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工作了三十個小時,易文覺得電腦螢幕上的字都變成扭扭曲曲的蛇。他終于完成劇本,整個人虛脫在椅子上。
只剩下把劇本寄給導演,這個工作便算是了結。寄劇本……唉,他討厭撥接,沒有T1,也該用ADSL嘛,撥接上網多慢啊!但還是要努力撥,因為這臺電腦只能撥接。他把電話線拔下來,接到筆記型電腦上,一撥,再撥,三撥……有沒有搞錯?居然連不上線!
他額上的冷汗都流下來了,劇本寄不出去怎么辦?
這間房里有沒有隨身碟?不然磁碟片也行,他要趕快把劇本弄出來。
他在房里團團轉,轉到兩眼昏花的時候,終于發現梳妝臺的鏡子上貼了一排便條紙。
“我出去工作,冰箱有三明治,記得拿來吃”、“牛奶、咖啡都在櫥柜里,想喝什么自己泡”、“我幫你買了幾套衣服,放在客廳”、“如果你要出門,備份鑰匙在茶幾上,還有三百塊” 、 “隨身碟太貴,不過我買了盒新磁片,放在化妝臺第一個抽屜里”……
這個女人替他把所有事都想好了,她如此關心他,為什么?他們不算熟識吧?
他的手指從第一張紙條滑過,落在最后一張,上頭寫著:“我明天就回家,要等我喔!”
等她嗎……他心里滑過一股異樣感,似搔癢、似酥麻。
“好!辈蛔杂X地,他點了點頭。
他想更了解這個女人,如此溫暖又體貼、還帶著幾分傻氣的女人。
再見面,他要告訴她,別對陌生人這樣沒防備,現在治安不好,太過純善是很危險的。
然后……或許他會送她一件黃襯衫,再請她用那嬌軟甜美的聲音唱一遍《情人的黃襯衫》給他聽。
他翻出她為他準備的磁碟片,先把劇本存好,打算回家再用自己的電腦寄給導演,那這份工作就算暫時結束了。
至于最后的收尾,則要等這部分的劇本拍攝完成、播出,看觀眾反應再決定,說不定會再延期,也可能提前結束,誰知道呢?
這種戲劇制作方式,說不出好壞,有人覺得這種狀態根本就是變態,但他覺得很有趣?从^眾一邊罵、又舍不得離開電視螢幕,心情隨戲里的人物而起伏。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而他則是操縱戲劇的王,主宰生與死。
編劇是多快樂的工作,盡管易心總說他心理不正常。
他不在乎,高興就好。
他把存好資料的磁碟片收妥,走出臥房,看到茶幾上的備份鑰匙,鑰匙下壓著三張百元鈔票。
他看著鑰匙半晌,決定不去拿它。錢,當然也不要。
他拿出紙和筆,給這房子的可愛主人留了張字條:我會再回來,按響門鈴,期待你說一聲歡迎。
易文不曉得,這張字條讓錢嬌嬌愣了好久。因為這間套房的門鈴早就壞了,哪怕他按到天荒地老,它也不會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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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文很倒楣,本來只想回家把劇本寄出去,就回到那間小套房,等著那個讓他心窩暖暖,細心照顧他的小女人,誰知道前腳才踏進家門就被爺爺逮住,狠狠砸了一堆生意經過來,叮囑他年紀不小,該收心準備接掌家業了。
見鬼!他要是有做生意的細胞,干么還去寫劇本?
好不容易擺脫爺爺,回房開電腦,像做賊一樣地寄劇本。真煩,明明是一份正當工作,為什么要搞得這樣鬼鬼祟祟?
易心偷偷摸進他房里,兩只手指擰住他的耳朵。
“你這個混蛋,跟你說爺爺在家時別工作,萬一讓他發現我們跟——”話還不敢說完,只能以嘴形代替。“‘那個’有關系,我們不死也得脫層皮!”
“好痛!币孜膿]開姊姊的手。“你是我的經紀人,我的工作都是經過你的篩選我再挑,最后由你簽約確認,F在它收視漲了,要加集數,我有什么辦法?”話越說越小聲,他也很怕讓爺爺知道自己在寫劇本。
易心嘴巴張了張,氣得跺腳!耙院蠖紕e寫長壽劇了,改寫偶像劇,事前定好集數,不準延也不許砍!”
“我不寫偶像劇!彪m然是吵架,聲音還是壓得像蚊子一樣小。
“為什么?”
“不寫就是不寫!
“你看不起偶像劇?”
“你有毛病。”劇本終于寄出,易文關了電腦就要往外走,去找那個小女人,她——
糟糕,他居然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真是白癡,哪有人認識這么久了,一直忘記問對方的名字?
