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早有風聲,拘拿的詔令仍是來得猝不及防。
開元二年,七月,玄宗罷兩京織錦坊,同時拘拿九品到六品上不等的大批中央官員,一時間刑部牢獄人滿為患,朝堂動蕩不安,人人自危。
雖然這次掃蕩的范圍不包含五品上的重要官員,但是,如此大規模的清除官官相護、積習己久的腐敗官員,也讓那些位居高層的大人不再只是采取隔岸觀火的保守態度,而開始有所行動。
舊有的朋克派系間的斗爭也化暗為明,逐漸浮出臺面。
國家中樞的動蕩,在這個才剛迎接新的執政者的朝代,掀起了一股無人能預料的波瀾。
唐盛世的未來,還在一片的晦暗未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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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欺世徹夜未眠。
懷孕后,她每天都在應該睡覺的時間上床,一閉上眼便進入夢鄉。今天已是她第二天醒著迎接太陽。
臉色有些蒼白,廉欺世盯著洞開的正廳,一路望向同樣洞開的大門,一手無意識地撥動蔗漿桑葚,難得失了笑容。
“小世,會壞掉!迸懔肆凼纼商欤细璨恢灰淮芜@么提醒她。
“。颗,我忘了!倍偸沁@么回答,短促的回神,再繼續重復同樣的動作。
“膳房還有些昨晚的稀飯,要不要我幫你弄熱?”
廉欺世執著地瞪著大門,回道:“已經早上了……是該吃點東西,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又不是什么麻煩事,還跟我客氣。”笙歌碎碎念著,己放棄讓她在除了生理需要之外從那把椅子上移動半步。
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從雷觀月被官兵抓走,從嚴長風決定設法到刑部,或是從其他和雷觀月有來往的大人那里弄出一點消息后,廉欺世便一直是那樣。
還是肯說話,乖乖的吃東西,只除了合眼睡覺和起來走動以外。
仿佛生了根似的和椅子密不可分,她固執地等著。
等著嚴長風帶回消息,也等著雷觀月回來。
笙歌這才了解,她從沒搞錯自己的心,也見識到真正樂觀的人失去笑容后,比向來悲觀的人可怕許多。
她不該小看廉欺世的真心。
“回來了。”廉欺世突然吐出細小的聲音。
還沒離開正廳的笙歌聽見了。
“什么?”
話才問出口,在外頭奔走兩天的嚴長風,仿佛趕了幾百里路,風塵仆仆地出現在大門口。
“如何?”轉眼間,挺著顆肚子的廉欺世已經急切迎了上去。
笙歌也想知道情況,但是嚴長風朝她望了一眼,她只好悻悻然地說:“奴婢這就去給你們張羅早膳!
廉欺世似乎沒聽見笙歌的話,催促他,“有消息了嗎?情況怎樣?”
“打聽的人不少,消息卻很少。這次關了大批朝官,家眷自然也不少,刑部方面守口如瓶,連何時審議也不知道。”
“難道沒可能是搞錯人嗎?雷觀月幾乎不上朝,也不出門,如何和其他官員有所掛勾?是不是弄錯了?”廉欺世發覺自己對織染署署令這個職位,還有負責的工作和背后代表的意義完全不清楚。
嚴長風面無表情,雙眼不帶任何感情地望著她。
廉欺世迎著他的視線,眼底盡是滿滿的憂心。
“有些事,由我來說不太恰當,我只能告訴你,爺被列為調查的對象不奇怪。”良久,嚴長風回答。
“所以他確實有貪?”她問。
嚴長風輕輕點了下頭。
緩緩松開抓著他衣襟的手,改為一手撐在腰后,一手抱著肚子,她向后退了一步,重新看著嚴長風時,堅定地開口——
“我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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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刑犯,通常被押在深牢里,禁止和任何人會面。
此次涉嫌貪腐的官員,依涉入罪證多寡分別關在不同的牢房,而雷觀月則被關在牢獄的最深處。
他知道自己所選擇的路,一旦被察覺,便難以有翻身的機會。
在這個時代,能被當成錢財來使用的布疋十分珍貴,是人人覬覦的。當初他被延攬進朝廷便了解,等待他的不是一條平步青云的康莊大道,而是踏錯一步,便再也無法挽回的荊棘之路。
在太平公主掌權時期,他理所當然是公主的黨羽,成為相當大的財力后盾;當太平公主黨于去年被剿,應該在撲滅名單內的他,因為洞燭機先預測到情勢將轉為不利,于是一有機會便暗中布線,脫離太平公主黨,投向某位有助于當今天子登基的大人,幸得逃過一劫。
他就像墻頭草,哪邊吹,哪邊倒。
因為他是抱著不愿讓家人受到迫害的想法,而收賄行賂的,根本沒有忠誠的問題。
最初,他也曾經不從過,不想同流合污,也沒有成為清流的意思,只是單純不想涉入那個骯臟的世界。結果,他得到了“懲罰”。
祖母病了,他卻無法替她請大夫,即使再多餞都“請不起”,沒有人愿意到雷府出診,連藥都不賣。
問他們為什么,只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啊”這樣的問題。
得罪?為什么沒有做壞事卻叫做得罪?為什么好人必須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們甚至沒有隱瞞的意思,不用逼問就直接回答他,明擺了是要他識相些,乖乖順著他們的意思做,他們要錢,不管多少他都得拿出來!
