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兒稱老婦為「仙姑」,老婦話不多,但衷心歡迎虔誠禮佛之人,廟里亦無須添油香,前往參拜者只需帶一束香,點燃清香后虔誠向菩薩感恩祈福即可。
如今蓮兒有喜,不便上山,偏偏近日她心上總擱著楚天闊的影子,揮不去、放不開,夜不成眠,所以今日她才將制香坊交給蓮兒和何掌柜,自己特地上山來,想求菩薩賜她內心平靜,別再為對她無情無愛的男人煩憂。
小憩一會,她繼續往山上走,小廟離山下并不遠,只是她畢竟是弱女子,又拎了一大袋線香,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
進到廟里,見仙姑不在,她先點了香,誠心為菩薩奉香,再在廟里打坐一會。
聽見后邊有男人的聲音出現,她心頭打了個突,蓮兒曾說過因為只有老婦一人住在這里,為免有人騷擾,廟后的住家和菜園還特地用一整排松樹做成圍籬,對附近地況不熟者便會以為廟后方已無路,但這會怎么會有男人的聲音,而且這聲音聽來也頗熟悉……
狐疑地起身繞到廟后方,她戰戰兢兢往前走,生怕是惡人闖入。
她躲在一棵松樹后往里邊瞧,赫然發現一名穿著破舊衣服、打著赤腳的男子,正拿著鋤頭在菜園里翻土,而仙姑隔著一條田隴,彎著身子似在播種。
「娘,這些粗活等我來再做,以后你可別把我的工作偷搶去做!
菜園不大,男子在離她六、七步遠之處,他的聲音清楚傳來,教她心頭一震,是楚天闊!
不,是她聽錯了?還是她眼花?那總是一身白凈衣裳、風姿瀟灑的楚天闊,怎會打赤腳穿著一身破舊衣裳在田里干粗活?何況他喊了一聲「娘」,但據她所知,他娘是和他爹住在鄰縣的大豪宅,又怎會是住在這小廟的仙姑?
偏偏從背后看,那身形的確很像他……
「娘,前面那些被菜蟲啃蝕的菜,把它們鋤掉吧,那些菜坑坑漏洞的,也熬過頭了!
「別鋤,那些是我特意留給蟲吃的。人要吃菜,蟲也得吃,留一些給蟲吃,它們就不會來跟我搶菜吃!瓜晒梦⑽⒁恍,說了一番人與蟲和平共處的自然生態道理。
「娘,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跟蟲搶菜吃,蟲自然也不會來犯我!顾捴杏性挼恼f。
「你這孩子……任何事就是想多了,唉,都怪娘……」
「娘,你瞧,這條蟲也太肥了!瓜袷强桃獯驍嘞晒玫脑挘嗥鹨粭l蟲轉移話題。
「那代表它在我這菜園中有吃飽!
「這菜葉里還有幾條蟲,看上去像是一家人……」
聽他這么說,躲在松樹后的茅蕓香終于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他最好能看得出那些蟲是一家人!
「誰?」聽到她的笑聲,他忽地轉過身警覺大喊。
茅蕓香見他突然轉身,嚇了一跳,一時間呆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蕓香?」
他見她回神想走,赤腳的他已來到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也擋住了她想逃的心……
「你走這么快,是怕我吃了你?」換回一身干凈白衣的楚天闊,跟在疾步行走的茅蕓香身后,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回頭瞪他一眼,「別跟著我!」
「好,我不跟你!顾粋箭步,人已然在她前頭!肝页蕴濣c,讓你跟著我!顾徽Z雙關,占盡她便宜。
茅蕓香氣呼呼地雙手環胸,杵在原地不走了。
方才在仙姑那兒,他竟跟仙姑說她是他即將過門的媳婦,而不知怎么著,當仙姑一臉喜悅慈祥的問她時,她居然因不忍見仙姑失望,見他點頭,就也跟著愣愣點頭……
這個楚天闊,肯定是對她下符了,可惡!
