我確實負了良辰!彼黄蹋瑧B度卻依然堅定固執如鐵石。“我會給她她所想要的身分、尊榮、體面,甚至這個將軍夫人的位置,她要坐一輩子也由她,至于其他,兒子是給不了了!
“你……”蕭何氏大怒,面紅似血。
“別惱別惱!崩蠂s緊安撫妻子,橫眉豎目地怒瞪兒子,低吼道:“混帳!還不快快滾出去,想活活氣死你母親嗎?”
蕭翊人不發一語,只是伏在地上告罪地重重磕了三個頭,神色黯然地默默退下。
“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蕭何氏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袖子緊緊捂著嘴巴,淚如雨下。
“唉唉,別哭,你自己的身子重要,這兒孫自有兒孫!崩蠂帕耸帜_,忙替老妻拭淚,不忘跟著罵道:“那個臭小子!看老子得閑了怎么好好收拾他!”
“那你現在去,現在就去……”蕭何氏推著他,淚光漣漣,激動地喊道:“你是他老子,你警告他不準納那個……那個目中無人的野女人……”
“好好,我去我去,你還病著,別動氣。 崩蠂逦康。
相較于蕭何氏的氣急敗壞,老國公對于兒子攜一女歸來之事,反應卻沒有那么激烈,許是位高權重又出身百年公侯世家,對于男子三妻四妾一事向來視若尋常,自己在年輕時也納過幾房姬妾的,后是和妻子情感日漸深篤,便打發了后院眾女,一心一意和老妻相守。
所以盡管在知道了兒子說要將那北地女子娶為平妻,他乍聽之下雖暴跳如雷,但也是因為兒子此舉做得太不厚道,簡直生生折損了兒媳的顏面,也讓他們兩老對這孝順有加的媳婦兒愧疚至極。
可在老國公心里,卻也覺得兒子長年鎮守北地,若有個知疼惜暖的妾照顧他亦是樁美事,只不過兒子此舉未免太莽撞,也沒提前通個氣兒打聲招呼,就這么把人帶到了眼前來,任誰一時也接受不了。
老國公一想到那個溫順的兒媳,想到這三年來,這孩子在府中竭盡全力、侍親至孝,誰料得到竟天外飛來此禍,他心下也不禁一陣悶堵作疼起來。
“唉,冤孽,真是冤孽!”他沉重地嘆息。
誰會知曉,本來是人人看好的一對青梅竹馬小兒女,竟會在三年前,一切都變了樣……
蕭翊人神情沉郁地回到無銘堂,疲憊頹然地坐倒在榻上,揉著突突劇跳的眉心,只覺腦子很脹、很亂。
他以為執行自己的決定很簡單,可是自昨日到今天,所有的事情彷佛脫離了他的控制,包括傅良辰居然不哭不鬧,反而把他和瑤兒、甚至是一干隨行蕭家軍的寢食居所安排得妥妥當當,連他刻意想挑剔都尋不出錯處來。還有娘突然急病暈倒,她在娘床前守了一夜,她仰著頭強忍著淚意懇求他的模樣,在在打亂了他尋思好的計畫。
砰地一聲,他一拳重重擊在結實的紫檀木榻上,力氣之大,硬生生砸出了個微微下陷的凹洞來。
“可惡!”這是她虧欠他,并非他先負了她,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他卻天殺的一絲絲的愧疚感?
他深吸一口氣,神情又冷硬起來。
不!她便是仗著他的心軟,仗勢著那十多年的“兄妹情分”,這才逼得他進泛失據、受人左右。
她坑害了他一次,他絕不會蠢得再給她有第二次的機會!
“蕭一!”他沉聲喚道。
一個黑影倏然閃現半跪在他面前!皩傧略!
“搜集少夫人這三年內在京城、府中的一言一行,我要知道她做過什么、說過什么……”他頓了頓,復又堅定地續道:“有何錯處和弱點。”
“主子?”蕭一怔住,還以為自己聽錯。
“七天,我給你七天的時間!彼淅涞氐。
“是!”蕭一微凜,慨然應道!皩傧卤夭蝗杳。”
那黑影又瞬間消失在面前,蕭翊人神色漠然不動,只是望著屋外漸漸大亮的天光。
傅良辰,倘若你當真不放手,當真還要執迷不悟,那么,莫怪我,是你把我逼到與你敵對的位置上。
曾經,他會把她好好捧在手掌心,一輩子疼愛她這個幼妹的。
本來,一切可以不必演變到如此的仇視對立的局面。
記得她小時候,那粉團似的一點點、動不動就害羞的小人兒模樣,好似還在他眼前,扎著兩只獅子滾繡球發髻,抱著桃花枝追在他身后,歡喜地喊著“翊人哥哥、翊人哥哥”。
他神思恍恍惚惚間,彷佛流光飛舞、倒轉回到了從前……
五歲的小良辰,噙著淚汪汪的眼睛,滿心依賴地巴巴仰望著他。
七歲的小良辰,總是不長個子,不知吃了多少的米飯落肚,卻連個影也無。
十二歲那年,她的個子雖然還是嬌小,卻已出落成清秀佳人模樣,雖不是什么傾國傾城的容貌,可眼兒彎彎,嘴兒彎彎,淺淺噙笑的時候,總有種說不出的從容恬淡氣息。
茶要給他喝,后來他嫌煩了,索性直接告訴她,他一喝茶便想睡,見茶就生厭,然后,她就識趣地再也沒有烹過任何一次茶給他了。
她十四歲那年,十九歲的他已經進了蕭家軍京城大營內成為先鋒,帶領軍隊一次又一次地剿滅京城鄰近為禍百姓的山寨巨匪,她便熱衷于替他縫制老牛皮的靴子、護甲,手上落得傷痕處處。
他初始覺得窩心,也覺得她真是個傻的,一個妹妹何必為哥哥做到這樣的地步?值嗎?
可后來,他才知道她是抱持著什么樣的“心思”在為他做這些事。
她一步一步地,像織網一樣,密密地把他織進她的世界里,讓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他,想成為他的妻……他痛恨這樣被算計的感覺,卻又每每在看到她認真又虔誠地替他做這個、做那個時,所有惡聲惡氣的話全吞回了腹中。
直到四年前,她十五歲及笄,當著京城大半權貴家的夫人賓客面前,他被迫和她訂下婚事。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厭惡、惱怒和尷尬、難堪,瞬間如狂浪破堤而出,他死死地瞪視著她紅如榴火的羞澀小臉時,生平第一次覺得……想吐。
對著這張臉,這個人……她,令他作嘔。
可是為了爹娘,為了顏面,他還是生生地忍了下來,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直至血肉模糊。
他發誓,這是他蕭翊人這一生最后一次被愚弄、被羞辱。
“傅良辰,你永遠……”他一字一字低沉地道:“別以為能再掌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