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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大喜 第四章
作者:橡果
   
  天際一行歸鴉掠過。

  暮色蒼茫,洛廷軒才疲累地下朝回府。

  還未下轎,就已看見大門口熙熙攘攘地圍了一堆人,且全是官員。

  唉!她在心里嘆了口氣。不用猜也知道這些人所為何來!

  兩江出了事,龍顏大怒,在朝的許多官員自然也惶惶不可終日。有的是與兩江獲罪官沾親帶故,害怕王法無情,不幸誅連到自身;有的是唇亡齒寒,因為朝中也有十來位牽連此事的官員丟了官、賠上了仕程,而他們雖然沒與兩江的官員勾結(jié),但和其它省的地方官吏卻也是有過類似“交情”;還有人是“涉水不深”,躲過了一劫,但害怕有朝一日會再來個秋后大算帳……

  林林總總原因不一,不過都是想來求右相大人在必要時給些照應。

  轎子一落到大門前,那些求庇佑心切的大小官員們就圍了上來,剎那間把轎子圍了個水泄不通,且“右相大人……”的討好聲此起彼落。

  幸好當初逸帝欽賜的八名佩劍侍衛(wèi)冷著臉左右驅(qū)趕,待把眾位官員“請”離了轎子五、六步遠,右首的一個才掀起簾子,恭敬地扶著洛相下轎。

  “右相大人——”眾人還想涌上來。

  左首的那名侍衛(wèi)猛地將劍半拔出鞘,雪亮的寒芒陡然一閃。

  他維持著這般姿勢,目光一掃,陰著臉冷笑,“相府素有規(guī)矩,我家相爺下朝后一概不見客。哼!諸位大人這是干什么,要群起讓相爺破例嗎?”

  “呃……呃……我等不敢——”

  “對,萬萬不敢!”

  被嚇住的官員們只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兩邊退開十數(shù)步,以讓出道來。

  豈料他們一讓開通往臺階前的空道,洛廷軒卻當場怔在了那里。

  她忍不住眨眨眼,以為那是一道幻影——

  “紫……”聲音破空而來,僅說了一個字,就已讓她慌亂得難以自持。

  一身雪白的衣衫,輕袍緩帶,便如鶴立雞群一般,沉湛施施然地負手立在右相府的臺階上。此時夕陽西下,淡淡的金色余暉灑照在他身上,真是說不出的俊美瀟灑。

  洛廷軒沒空理會這些,她只在霎時慘白了臉。

  他難道打算要當眾揭穿她的身分嗎?!

  沉湛將她的神情轉(zhuǎn)變一點不漏地收納入眼簾中,在心中閃過一絲笑意,方才拱手繼續(xù)往下說,卻原來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右相大人,您讓在下等好久啊!”

  乍驚之間,她險些舉步不穩(wěn)。

  待她心神不寧地走上臺階,他仍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喂,小子,你沒聽見我方才說的話嗎?”先前的那名侍衛(wèi)仍是冷臉相向。

  沉湛的眼里卻似渾然瞧不見旁人,他只直直地盯住眼前的身影,玩味地問:“在下不辭千里而來,求見右相大人一面。難道連區(qū)區(qū)一盞茶的時間也不肯相賜?”

  “你……”洛廷軒一怔,終究只得為難地點點頭,“好,你隨我進去吧。”

  相爺既然發(fā)了話,侍衛(wèi)們自然不敢再攔阻。

  守在門邊的家仆們早已拉開楠木大門,待相爺和客人一入內(nèi),又砰的一聲,老實不客氣地關(guān)上了門,留下侍衛(wèi)們在臺階上“送客”。

  “諸位大人,都請吧——”

  “你們都是在朝為官的人,若為公事,明日上了朝再尋我家相爺不遲。”

  “干什么?”寒光寶劍又在鞘里躍躍欲出,“等在這里想過年吶?”

  官員們無奈,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但也有人極不服氣,“聽那小子的口音似是江蘇人氏……哼!不過一介白丁,無半點功名,不過是南方的富家子弟,怎么就偏偏讓他一個人進府了呢?”

  也有人勸他,“汪大人,你就算了吧!”