「怎么不走了?」他走回她身邊,斂起玩笑神情,黑眸瞅著她,語氣低沉堅定,「剛剛我在我娘面前說的不是玩笑話,是真心的!
沉穩的嗓音竄入她心頭,撩動她的心湖。他說的「真心」,是真心想娶她為妻嗎?但悸動之余,她仍是別開眼,回避他的目光。
她可是來求菩薩賜她心情平靜的,怎么這會反倒更加亂紛紛了?
「你娘?你還想騙我,你爹娘住在鄰縣的大宅院,大宅院什么時候變成小廟了?」
「我只有一個娘,我娘住在小廟,不住大宅院!顾Z氣強硬地說。
她略感錯愕,不明白他這么生氣為哪樁?可又想他娘住小廟或大宅院關她什么事,反正他說不定又是在騙她。天色漸黑了,她還是趕路要緊。
「隨你怎么說,我要走了。」她討厭他一而再地騙她,她對他的觀感好不容易好多了,現在他又想騙她。
「蕓香!箍此蝗簧鷼庾唛_,他滿心納悶。
她捂住耳朵繼續往前走,不想再聽他說任何一句欺瞞之語。
「蕓香,小心……」楚天闊跟在她后頭走,見上頭的山壁忽有一個大石頭滾下,他心急地拉住她。
茅蕓香以為他想解釋,回頭用力揮開他的手,氣急敗壞的怒罵他,「楚天闊,你以為我沒見過你娘,所以就在仙姑那兒演一出孝親戲,又想騙我什么了?」
原來她是在生氣這個?
「小心!」他試著拉她,但在氣頭上的她將雙手往后擺不讓他拉,壓根未注意到滾落的大石已逼近自己。
來不及了了!情急之下,楚天闊只好用力抱住她,兩人瞬間易位。
他雖幸運閃開沒被落石正面擊中,不過右腳仍是無法幸免地被撞傷。
聽到落石轟隆隆地滑落,被他護在懷中的茅蕓香這才驚覺方才他急著拉她,是因為看見落石滾下了,要她快走。他一心護她,她還在計較他騙她……
發覺身邊的人突然屈膝彎下身,她看了眼驚呼道:「你腳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礙事!钩扉熑讨,硬是扯出一抹笑容。
「不礙事你干么跌坐地上不起來?」都什么時候了,他還在裝瀟灑!肝摇⑽胰フ蚁晒脦兔!
他用力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別去,我不想讓我娘擔心,何況下山之路我們已經走了一半,等下了山再找大夫幫我上藥吧。我還可以走,只是需要你幫忙攙扶!
茅蕓香心一跳。他干么用這么「委屈」的眼神看她?她又不是冷血之人,當然會幫他,而且他還是為救她才受傷的。
她彎下身欲扶他,兩人的臉貼得好近,他的氣息噴拂在她面頰上,一股曖昧的氛圍在他們之間流轉。
「你、你可以站起來嗎?」她的臉頰不禁發燙,可為了扶他,她不能退開,只能任由他那雙深邃黑眸猛對她放送濃烈的深情。
「還不行!