當時還年輕氣盛的他,即使到了這種程度仍不服輸,祖母也告訴他沒必要理會那種人的骯臟手段,一點小病無法擊敗她,他不需要拒絕之后又去向他們搖尾乞憐。
他信以為真了,并想到可以利用下次呈上新染布的時機,直接向太平公主告發那些惡人惡事。
不過,他終究太天真,太愚蠢,完全不了解官場生態。
他再也沒能當面見到太平公主,連出入大明宮的機會都沒有。等到他察覺事情不若想像中容易,祖母已經病到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非常嚴重的地步。
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恨自己竟然妄想以一己的微薄之力來扳倒那些比他更有權勢,說話更大聲的人,反而忽略了祖母的病,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和她好好聊過。
當祖母陷入昏迷,他終于捧著他們要的銀子,到他們的面前,跪求他們原諒自己的不識相,忍受他們的惡意嘲諷,全為了換回祖母一命。
結果自然是來不及了。
從此以后,他像經過劇毒的洗禮后活下來的幸存者,脫胎換骨,重新認識了這個除了同流合污,沒有第二個選擇的世界。
打從他抱著賄銀尊嚴盡失地跪求原諒時,便有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的心理準備。
他不后悔,如果在祖母離開之后,他選擇不再繼續的話,也許今天牽連的對象會更多,且都是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尤其是她。
所以,這樣就好了,能保住她就好。
雷觀月坐在草堆上閉起眼,一副睡著的模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拒絕和任何人說話的偽裝。
“我猾你一定還沒睡!
嘻嘻哈哈的愉快嗓音,竄進雷觀月的耳里,他倏地張開眼睛。
抱著一顆像球一樣的大肚子,廉欺世在嚴長風的陪伴下,連臉也不遮,大刺刺地仿佛來參觀牢獄。
“哈,真讓我給猜對了!”瞅著他在陰暗的牢獄里變成暗褐色的眸子,廉欺世高興地拍手。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沖口問道。
他被列為重刑犯,照理說不可能見任何人。
“我也覺得嚴兄真厲害,才說了聲我想見你,不出兩天他就把我們給弄進來了!绷凼烙檬种忭斄隧攪篱L風,一臉暖昧的笑容。
雷觀月迅速瞥向親隨,不用問都知道是用什么方法——買通獄卒。
“是廉姑娘的命令,我才做的。”嚴長風的話不是辯解也稱不上解釋。
“這里頭龍蛇混雜,盡是些無良的歹人,你至少戴上帷帽再進來!崩子^月氣急敗壞地起身,沖到鐵欄前,瞪著她的同時也仔細審視她和幾天前有何不同。
“這么說來,你也是壞人?”廉欺世眨眨潤黑的大眼,順勢問。
白皙的臉龐微微一僵,他沒有馬上回答。
嚴長風悄悄離開到不遠處,留給他們空間。
“你為什么要進來?”雷觀月僵硬地問。
“因為我想見你,有話要當面問你!彼纳袂橐蝗缤C骼是屐o。
奇異的,他似乎能猜到她想問什么。
“我不了解你看事情的角度,但這次的事,我的確有罪。”他主動提起,毫無辯解之意。
她點點頭,“嗯,你收賄行賂,嚴兄告訴過我了!