  “沒錯,那兩扇大門板又不是你府上的,洛相愛讓誰進就讓誰進,你管得著嗎?”

  如是這般,落日西山,數(shù)十名官員也慢慢做了鳥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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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何苦再來找我?”洛廷軒怔怔地望著窗外的一叢綠意,心緒又全亂了。

  最后一抹夕陽,淡淡地掃過她清美的臉龐。

  屋內(nèi)的另一個人沒有做聲,只是先關(guān)上了書房的門,然后轉(zhuǎn)過身,在一室靜寂中,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前的那個身影,忍不住趨步上前,從背后輕柔地擁住了她!

  洛廷軒猛地僵直了背,“你——”

  她想撥開他的手,他偏擁著不放。

  沉湛揚起唇角,語氣中滿足無奈,“曾經(jīng)有一個瞎眼的老道上對我說,我命中犯桃花,注定要為情所困。我原本并不信這些,但偏偏那日遇到了你——”說到這里,他故意頓住。

  因為說這些已夠了。

  洛廷軒在他懷中默然不語,但不覺現(xiàn)出久違的女兒姿態(tài),咬了咬下唇。半晌,她終究只能狠心反駁,“歷來江湖術(shù)士之言,子虛烏有者居多,你何必當真?”

  沉湛笑了,“我沒有當真。我這個人一向是買賣人的天性,凡事不管規(guī)矩和舊習……”他放開她,扣住她的雙肩轉(zhuǎn)過來,然后一手倒指向自己的胸口才接著道:“只遵從自己的心和感覺!

  他的眼里閃著柔情和一絲志在必得的光芒,她忙扭過頭,面上雖清冷無波,心裹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說過了,那日你的、你的救命之恩,我會記在心上……你走吧。”

  “不,我知道你這是違心之言!彼χ鴵u頭,負手退后了幾步,“天子朝堂內(nèi)本來就全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規(guī)中矩之人。”說罷,他望著她,臉色卻突然變得一絲沉痛,“你年紀輕輕,又是一個女孩子,能做到貴為宰相的地步,這其中的艱難困苦……恐怕連我都難以想象。”

  他的話觸動了她內(nèi)心的隱痛,一時幾乎站立不穩(wěn)。

  為官之道,本來就需磨滅自己的性情,為天下蒼生計而彈精竭慮,縱然她非女扮男裝,日日早起侍君便已是一樁極苦極重的差事,而她的女兒身自然更是為她增添了數(shù)不盡的煩憂。

  人人都會言“如履薄冰”,但這其中的滋味,真正能參透的又有幾人?

  洛廷軒長長的睫毛微微揚了攝,重新抬眼看著面前的人心里卻苦笑不已。

  和自己比起來,他豈非更像天邊的一朵流云?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但能看透自己的,天下之大,竟只有此人。

  這時,忽然有人在外叩門,“相爺,派往南方諸省的密探回來了!

  她勉強打起精神,搶過去開門,“把信給我。”

  “是!惫芗依夏Ь吹匕咽种袔追饣鹌嵝殴{呈上去,“一共五封,相爺您點點!彼呎f著,眼睛邊不由自主地藉機往書房內(nèi)瞅,在心里納悶得很。

  怎么平白無故,相爺會讓外人入府?這可是破天荒啊!

  “你下去吧。”洛廷軒一接過信,目光就盯在其中一封上,目不轉(zhuǎn)睛地轉(zhuǎn)身關(guān)門,就連沉湛的存在也仿佛忘了。

  她邊走邊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一封,一看之下,陡然雙手顫抖不止,淚水涌出眼眶,滴濕了信紙。

  “出了什么事?”沉湛皺眉步至她身邊。

  聞聲她抬眼看他,淚眼迷蒙,一時之間只覺天地間無依無靠,惟有眼前人。

  “我爹爹病了……”她情難自禁,主動倚入了他懷中。

  看到她脆弱的模樣,他心頭亦覺一震,順勢緊擁住心愛的人,柔聲勸慰,“別忙,信上說了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終于下定決心,吸了口氣后,慢慢說:“你已知道我的一半秘密,現(xiàn)在我把另一半也告訴你。朝野都知當朝的洛相是山東緝州人氏,年幼即喪了雙親,也無兄弟姐妹,孤身一人,其實這些都是我謊造的。我本生在浙江官宦之家,于錢塘江畔長成,我娘……在我尚未解人事時便染病過世了,全賴我爹爹一人含辛茹苦把我和大哥養(yǎng)育長大,而他……”

  說話間,她美麗的臉上又滑落一串淚,“他就是現(xiàn)如今的浙江巡撫——陸延齡!

