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后,羅永晉足足有一整個月不曾踏入三千閣。
對比之前至少隔個十天總會來一次,待上一個時辰的頻率來說,這次完全的沒有出現(xiàn),也不曾派童子前來報信,活像是打定主意再不前來的舉動,讓春亦尋心慌難忍。
春亦尋無法克制自己的懷疑,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自己看見他狼狽倒地的模樣,以至于讓羅永晉感到面上無光,所以不再前來?
還是他是在埋怨她,沒有及時出現(xiàn),才讓他摔的那一跤?
或者,因為他沒有按照嫡小姐吩咐的,將古家二少爺攔下來,又見她頭也不回的隨著二少爺離去,而認為她是故意為難他呢?
思來想去,都是一些患得患失的恐懼與焦躁。
那是自己的心上人,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讓那個人討厭自己。
“春尋姑娘,您手上的花再不噴點水,就要干了。”在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冷淡的提醒。
春亦尋不由得回過神來,目光呆呆的望向自己手上握著的一束花。
花瓣有些干澀。
春亦尋茫然望著,覺得這干澀花瓣就像見不到心上人的自己一樣,看起來非?蓱z。一想到這里,她就不禁泫然欲泣。
一旁九九已經(jīng)來回走了兩趟,眼見自己家姑娘魂不守舍,不禁翻了白眼。
“我來插花吧!闭f著,她將春亦尋手里花束拿開。
春亦尋也不反抗,就這樣讓九九連花帶瓶的一并拿走,帶到前廳去琢磨擺弄。
她一手托著下巴,指尖在杯緣畫圈,忽然自言自語起來:“也許是那天風太大了,又近水邊,永晉公子著了涼,所以才沒有來三千閣。”這是個很好的理由吧?
“你說,我的推論很自然吧?”
內(nèi)室里沒有其他人。
九九在前廳插花。
朱紅的窗扇開了一邊,陽光暖暖的射進來,照亮了春亦尋半片袖子,她又細又白的手背格外的明亮。
看上去,她就是在自言自語。
“或者永晉公子忙于他義父交代下來的工作,才沒有空過來吧?這也是有可能的,你說是吧?”她又喃喃自語。
音量不大,輕輕的,但每一個字都咬得分明,絕不含糊。
內(nèi)室里沒有應(yīng)答的聲音。
春亦尋畫著杯緣的指尖微微用力,將杯子推倒了,發(fā)出清脆的一響。
“回話!芭蕉葉子!”她惱怒了。
“我不知道。”低沉的男聲在陰影里回答。
環(huán)顧內(nèi)室,卻沒有見到春亦尋以外的人,也沒有感覺到除了她以外的生者氣息,這么突然響起的男聲低沉而飄忽,若不是窗外陽光普照,真的很容易誤會成是白天見鬼。
但春亦尋卻一臉理所當然。
“你怎么會不知道!”
“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
“你是暗衛(wèi)!怎么會有你不知道的消息?”
“我記得我擔任暗衛(wèi)的工作是保護你,但不包括采查消息!
“你沒有善盡你的責任!”
“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么傷。”
“我身上沒有傷,但我心里受傷了呀!”她舉袖掩面,細肩微抖,哭得好不傷心。
男聲有短暫的沉默,“……小春花,裝哭這招你用太多次,我記得你連九九都騙不過了!
春亦尋聞言干脆將手放下,“你說,為什么永晉公子不來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不負責探查消息。”
“那我現(xiàn)在要你去探消息!”
“我拒絕!比~起城果斷回應(yīng),“與其與我糾纏羅公子的下落,小春花,你不覺得應(yīng)該先讓九九為你梳妝嗎?”
“天還亮著,梳什么妝?”她嘟嘴。
葉起城似乎嘆了口氣,“……我記得,秋舞姑娘今天要從古府回來,你似乎自告奮勇要去迎接她,連閣主要派人,你都拒絕了不是?”
春亦尋聽得他這么說,愣了一下。
“現(xiàn)在什么時辰?”
“未時,再一刻鐘,就申時了!
“申時……”她抱著腦袋想了想,“秋舞酉時有客對不對?”
“有,悅悅還特別交代,千萬不能遲。”
春亦尋背上冷汗都浮出來了,“我、我想起來了……好像還約定過要去接她的時辰吧?”
“未時一刻之前!比~起城聲音平靜。
春亦尋不由得一聲慘叫,“你怎么不提醒我呢!”她轉(zhuǎn)頭往前廳方向大喊:“九九!我們出門去接秋舞回來!”