“你還想知道什么?”
“嚴兄告訴我后,我認真的想了一下……啊,雖然說是認真想了,但我真的只想了一下下而己。”
“所以?”他要的是結論。
“我怕越揣測你的心思,會先入為主認為你有罪,所以只想了一下下,便要嚴兄帶我進來見你!彼柭柤纾α诵,“我想聽你自己對我說的話,來選擇該相信什么是真的!
雷觀月想起上元節時,他們一起散步的那個夜晚,她舉了曾參殺人的故事,要他為自己解釋。
其實,他不是不想替自己辯解,而是很多時候,辯解的對象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便忘卻辯解的意義,失去辯解的欲望。
但是她總會提醒他,給他說話的機會,也聽他說。
就算日后能再遇到一個對他外貌不在乎的女人,他仍懷疑能不能再遇到一個凡事都愿意傾聽,給人解釋或辯解機會的女人。
雷觀月依稀記得自己斷斷續續的說了好多,她如同往常聽他說,偶爾說幾句乍聽之下無關緊要的話,他卻感覺每一句都是撫慰,最后他連自己完整交代經過了沒都搞不清楚,就聽見她說——
“還好我沒有真的去設想你有多壞,不然我可能來都不愿來,說不定還祈禱你早點病死獄中咧!彼呎f,邊吐了吐舌頭。
他以為自己不會笑,卻聽見了笑聲。
“你的確不該來,讓孩子到這種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彼脑捒刹皇窃陂_玩笑。
“經驗啦經驗,做人就是講求經驗的嘛!”廉欺世的樂觀又開始發揮。
“最好不會有下次!
“這表示你很快會出來嗎?”她問出最關心的事。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她口中聽見關心。
一直以來,她就算是關心,也總會散發出一種“沒問題,有我在萬事安”的感覺,現在卻是單純的問句。
這代表她在擔心嗎?
雷觀月頓了頓,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保證道:“當然,我會出去的,頂多是流放貶官,不會殺頭的!
聽他這么說,她偷偷松了口氣,開始有了打趣的心情。
“但織染署署令已經很小很小很小了耶……”廉欺世用兩根指頭,比出微乎其微的距離,面帶抱歉地問:“再貶下去,你會發配邊疆嗎?”
“送我過去大概中途就掛了,上面不會做這種無知的判斷,說不定把我貶為庶民!崩子^月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當碰到她,才知道想念的滋味。
那晚之后,他每天都會去找她感覺胎動,偶爾充當軟枕,抱著她睡,如今沒能這么做,還真不習慣。
“庶民不錯啊,跟我一樣!绷凼勒f著她會說的話。
聞言,雷觀月愉快地笑著,一手托著她的后腦拉近,在粉額落下輕柔的一吻!笆前,就跟你一樣不錯!
瞬間,她感覺自己融化了,融化在他獨一無二的紅銅色雙眸中。
“上邪,你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你眼中的我,是漂亮的紅色!敝父乖谒劢奚嫌巫,她喃喃低語,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像了你之外,大慨不會有哪個人喜歡自己變成紅色的。”面對她,他已經能開自己外表的玩笑而不在意。
“那么,我就當唯一的那個吧!绷凼篱_心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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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人。”
某個夜晚,雷觀月的牢房前來了一個男人。
他對這男人沒有絲毫印象,所以沉默不準備回應,至少在搞清楚男人的來意之前。
“我是夏?實,負責調查此次事件的侍御史!毕嗝蔡锰,透著一股凜然正氣的男人,率先報上自己的身分。
侍御史夏?實……厲二實!
“夏大人!崩子^月輕點了一下頭。
“聽聞雷大人身子不好,牢房陰冷還請你多擔待些,畢竟我們不能差別待遇,雖然……你看起來并不缺!毕模繉崚哌^他身上披著的袍衫。
這些都是廉欺世和嚴長風偶爾來看雷觀月時,想盡辦法替他帶進來的,而且每次他們都不忘帶那些湯來給他喝。
“請夏大人就睜只眼閉只眼吧,如果你還希望我能活著接受審議的話!崩子^月的語調一如往常的傲慢。
“所言甚是。”夏?實走近鐵欄桿,“雷大人可知道自己為何會被列為重刑犯?”
