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小鎮(zhèn)地處偏僻,本來就沒有太多外來旅客,入夜打烊之后,金侖客棧更顯清寂,因為是留宿客人,店小二也不催促他們,任由他們聊到深夜。
直到笑彌勒醉倒在飯桌上,任憑釋心澄怎么搖動就是不肯起來,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獨自一人回到閣樓廂房。
因為心事重重,等她回過神來時,驚覺自己呆站在李洛斐的房前。
“心澄?進來!蓖粫r刻,房里傳來李洛斐的叫喚。
踟躕片刻,她伸出手,推開沒有落上鎖的簡陋木門,走進暗無光亮的廂房,看見李洛斐坐在榻上,一頭長發(fā)掩去半邊面容,美目低垂,教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你傻傻的杵在那里做什么?靠過來一點!
釋心澄抿起唇瓣,舉高手中的燭臺,小心翼翼的走上前,慢慢的,燭火映亮了他慘白的面色。
“師叔!彼纳尞,快步走近!澳愕臍馍淮蠛,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心澄,上回我說過,鹿城的事情一解決就跟你說個故事,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可是……”她憂心忡忡的望著他,站近端詳,他連嘴唇都泛著一圈灰白,張狂不再。
“過來,到我身旁坐下!彼滥繐P起,不見一絲暴戾之氣,大掌輕輕拍向身畔的空位。
她沒有抗拒,先將燭臺擱在房里的大桌上,然后乖巧的挨近他身邊坐下。
“你想從哪里聽起?”他探出手,以指腹蹭著她細嫩的臉頰,指尖異常冰涼。
“你說什么,我就聽什么!
“難得你今天這么聽話,我要是不多說一點好聽故事,那怎么行?”他笑聲低啞,瘦削的面龐卻是陰沉的!安蝗缇蛷哪莻艷牡丹李曼開始說起!
她心頭微微一窒,表面上仍是故作輕快的回道:“上回那個老翁說的故事,你不是不喜歡聽嗎?為什么還要說這個故事?”
“我不喜歡老翁說的故事,是因為我不喜歡聽見有人任意評斷李曼!
“李曼是個什么樣的人?”她試探的問。
“李曼是個癡心女子,她耗盡一生,為了一名狼心狗肺的負心漢,付出所有一切,最后還是凄涼收場。到了晚年,她將畢生所學的旁門左道全都傳授給她的一雙兒女!彼鋈谎谙码p眸,不讓她探究眼中浮動的情緒,良久才又開口,“她把一生的仇恨都教給這雙兒女,但是又不讓他們?nèi)こ穑钡脚R死之前還念念不忘那個負心漢,你說,這個李曼是不是愚蠢至極?”
“不,她一點也不蠢!彼ひ粑㈩,心痛如絞!皫熓,雖然我不懂男女情愛,但在我看來,李曼想必是很愛很愛這個人。畢竟血濃于水,她當然不能讓自己的兒女弒殺親父……”
“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彼抗庖粍C,陰郁森冷。“如今這個負心漢已經(jīng)是位高權(quán)重,十年前,他不顧及你口中的血濃于水,只因見色心喜,為了奪人所愛,這個負心漢私下收買無數(shù)武林高手,替他除掉這對眼中釘、肉中刺……你說,他們到底該不該報這個仇?”
“怎么會這樣……”她自小無怙無恃,很是渴望天倫之樂,萬萬料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狠心的人,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想趕盡殺絕。
“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說的故事!崩盥屐趁鏌o表情,淡淡作結(jié),雙目掃過她夾在懷里的一本藍皮書,順手取出,望向上頭的題字,劍眉深深蹙起!霸~曲散集?你是從哪里得到這本書的?”