有時候他也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再復雜的陰謀詭計、人際關系他都能搞定,寫親情、友情,一下筆便能撼動人心,獨獨對于所謂的“愛情”,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會讓兩個陌生男女彼此牽腸掛肚?
相思是什么滋味?像他此刻想著一個不知名的女人,心里的那份安適、愉悅嗎?
愛情似乎沒那么薄弱,應該更熱烈一點才對。
至少他看過的那些偶像劇里,男男女女,為愛癡、為愛狂、為愛粉身碎骨都不怕。
他自認是個自私的男人,就算交了女朋友,哪天兩人一起落水,身邊只有一個救生圈,他是會自我犧牲救女朋友,還是棄女友不顧,自己逃生?
怕是后者的機率會大一點吧?
他體會不到“愛”的真髓,叫他寫偶像劇,寫那種纏綿俳惻的愛……寫笑話還差不多。
“哇,你翅膀硬啦?敢跟姊姊頂嘴?”易心又去擰他耳朵。
“別鬧了。我還有事,沒時間跟你玩!彼伦约喝サ猛砹,又要和那帶著溫暖氣息的女人錯身而過。
“你不答應寫偶像劇,就別想我放手!
“我不會寫偶像劇,姊——”
“你們在說什么?!”易老太爺的聲音像把刀,帶著森寒語調,犀利砍過來!岸啻竽昙o了,還看那些無聊的電視劇、影集?立刻叫人把家里的電視搬走!”
該死的易心,進他房間的時候居然沒有把房門鎖起來。易文狠狠瞪她一眼。
易心縮了縮,放開易文的耳朵,苦苦哀求。“千萬不行,爺爺,至少你總要讓我看看新聞,知道下個月的油價漲還是跌嘛!”
但易老太爺走進來,開始他長篇大論的教訓。
易文欲哭無淚,為什么每次他要去找那個溫暖的小女人,就會有重重障礙阻擋他?他們就這么無緣?
他是無神論者,但這一次上帝也好、佛祖也罷,拜托,哪位過路神仙好心伸個援手,給他一個追求緣分的機會吧!
他不知道,錢嬌嬌在家里對著他留下的紙條抽泣。
他說要按她家門鈴,讓她親自為他開門,說一聲“歡迎”。
該死的,自閉癥患者不是不擅長與人溝通嗎?怎么能寫出那樣讓人心頭蠢動的字條?
她理不清頭緒,只知家里門鈴壞了好久,她一直不記得要修,一時間也沒錢修。但為了他,手頭再緊也得擠出錢來,請工人換一個新門鈴。然后,她扁扁的皮包里只剩三十元,這一餐吃完,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正在煩惱,上天就給她送錢來了。
這次她要演一個被正妻打死的小妾,怨氣不散,成為厲鬼,要尋仇家索命,可惜運氣不好,一出世便被一個英明神武的道士收了。
戲很簡單,就是挨打、裝死。再化個鬼妝嚇人。臺詞兩句,“大奶奶饒命”和“還我命來”。
因為要死一回,聽以有紅包可領,算是個頗有賺頭的角色。
問題是,這次要到高雄出外景,高雄離臺北那么遠,萬一她出外景的時候,他正好來找她,怎么辦?
可是不工作,她又沒飯吃,掙扎了好久,她跑去拜托管理員,如果有人來找她,請他轉告對方三天后再來,不然留下聯絡方式,她很樂意主動聯絡。
然后,她懷著無限的失落去演她的女鬼。
拍戲的空檔,她一直想著,他會不會就這么巧地去找她?
于是她一天打十幾通電話給管理員,煩得管理員伯伯叫她別再打了。
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太夸張,簡直像患了強迫癥。她醒著的時候想他、吃飯時想他、工作時想他……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會坐在馬桶上,想他想到發呆。
她的身體一定有某一部分壞掉了,否則為何會如此思念一個人?
苦苦熬了三天,她回到臺北,才走進大樓,管理員搶先丟下一句話!皼]人找你!
她呆在原地,感覺眼眶匆然酸起來。
他明明說會來的,為什么不來?
“錢小姐、錢小姐……”管理員看她好像受到什么劇烈打擊,臉色蒼白得嚇人,連聲喊她。
她吸吸鼻子,深呼吸!安胚^了三天,也許他很忙呢,也許他明天就會來了,回家等他吧……”
從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怕寂寞的人,以為早已習慣與孤單為伴。
但家里有他,哪怕他從來沒有開口跟她說過一句話,只要他存在,和她呼吸同一個地方的空氣,她就覺得開心。
她喜歡倚著他,看他打電腦時認真的表情,她知道他在寫劇本,可是她沒有仔細看過內容,因為那是他的隱私,她尊重他。
她拖著行李回家,期待著明天,或者后天、大后天……他會很快地按下她的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