「那我怎么幫你?」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是女超人,能背他跑下山。
「親我,或讓我親你。」他眸中透露著渴望,在她還未應允前,火熱的唇已湊上她的。
這一次,茅蕓香沒有退開,因為她的心,有著跟他一樣的渴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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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著楚天闊往山下走,茅蕓香的心情越來越顯沉重。因為這一路走來,他告訴她自己鮮少為人知的身世秘密,連錢管家和蓮兒都不知情。
原來,小廟的仙姑真是他的母親,在他五歲時,他父親經商認識一位富家千金,為了迎娶富家千金,便休了他母親,不但讓富家千金當正室,還要他認對方當親娘。他不肯,繼母表面慈愛說無妨,私下卻毒打他,而不管他如何哭訴,他父親總認為兒子身上的傷是自己調皮弄傷的。
后來他明白哭訴無效,唯有自立自強才不會被人欺負,暗中立誓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頭腦聰明、學得快,繼母表里不一的那招他很快便「學以致用」、以毒攻毒,最后是繼母受不了,慫恿他爹買下一個親戚的宅院,以男孩子要學習獨立為借口將他送到那兒。
當時只有錢管家陪他同住,錢管家又是在他繼母嫁給父親后才到楚家的,是以一直以為現今的老夫人是主子的親娘。
而蓮兒之所以會上山,是因為幾個月前她還在氣他、恨他、不理他,那時他因此病了一場,無法上山來,怕娘親擔心他本想托人上山,偏不巧錢管家又去外地辦事,于是他便托蓮兒和阿生帶束香上山,說是楚公子在外地忙事業,托他們送香的。
至于蓮兒后來帶她上山來的事,他壓根不知。
這一席話聽來,能找出的破綻不少,光是他第一句錢管家和蓮兒皆不知,她就該起疑,可是她卻信了他,也終于恍悟先前她酸他視錢如命、連親人都不要時,他的神色為何會有異——那是因為她的話,戳痛了他的心。
小時候他吵著要找娘,他爹不準;長大后,好不容易找到娘欲接回奉養,他娘卻說自己沒盡到照顧他的責任,罪孽滿身無顏再倚靠他,若他執意要孝順她,不如在山上幫她蓋座小廟,讓她后半輩子伴著菩薩,為他祈福。
想來他也是個孝順的人,一個外人眼中風度翩翩的美男子,竟愿意打赤腳穿破衣、扛著鋤頭下田翻土,事后還親自為母親端水洗腳……
這些孝親的舉止若不是真有心,怎可能做的如此自然?何況他確實不知她今日要上山,她是臨時想來的。
莫非真如他所說,今日相遇,是菩薩的牽引?
她低著頭走,想著自己說的那些話刺傷了他,不知要不要開口向他道歉……
心里想著事,她一不小心被顆石子絆到,踉蹌了下。
「小心!」他警告,擱在她肩上的手落到她腰間,一個收緊的動作令她的心也跟著提起!妇烤故悄惴鑫遥是我扶你?」
見他淡笑,額上卻在冒汗,她知道為了不讓她扶他太吃力,他一直將自己身體重心擺在未受傷的左腳。他的右腳雖已撕了一塊衣擺綁上,但鮮血仍不斷滲出,他肯定很痛。
停下腳步,她問他:「要休息一下嗎?」說話的同時,她掏出手帕幫他拭汗。
「如果你累,我們就休息!挂娝龓退煤,他兩手圈住她的纖腰。他好喜歡現在這個時刻,可恨的是他的右腳越來越痛。
「我還好,可我很擔心你的腳……」她望了眼山下,「離山下不遠了,還是你在這里休息,我跑下山請人來幫忙?」
她的話剛說完,他便緊緊抱住她,「不要走,蕓香,我寧愿痛死,也不想要再和你分開!
他的話、他的擁抱,深深打動了她的心。然而這當下,她更擔心他的腳傷。
「你說什么傻話?只要趕緊下山治療,痛是一定會痛,但絕不會死!」知道不能再延宕,既然他也不想休息,她就繼續扶他往山下走。
「蕓香,在你眼中,我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嗎?」他邊走邊問。
「別多話,留點體力!