“方才我在底下碰見一個失意潦倒的書生,從他那里討來的。”她囁嚅。
詞曲這一類的書籍在佛寺里向來是列為禁書,師父不準她看,他說這樣的書是讓酒樓歌妓吟唱的,難登大雅之堂,是會讓人頹靡浪蕩的歪書。
偏偏她特別喜歡那些細細雕琢的文辭,對于詞人筆下贊揚的男女之愛,她懵懵懂懂,雖然不是很懂,但依然覺得朦朧又美麗。
“你師父肯讓你讀這種書?”
“師父說這種書是靡靡之音,連碰都不讓我碰,以前偷偷的藏了幾本,全都讓師父撕了!
“釋斷塵怕你年幼無知,讀了這些男歡女愛的文辭,很容易動情,當然不許你讀。你很喜歡讀這種書嗎?”
“……喜歡!
“那你明白這些詞里是在寫些什么嗎?”
“我不明白!睂τ谇閻,她是懵懂無知的。
李洛斐忽然朗聲大笑,一把撕爛藍皮書,霎時,紙屑紛飛。
“我的書……”
“我離經(jīng)叛道,視世俗禮教為糞土,但是唯有這點和你師父一樣,這種書是讓歌妓拿來取悅尋芳客的低賤東西,你不讀也罷。”
她怔怔望著地上那堆紙屑,又清楚的看見他眼底的恨意,忽然明白了什么。
“被奪所愛的人……原來是你?那個負心漢不僅搶走你心愛的人,更要趕盡殺絕,殺了你和蘭皋。”
想不到讓天下人懼怕的雙邪,像李洛斐這樣殺人如麻的魔頭,竟然也有真心相愛的人?能被他真心愛上的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她自小生長在佛寺,時時被告誡要潔身養(yǎng)性,這些情愛恩怨,她從未聽聞,更別說是碰觸,也不清楚心底住了一個人會是什么感覺。
這些紛紛擾擾,都是因為愛人而起,難怪師父不要她動了情念,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師父的用心……
“這些故事不好聽,我不要再聽了!彼灰瓦@些人一樣,因愛生恨,因恨起殺念,一輩子困在仇恨之中,無法掙脫,她想回到從前,做回那個無憂無慮的釋心澄。
即使在她的心底已經(jīng)住了一個人……
“我要去找?guī)煾,我想回潛龍寺,我不能再和你待在一起!贬屝某位帕,抹去臉上的兩道淚痕,像個迷了路的孩子,茫然說道。
聽見她焦急想找?guī)煾傅倪煅噬ひ簦盥屐巢淮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壓在大掌底下,控制她的去留?br />
“在你的眼里、心底就只有釋斷塵一個人,那我又算得上什么?”
“你是李洛斐,天下雙邪,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沒錯,我殺人不眨眼,嗜血成性,喜歡玩弄他人的性命,而你是釋斷塵疼愛的弟子,是佛門子弟,我不會帶你到神龍寺,我要把你留在身邊,任由我發(fā)落!崩盥屐畴p臂一抱,猶如蜘蛛捕蝶,將她密實的擁在懷里。
釋心澄又驚又慌,心口深處有股異樣的情感在鼓噪,她不敢多想,也不愿弄清楚那是什么樣的情感,一心只想逃避。
“不!你明明答應(yīng)過師父……”
“我知道,這一路上,你因為害怕我會傷害你,或者丟下你不顧,所以你才順了我的意,不情不愿的喊我一聲師叔!
“不是!不是這樣的!”他真心待她好,她又怎么會不知道?“如果你不愛聽我喊你師叔,我不喊就是了!
“我確實是不喜歡,這句師叔喊得我心底不痛快。”李洛斐抵在她的臉旁,小聲的說:“我想聽你喊我的名字,我想讓你成為我的人,讓你的眼底只看得見我這張臉,你的心底只裝得下我這個人!
“我還有師父,我不能背棄師父……我是佛門子弟,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你跟著釋斷塵,還能信什么佛?你師父的情根沒有徹底割除,他對蘭皋情意未斷,還能看破什么紅塵?就算是下了黃泉,閻羅王也把他們兩個綁在一起,一同受盡情火煎熬。”
“不對,出家人是要到西方極樂世界的,不會下黃泉!