“犯罪就是犯罪,我不認為罪犯的等級越低,就代表不用對自己做的事負責。”雷觀月不疾不徐地說。
祖母說過,要犯罪,就要有成為罪人的打算,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被歸類在好人的日子來臨。
不是不怕報應,而是有自覺。
“聽來,雷大人是個明理之人!
“如果明理,又怎會犯罪呢?”雷觀月泛起訕笑。
“是人都會有犯錯的時候。我辦過許多彈劾案,不少是背后有不可向世人攤開的原因的案件,依目前我們所掌握的線素,雷大人似乎也是其中之一!
“既然夏大人辦過許多彈劾案,更不該對所謂‘不可向世人攤開的原因’起惻隱之心;如果每個審官都對偷兒家里有老小要照顧,走投無路之下才起歹念偷東西的案件寬容,那么王法形同虛設,犯人終究是犯人,不該選開律法的制裁!崩子^月的話完全沒有替自己說情的意思。
也許會死在牢獄中,但他想賭,賭這次的劫難是個轉機,讓他能徹底離開朝廷。
“確實是不該!毕模繉嵸澩脑,然后忍不住嘆了口氣,“雷大人如此義正詞嚴,在下也不好繼續試探,就直說了吧!吾等需要你幫個忙,幫忙揪出馮大人的罪證,定他的罪。”
雷觀月心頭猛一抽,全身涼了一半。
馮守夜,那個給了他機會從太平公主黨羽脫身的大人,當朝的門下省長官,侍中,官拜三品。
自太平公主黨被剿,他一直是依附在馮守夜的庇蔭下。
對馮守夜,要說感激很難,但他絕對是個令人畏懼的角色。
“不管怎么說,這應該是你們的工作!彼芙^幫忙。
馮守夜不可能會敗,原因在于他太過小心謹慎,城府之深,無人能敵。位居上位,還能保有廉潔之名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那并不表示他真的干干凈凈,而是他總有辦法抹去任何不利于己的存在。
雷觀月始終認為自己被抓了之后,先有動靜的應該是馮守夜,等了好一陣子,一點音訊也沒有。無論是馮守夜本人或者他身邊的人,都像銷聲匿跡了般。
難道……馮守夜打算抓他當替死鬼?
“雷大人只要出面作證,提出馮大人貪污的證據,在下可保雷大人平安出去!毕?實提出實際利益。
依他的經驗,這類貪官對利己的事總是難以抗拒。
孰料,雷觀月滿臉譏誚地問:“那么,你可以保我的家人平安嗎?”
如果他抖出馮守夜的底,出事的會是在外面的廉欺世和嚴長風,還有他尚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他們以為“從實招來”就是所謂的正義,那么被認定為邪惡的一方亦無妨,他僅是個連保護身邊珍惜事物都顯得捉襟見肘的人。
夏?實皺起眉,“雷大人的意思是,如果你出面作證,馮大人會對你的家人下毒手?”
“我從沒說認識馮大人,更不懂你在說什么!崩子^月不承認也不否認。
以前失去祖母的痛,一次就夠了,這次,他不會蠢得一錯再錯。
跟馮守夜對抗,他玩不起!
夏?實又嘆了口氣,“如果雷大人不愿意的話,將會被列為本次案件的最重刑犯,交由御史臺、大理寺和刑部三方會審!
“這是威脅?”雷觀月倨傲地問。
“只是希望雷大人能配合調查。”
“配不配合,如果是以能不能讓你們滿意做為評核的基準,我可能永遠都不是個配合的人。
“那……還真是可惜!毕?實似乎嘆氣成習慣了。
雷觀月高傲地哼了聲,不再理會。
“我會再來的。”夏?實只好暫時打退堂鼓,在離去前留下一句。“雷大人如果有家人的話,難道不想出去和他們團圓嗎?”
團圓?
所謂的團圓是得留著命,如果有哪一方沒有命的話,永遠也無法團圓。
他雖然對廉欺世保證自己會被放出去,其實是為了安她的心才說的,能不能出去,又豈是他這個被關的罪犯能決定的?
也許這次,他真的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