「你很怕我死?」
「當然怕,萬一別人以為是我殺了你,那我不就得去牢里蹲?蹲牢房或許還是最輕松的,就怕你的那些『信眾』光是吐我一口口水,就把我淹死了。」說話間她感覺他身子比方才還沉,許是體力透支了,重心漸移至她身上。
他大笑一聲,她睞他一眼,卻見他臉色略顯蒼白。她心頭一緊,更為擔憂。
「從現在開始到山下,誰都不許說話,說話的人要給對方三十萬兩白銀!顾幎ā
他輕笑不語,只是點頭。
她哭笑不得地看著他,果然是奸商,一提到錢就謹慎得要命,連話都不說了。
她咬著唇,努力扶著他齊力往山下走,好不容易走下山,禁話令解除了,她喘吁吁地道:「你坐一下,我去找人!惯@回無論他說什么,她都要先離開去找人來幫忙。
他沒再阻擋她,一來是已沒力氣,二來也深知自己快挺不住,他不要她一個人面對他的傷勢手足無措,擔心驚慌。
可沒想到這會他沒擋她,她卻也走不了——
「楚天闊、茅蕓香……哼哼,怎么?你們這對狗男女幽會時摔下山谷了?唷,傷得不輕,血還在流呢!
「傅東洋……」見路旁冒出的人竟是這敗家子,茅蕓香這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擔心他會對他們不利,他果然就掏出一把利刃握在手中,「你干什么?」她驚怒問道。
「干什么?你們這對狗男女把我害得那么慘,尤其是——你,茅蕓香,就是你不幫我付酒樓的錢,秦老板才會去向我娘討錢,我娘向老爺子要錢,兩人吵了起來,害我娘被打了一頓。事后我去跟老頭理論、砍了他一刀,結果現在官府的人四處在找我,害我得東躲西藏,你說這是不是你害的?」
茅蕓香不屑地撇嘴。原來是犯了罪,官府等著抓他,他這幾個月才不敢到店里來鬧。
「如果你不去酒樓,怎會欠秦老板的帳?秦老板又怎會去向你娘要錢?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
「你這臭婆娘,臨死前嘴巴還這么利!」傅東洋握著利刃,怒氣沖沖地揮向她。
茅蕓香未閃躲,因為楚天闊已先一掌推開傅東洋,只是加力過猛,他自己也往后跌去。
「天闊……」
「哼!都受了傷還想逞英雄?」趁茅蕓香彎身去扶楚天闊時,先一步爬起的傅東洋見機不可失,再度揮刀刺向她背后,欲置她于死地。
「蕓香,小心!」楚天闊見狀,再度抱住她與自己易位,以身護她,那一刀就這么狠狠插入他的背。
「天闊——」她悚然驚喊。
「別急,茅蕓香,你也逃不了,你們兩個老是聯合起來跟我作對,今天我就送你們一起歸西……」
茅蕓香的喊聲,引來出外尋找主子的錢管家注意,帶著幾名家仆的錢管家很快循聲前來,見到傅東洋立刻大聲喝斥,「傅東洋,住手!」
聽到錢管家的聲音,傅東洋慌張地想逃,一班家仆立刻將他圍起來猛打。
「天闊……錢管家,你快送天闊去大夫那兒……」茅蕓香坐在地上抱著他,摸到他背上的血,她慌得哭了。
「公子,我送你去東藥鋪……」錢管家也心一驚,彎身想扶起主子,卻被他揮開。
楚天闊對著她微笑,「蕓香,我有話要對、對你說……」
「有什么話,等你傷好了再來跟我說!
他抓著她的手,「這些話我要先說……我、沒想過要傅家的……地契,我本來打算……娶你的……那一天,把地契……還給你……」
「好,我聽到了,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了!顾郎I流不止,「錢管家,快!送他去大夫那兒。」
錢管家找來另三名家仆,四人一起把受傷的主子抬抱起來,飛快往東藥鋪去。
茅蕓香跟在旁邊一路跑,邊跑邊對他喊:「楚天闊,我要你把傅家地契還給我……你要活下去,好好活著,等我嫁你的那一天,親手將傅家地契奉還給我……聽到沒?你聽到沒……」
他嘴角微微上揚,「我聽……聽到了……」
似得到一個令他安心的答案,他嘴角含著笑意,眼一闔,接著便全身癱軟,失去意識。
錢管家驚喊:「公子!」
「天闊?天闊……錢管家,快點——」眼見前方就是東藥鋪了,茅蕓香扯嗓大叫:「沈大夫,快出來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