  見她哭得傷心,沉湛的心里自然也不會好過。他從她的手中拿過信,只掃了一眼,便看到一行字——浙江陸撫臺于五日前突發(fā)惡疾,四體驟乏,湯藥難進……

  “惡疾”二字令人觸目驚心,他不由得皺緊眉!白犀u,你爹爹既然病勢沉重,恐怕耽擱不得,你該回去見他,要不然……若真有個好歹,再后悔就晚了。”

  在他心里,全然不顧朝廷的那些體制。

  洛廷軒含淚點點頭,“我恨不能即刻回去,但眼下卻又寸步難行。我該如何向皇上請旨?”她倚在他懷中揚手一指,“只要一出了這個右相府,哪怕是走出這間書房,普天下的人都只認得這副皮囊是右相洛廷軒!”

  她苦笑了下,又淚濕衣衫!奥逋④幒卧S人也?他是個雙親俱亡的孤兒。「憬年憮崤_無親無故,為何請旨去探他的病呢?何況依朝廷體制,一品大官縱然家中有難,父母撒手,皇上若不準許,一樣可以奪情處理,就連想回鄉(xiāng)守喪也辦不到!

  沉湛聽完氣得咬牙閉了閉眼。

  他一向都認為朝廷的許多體制,罔顧孝義人倫,簡直混賬透頂!

  一陣夜風吹入屋內(nèi),帶來絲絲涼意,洛廷軒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已到了該掌燈的時候。

  她輕推開沉湛,走到自己的書案旁,忽然又慢慢說道:“我掛念著家鄉(xiāng)父兄,每隔三個月便會派人去打聽他們的狀況,但怕此舉時日一長終會被人發(fā)覺,就干脆連鄰近四省都帶上了,縱然對心腹也坦言閩浙和兩江乃全國的錢糧命脈重心,我私底下對五省督撫的起居關(guān)切,也只是為了替皇上分憂!

  他聽了,長嘆一口氣,目光幽幽,“口不敢言自己所想,腳不敢踏自己決定的方向。紫瑄,這樣的日子你該過夠了吧?”

  她蒼白了臉,猛地跌坐在書案后!拔乙呀(jīng)回不去了!

  “你錯了,”沉湛卻搖頭,“天下沒有絕對的事。”

  此時窗外夜幕低垂,屋內(nèi)已越發(fā)暗黑,她在暗中抬眼看他,淡淡地問:“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當年是什么激得我敢欺瞞全天下的人,女扮男裝去參加科考?”

  “是。”他答得很快,也很誠實。

  “是為了我大哥!彼挠亩鴩@。

  不待他發(fā)問,她又接著解釋,“我大哥長我三歲,自小天資聰穎,我今日所有的學識皆賴他當初十數(shù)載的教導?墒悄且荒晁暇⿷,殿試之后不說一甲三元,竟連三甲都未擠進!回家后他性情大變,原本爽朗不拘的一個人,卻變得終日沉默少言、郁郁寡歡!

  言及于此,她又忍不住潸然落淚,“我不相信是大哥才疏學淺,但爹爹為保家寧、避免惹禍,卻寧愿說是學識不足,怨不得任何人!我那時年少氣盛,一天夜里,帶了身邊的小丫頭匆匆離家,扮男裝來邑州參加第二年的恩科……

  “也許是天佑,那次兩位主考皆是清正無私的名臣,我金榜得中,又被先帝破例提拔,特賜為上書房行走。隨后我曾派人暗中調(diào)查,果然上兩任的主考利欲熏心,前三甲進士竟無一人沒向他們行賄的……”越說到后面,她的語氣卻越淡然了。

  說罷,她起身又踱至窗邊,看著沉沉夜色,再也不置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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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nèi)點了一盞燈,微弱的光亮僅能照及床沿。

  洛廷軒撫著額坐在床邊。

  沉湛在她面前緩緩踱步,“惟今之計……你想去看陸撫臺,最妥當且可行的辦法,”他停住,目光望定她,“恐怕只有再向皇上討差使下江南!江西、江蘇、安徽和福建這四省皆與浙江相鄰,隨便擇一皆可。只要你能離開邑州,就可以便宜行事!