跟著九九一臉驚惶從前廳奔回內(nèi)室,主仆兩人同樣的手忙腳亂。
融進陰影里的葉起城沒有出手幫忙。他望著春亦尋,那小小的,不過巴掌大的小臉,小小的骨架子,容貌生得姣好,脾氣卻陰晴不定,前一刻還氣得不得了拿東西砸他,下一刻就可以歡快的撲進他懷里撒嬌,簡直讓他頭疼。
他不曉得為什么春亦尋會忽然喜歡上那個書生公子。
羅永晉來點她牌子的那一日,葉起城休假,輪到其他暗衛(wèi)保護春亦尋。那一日,他明明是休假了,卻還在外頭奔波,為的是春亦尋之前嚷嚷著,說想要吃熱騰騰的官家鋪菊瓣紅豆餅。
官家鋪很遠,他來回這么一趟,到閣里時,天都黑了。
將懷里小心揣著的菊瓣紅豆餅交給九九,他一身汗?jié),梳洗去了,等他一身清爽再回來交班,就見那從位子里退出來的同僚在搖頭。
他問同僚,“怎么了?”
同僚嘆氣,“金釵姑娘喜歡上一個書生公子!
他覺得奇怪,“她時常喜歡這個那個的不是嗎?”這個女人喜新厭舊的癖好嚴重,見異思遷的癥狀也很嚴重,前一次還說帶金邊的衣服漂亮,一轉(zhuǎn)頭又說她喜歡勾銀邊的袍子,但晚一些見她穿出來的,卻是滾著毛邊的薄氅。
同僚還是嘆氣,又搖起頭,“這次恐怕是真的跌下去了!
葉起城滿頭霧水,困惑著進到春亦尋房里去。
她一向好動,根本靜不下來,即使在閣里也不停的折騰著身邊人。
但這一晚,他卻看到春亦尋安靜的坐在床邊,手里捏著一枝臘梅。那神情有些呆呆的,又像是在想著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沒有想。
她就用這樣若有所思,卻又不停的走神的表情,盯著那枝臘梅。
那一晚沒有再迎進任何一個客。九九將房門緊閉,葉起城聽見外頭帶客上來的雛兒軟軟嫩嫩的聲音,不停的在道歉,然后將客引往其他的金釵姑娘那里。
葉起城不明白一枝臘梅有什么好看,竟讓她望了一整晚。
后來,他才從九九口中知道,那枝臘梅,是個姓羅的書生公子摘來給春亦尋的。他那時聽了,還覺得那書生公子簡直眼睛有問題。
春亦尋那嬌小柔軟的模樣,哪里和在冬雪中盛開的臘梅相像了?
這個女人在三千閣里嬌養(yǎng)得水嫩,擦破一點皮就能哭得像是骨頭折了。
葉起城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
但春亦尋卻把那枝臘梅小心翼翼的保存著,還從閣主那里討來法子,將那枝臘梅完完整整的維持住,一瓣花也不曾掉過,又特別訂了個框,小心的懸在妝臺前,每次梳妝,都能見到那枝臘梅。
宛如透過那枝臘梅,就能見到送花給她的羅公子。
默默觀察著的葉起城,終于體認到,她是真的跌下去了,真的喜歡上那個書生公子了。
九九還告訴他,在春尋姑娘跌下去的那一晚,他千里奔波送回來的菊瓣紅豆餅,被春尋姑娘毫不猶豫的轉(zhuǎn)送給羅公子,并且是親手疊進食盒里,包裝得漂漂亮亮,極為賢慧。
詩經(jīng)里怎么說的?“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并不是摘來梅枝的回報,而是為了締結(jié)你我之間的情意。
將大好的休假放棄,為了春亦尋隨口的一句想吃官家鋪的菊瓣紅豆餅,而千里來回奔波,辛苦歸來的葉起城望著那懸在梳妝臺上的臘梅,心里沉沉的,捉摸不清是什么滋味。
一旁,將外出的隨身物品打點完畢,春亦尋將面紗罩上臉,急急忙忙的往房外走。九九已經(jīng)先行奔下樓,要找門口的護衛(wèi)大哥去牽馬車。
從回憶中醒來的葉起城不動聲色的追隨上去。
。
馬車到古府時,并不是在正門停下的,而是繞到了后門。已經(jīng)聽見馬車轅挽過來聲音的悅悅等在門外,神情有些委屈。
“都說了不能遲,春尋姑娘怎么還是遲了這么久!
讓小悅悅這么一埋怨,由九九扶著下了馬車的春亦尋好聲好氣的賠不是,望望門口,卻沒見到秋舞吟。
“秋舞呢?”問出口了,她又一笑,“二少爺不讓她回閣里嗎?”
悅悅卻抿著唇,“二少爺?shù)艘货,扭著骨頭了,消息傳到老太爺那里,秋舞姑娘正在屋里挨罵呢!