“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黃泉還是極樂世界,對我而言,都是一個樣。”
聽見他話里流露出一股悲涼,她的心又是陣陣抽痛。
天下雙邪,不過是世人替他們冠上的一個臭名,又有誰會知道雙邪的身世命運如此坎坷蒼涼。
釋心澄揉了揉眼角,任由心疼的淚水奔流,在他的懷里翻過身,反手緊緊的擁抱頎瘦的身軀。
“你這是在做什么?”李洛斐先是一愣,眸光漸軟。
“我想安慰你,想讓你的心情好過些。”她率真的說。
“你也曾經(jīng)這樣安慰過你師父?”
“沒有。”知道他介意,她小小撒了謊!伴L大之后,師父就不讓我這樣抱他,因為他說這樣沒有規(guī)矩,會讓人笑話!
“是嗎?那很好,至少我對你而言,是特別的。”他沒有戳破她的謊話,甘心受她欺騙。
“你的身體好冷,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到鎮(zhèn)上去找個大夫……”
“這不重要。”他緊緊的擁著她,聲音竟然有些虛弱。
釋心澄覺得不對勁,連忙抬頭查看,發(fā)現(xiàn)那張絕美面皮上細細密布著一層薄汗,汗水滴落她的臉頰,竟然是涼的。
“李洛斐?”她掙扎著起身,卻又讓他沉重的身子壓回被褥上。
他的心神已經(jīng)開始恍惚不清,不愿讓她從自己的眼前離開,竟然起了一股惡念,大掌將她往懷里一帶,氣息不穩(wěn)的吻著她的臉頰。
“我曾經(jīng)說過,總有一天要在你的身上烙下屬于我的印記,你還記得嗎?現(xiàn)在我要履行這個諾言,讓你徹底成為我的人。”
“你病了……”
“我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么病,竟然想著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都要把你留在我身邊,就算是閻羅王來向我討人,我也不給!
絕美的臉龐貼上她來不及反應(yīng)的小臉,溫涼的薄唇吻住她,輕輕吮啃,撩撥她的青澀無知。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釋心澄膽怯的閉上雙眼,眼皮依然顫動不止,感覺到一波波陌生的情潮急急涌上心口……
不行,她不能這樣!要是讓師父知道了,不僅沒臉面對師父,還會內(nèi)疚一輩子!她不能讓師父失望!
釋心澄使勁推開李洛斐,用雙臂阻擋他的孟浪進犯,不讓他再貼近自己嫣紅的臉蛋!拔沂欠痖T子弟,你不能這樣碰我……”
驀地,李洛斐悶哼一聲,頎長的身軀沉了下來,臥倒在她嬌小的身子上。
直覺不對勁,她連忙與他一起翻身,調(diào)換位置,讓他仰躺下來,小手急忙將虛掩在他臉上的長發(fā)撥開,查探他的病情。
他美目緊閉,面色蒼白,眉頭緊皺,像是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李洛斐,你醒一醒,我馬上讓師伯過來幫你看看,你千萬要撐住!
李洛斐睜不開眼睛,只是冷冷笑著!叭绻曳砰_了你的手,你會不會也放開我?”
話剛說完,他重重咳了一聲,嘴角溢出暗褐色的鮮血。
她仔細看著,發(fā)覺他不僅面色難看,而且慘白至極,渾身上下更是透著一股寒氣。
“你病得很厲害,別再說話了。”她抱起他的上身,小心翼翼的讓他靠在自己的肩頭上,拉高袖口,替他擦去臉上的斑斑殷紅。
李洛斐微微睜開眸子,連微笑的氣力也使不出來!艾F(xiàn)在我倒下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怎么反過來放不開我了?”
“你一開口就是咳血,求你別再說話了,好不好?”
“要是我死了,不知道稱了多少人的意,你也會是其中一人嗎?”
“你不能死,你答應(yīng)過要帶我到神龍寺,你不能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