  他思索下一步的計畫,說了一大通。

  豈料她聽了卻不見欣喜,只茫然地搖了搖頭,“先別說了,我現(xiàn)在心亂如麻!

  “紫瓊——”沉湛心疼地靠過去摟住她,柔聲允諾道:“好,一切有我?guī)湍阍O法,再給我?guī)兹盏臅r間,我一定陪你回杭州!

  她心中卻只惦念著爹爹的病,對他的承諾置若罔聞。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神志陷入一片昏茫之中,任由沉湛抱到了床上。然后他也脫靴上床,擁著嬌軀輕輕撫拍她的背,像在哄一個孩子。

  一夜過去。

  快至五更,天色猶暗,臥寢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小菱睡眼惺忪地定進來,一手托燈,一手不停地捂著小嘴打哈欠,還不忘如往常一般地嘟囔著,“相爺,相爺……快醒來,該起身上朝啦!”

  “誰?”黑暗的床榻上卻傳出一個陌生的嗓音。

  且是男子的!

  她嚇得雙手一哆嗦,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提起燈,湊到床前一看——

  媽呀,驚得她連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相爺——哦不,她家小姐怎么會倚在沈少爺?shù)膽阎惺焖??br />
  眼看著吃驚的小丫頭張嘴就要大叫,沉湛忙向她擺擺手,示意稍安勿躁。

  小菱勉強冷靜下來,用極微弱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的哀嚎,“這這這這這……”

  她“這”了半天,也這不出個所以然來。

  沉湛剛想開口安撫她,洛廷軒卻忽然驚醒過來。

  她一時忘了眼下的處境,睜開眼便急道:“小菱,快服侍我更衣……”話未說完,雙手撐身想起來,才猛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異狀,回首恰與身邊人的雙眸相對,不由得兩頰一燙。

  “相、相爺……”小菱有些遲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該先避開。

  回過神,她急忙下床著履,“快、快,不可誤了早朝的時辰!”

  “哦!”小丫頭猶有些別扭地應聲,她一邊試著不去在乎屋里多了一個男人的事實,一邊忍不住嘟囔,“對了,相爺,拾轎子的季平昨晚回來后就鬧肚子疼,今早我已經(jīng)讓何大元的小兒子頂上,不過那小子身板有些單薄,我怕到時轎子會抬得欠穩(wěn)當……”

  她正嘀嘀咕咕地說著,沉湛的心中卻突然生出一計。

  將小姐的官服打點好,小菱打開門,“相爺,走吧!

  “不行,從今日起你別去上早朝了!”他攔在她們前面。

  “為什么呀?”小菱還在為方才的事在心里犯嘀咕,“沈少爺,你可不要害我們家相爺!

  沉湛失笑,“小丫頭,你放心,我就算害我自己,也絕不會害她的!

  洛廷軒聞言心頭不禁一暖,隨之閃過一道靈光,脫口問道:“你是想讓我裝?”

  “沒錯!彼h首道,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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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相府。

  洛廷軒正在自己的書房中踱步。

  外面正淅瀝瀝地下著小雨,她的心境似乎也隨之越來越煩躁。

  “相爺,宮里來人了!”門房急切地跑進來通報。

  “太好了!”管家老莫踏進來,搶先問道;“來的是滿祿小公公還是安公公?”

  門房想了一想,“是安公公,他還帶來了一位太醫(yī)!