春亦尋聞言愣了一下,下一刻卻是大怒!八肟壑镂鑶幔俊
“老太爺一直不喜歡二少爺和秋舞姑娘太接近,現(xiàn)在給老太爺逮著機會了,怎么不會借此發(fā)揮呢!睈倫偞诡^喪氣。
春亦尋一想到秋舞吟在里頭受委屈,她心里又疼又氣,“秋舞讓你先出來,她一個人在里頭?”
“二少爺也在的!睈倫傉f。
春亦尋聽見古和齊也在,心里稍微安定一點。“有二少爺在,不會讓秋舞被欺負,二少爺傷得重嗎?”
“養(yǎng)個一兩天就好了!睈倫傔是抿著嘴,“老太爺一直想把秋舞姑娘趕走,然后給二少爺訂親的……聽書今說,連對象都找好了的。”
“老太爺找好了對象,也要看人家小姐肯不肯嫁啊!贝阂鄬さ故遣粨@個心,“外頭傳得天花亂墜的,都說古家二少爺自幼體弱,熬不過冬,雖然說一年一年的也撐過來了,但聽說連房事都不方便。”
悅悅奇怪的望著春亦尋,“有這種傳聞?可是,二少爺昨晚才……”
“所以是街頭巷尾的傳聞嘛。”春亦尋笑得眼瞇瞇,“真不真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聽見的人很相信。老太爺眼界那么高,又挑剔,他看得上眼的好人家,肯定也是別人爭著想娶的,二少爺在外的傳聞這么不祥,誰家的好女子會點頭下嫁呢?”
“這樣的話,秋舞姑娘和二少爺就不會被拆散了吧!睈倫傞_心起來,連春亦尋遲了一個時辰才來接人的惱怒,也拋到一旁去。
正交談打鬧著,秋舞吟已經(jīng)從后頭踏出來了,奇怪的是,她一手向后伸直,卻不像是拉著什么東西,而是被什么牽握住,腳步也慢吞吞的。
“二少爺!贝阂鄬ひ娔菢幼,心里已經(jīng)猜出來了,不慌不忙的做福。
跟在秋舞吟身后出來的,正是古和齊。
他瞥了春亦尋一眼,點頭回禮;接下來便是些十八相送的戲碼,拖拖拉拉的,交代這個又交代那個,活像是秋舞吟再不會踏入古府一般。
但明明他們?nèi)旌缶湍茉贂恕?br />
春亦尋坐進馬車里,掀著簾偷看那樣情投意合的小兩口,心里又酸又澀的滋味復(fù)雜。
什么時候,她也能讓永晉公子這樣依依不舍,一步一回頭的眷戀呢。
她在心里嘆氣。
一旁悅悅接過九九遞來的胭脂水粉,準備在行進穩(wěn)定的馬車里,為她家主子梳妝打扮,等回到閣里再重新?lián)Q過一身衣服,這樣一來就趕得上酉時拜訪的客。
等秋舞吟上了馬車,前頭趕馬的漢子一聲吆喝,九九探手放下簾子,馬車便轆轅著前行,不多時,便看不見古家二少爺主仆了。
春亦尋心里不禁松口氣。
她當然祝福著閣里姐妹的姻緣,但當她自己情路受挫時,再怎么樣的歡欣與慶賀也有極限?粗镂枰骱凸藕妄R兩情相悅,固然是美好的,但也讓她心里很有壓力。
俗話說眼不見為凈,她心里也默默的同意。
但這么一來,她更是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永晉公子那日負傷回去,不知道有沒有好好調(diào)理,扭著的腳踝,有沒有請大夫來看看呢?
越是想念便越是難以忍耐。
她輕聲的,仿佛只是唇角微微一動。
“……芭蕉葉子,我想去探視永晉公子!
她這句話是對著葉起城說的。
葉起城是暗衛(wèi)。
當春亦尋這么跟葉起城要求時,便是代表,她要求葉起城帶著她潛進羅府,躲在窗下偷窺羅永晉的生活起居,偷聽他的說話。
葉起城沒有回話。他安靜得像是他根本沒有跟來。
春亦尋卻不肯放過他。
“你不答應(yīng)的話,我就讓別的暗衛(wèi)陪我去喔!”
每個金釵姑娘手底下,都有一支聽其指揮的暗衛(wèi),人數(shù)從三至十人不等,是不是要使用,要怎么使用,也是看金釵姑娘自己的意思。
在春亦尋這里,她手下只有三個暗衛(wèi)。其中兩個大多時候是閑置的,最常跟在她身邊任其指揮的,是葉起城。
春亦尋要做任何事,都是先找葉起城,非得磨得他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