  安公公是宮內(nèi)的總管太監(jiān),平日鮮少離宮,此番來相府自然是奉了皇命。

  洛廷軒松了一口氣,頓住腳步吩咐,“老莫,你去把他們迎進來,帶到我房里!闭f罷,她從書房的另一頭避出,穿過花園小徑,快步走向內(nèi)室。

  待老莫領著安公公和太醫(yī)吳清源來到臥寢時,便已看到右相大人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似已睡去。床前侍立兩個小丫頭,一個端著半碗猶有殘熱的湯藥,另一個則在細心地掖緊被角。

  安公公走進來便問:“給洛相喝的是什么?”

  那端藥碗的小丫頭細聲細氣地回答,“丹蒼熬的湯,配上烏梅和甘草,清熱敗火!

  他轉(zhuǎn)向管家,“洛相病況如何,先前找大夫看過了嗎?”

  老莫嘆息回道:“唉,相爺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之間就……終日昏昏沉沉,四肢無力。”

  “這可麻煩了!卑补櫰鹈肌

  圣上登大寶未久,這位洛相雖年紀輕輕,但可是主子爺跟前最受寵的人,他真要臥病不起、耽誤了朝政,皇上怪罪下來,那可得殃及池魚。

  他轉(zhuǎn)身對太醫(yī)道:“吳大人,你快替洛相把把脈,查清病因早早治愈,皇上那邊還等著右相大人去商討賦稅調(diào)息的事吶!

  吳清源答應一聲,便走至床榻邊,兩個小丫頭退讓一邊,他把脈了半啦,沉聲回答,“從脈象看并無異常!

  “是嗎?”安公公不大相信。

  “沒異常,人怎么會病倒?”

  太醫(yī)亦是心中納悶,“回公公,凡人有疾,脈象中自可盡顯其形。但右相大人此時的脈象不沉不浮、不疾不徐、不洪不細,和緩平穩(wěn)得很,故下官一時倒也辨不出所為何由。”

  安公公接口道;“這就怪了。”

  老莫怕再說下去會出紕漏,只得斗膽插嘴,“老奴在猜想,會不會是我家相爺前些日子下江南時給累著了?”

  安公公也不怪罪他,反而頷首應道:“也有這個可能。”他小小吐了口氣,又說:“這樣吧,皇上吩咐了,讓吳大人留下來好好替洛相診治,我得回宮伺候皇上,就不在這兒多耽擱了!

  要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

  老莫大喜,忙恭送安公公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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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臥寢之內(nèi)。

  安公公離去后,不出半盞茶的時間,洛廷軒忽然從床上一骨碌坐起身來,這可把太醫(yī)嚇了一大跳。

  “這……”他驚得瞠目結(jié)舌。

  洛廷軒掀被下床著履,隨后苦笑道:“吳大人,別來無恙?令郎如今可有用心研習?”

  吳清源回過神來,怔怔地回答,“哦哦……多賴右相大人當初費心,如今小犬收心多矣!

  這話說來又有一段淵源。

  太醫(yī)吳清源年已五旬,家中惟有一個獨子,那孩子的玩樂心頗重,到了該正經(jīng)讀書的年紀,請了幾位西席都調(diào)教不好。機緣巧合之下,請到當時從上書房行走被眨官的洛廷軒為師,雖然只教了百日,但那小兒此后果真收斂了心性,用功讀書,他因此事一直對這位右相心存感激。

  見到太醫(yī)吃驚的表情,她苦笑之意更甚,退后一步,低頭拱手請求,“還望吳大人莫見怪,廷軒此舉實足有事相求。”

  吳清源嚇得趕忙阻攔,“微臣豈敢受右相大禮?”

  豈料他話音剛落,洛廷軒竟一掀袍擺,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萬望吳大人一定要成全!”她的言語錚錚,目中亦閃出淚光。

  太醫(yī)不過是正八品的小官,吳清源當場嚇得雙腿都發(fā)軟了,驚駭?shù)冒c坐在身后的檀木椅上,一手向前,指端發(fā)顫,“右,右相大人這是何故?太折煞微臣……”

  這時內(nèi)室走出來一人,面容俊美,風流倜儻,他不覺更加詫異。

  沉湛心疼地扶起她,“廷軒,你是相爺身分,怎么好跪臣僚,話傳出去,可是會引人議論的,快起來吧!”

  “右、右相大人……”吳清源這才陡然醒轉(zhuǎn),忙滑下椅子地跪倒在地。“下官該死,右相大人若有何差遣,下官豈敢不遵!”

  洛廷軒嘆了口氣,“吳大人,你也起來吧。”

  待他站起,她向身旁一指,緩緩地介紹道:“這位是我的義兄。吳大人也是知道的,我自幼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姐妹,孤伶一人,但卻多虧了我義父的養(yǎng)育之恩!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一點頭,“是,下官明白了!

  她神情哀傷的又說:“我義兄前幾日剛從南邊快馬趕來報訊,我義父病重,他老人家待我如親兒,倘若我不能去見他一面,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說到這里,雖是演戲,但她觸動真情,止不住又是潸然淚下,“教我還有何面目存活子這天地之間呢?”

  吳清源看著眼前的這位右相大人,卻不由得怔住了。

  在他的印象中,右相永遠都是從容而淡雅的,對人對事,鮮少有如今這樣動情的景象。

  他的心被打動了,但仍謹慎地探問:“……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沉湛代她請求,“吳大人精通醫(yī)理,恐怕早已知道廷軒這個病不過是裝的。”他頓了一頓,邊觀察太醫(yī)的神色,邊接著說:“如今廷軒自然是急著想去見我爹一面。只是朝廷體制嚴苛,眼下皇上又離不開廷軒,若呈明緣由,多半是要奪情不準的,所以我們兄弟倆一思索,只得行這下策——托病。”

  吳清源想了想,一咬牙,又跪下道:“下官明白了,此事但憑右相大人差遣,下官全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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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書房中,逸帝剛批閱完十數(shù)份各地呈報上來的奏折。

  小太監(jiān)滿祿進來通報,“皇上,太醫(yī)吳清源從右相府回來了。”

  逸帝忙放下手中的朱筆,“快讓他進來!

  豈料太醫(yī)進來竟是一副灰頭土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他俊拔的眉宇一皺,不耐煩地沉聲問;“吳清源,你給洛相診過脈了?他的病況如何?”

  “皇、皇上……”他嚇得跪伏在御案前,“臣無能……洛相他——”

  “他怎么了?”逸帝急得立起身。

  “洛相病勢沉重,臣、臣束手無策。”

  “混賬!”逸帝一聽大怒,恰巧滿祿端來一碗蓮子羹,他氣惱地一揮手,連托盤帶碗都摔翻了,金漆的托盤掉落地,白玉碗和湯匙更是摔碎在御案旁。

  滿祿嚇得忙招司職的小太監(jiān)進來打掃。

  逸帝厭煩地瞥了他們一眼,又把目光轉(zhuǎn)回書房中央,陰著臉怒道:“吳清源,你在太醫(yī)院的年頭也不短了,又是太后她老人家最寵信的,朕才獨獨派你去右相府。洛相因何染病,你竟然診斷不出來嗎?”

  吳清源惶恐地跪在那里,“臣罪該萬死!洛相的病勢實在古怪難懂,臣平生未見此例!

  “你——”逸帝一時氣結(jié)。“好好好,你看不了,朕再派別人去,把太醫(yī)院的老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派去,朕就不信你們這些人全是一幫尸位素餐的蠢材!來人!”

  剛要下旨,他忙上前膝行幾步,“皇上,如今這天下可救洛相的,恐怕只有一人!

  逸帝緊盯住他,“誰?”

  “此人流落在民間!

  他暗地里吸了口氣,按照原先和沉湛擬好的臺詞說道;“十五年前,先帝時隴西一帶曾有大瘟疫肆行,后來卻有一人廣施草藥,與人看病,分文不取,皇上那時雖在深宮讀書,此人的名號卻也是聽過的!

  “你是說……”逸帝自幼博聞強記,目光只微微一掃便回憶起來了,“云石老人?”

  “正是,臣所指的正是此人!眳乔逶袋c點頭,“臣慚愧,其實論起來,他還是臣的一位師叔。但論醫(yī)道,別說是臣,就是臣的恩師,恐怕也是遠不及于他!

  逸帝不由得嘆了口氣,“真如你所言,洛相就有救了。但他們那種人終年游歷江湖,行蹤不定,這一時半刻的,你要朕派人到哪里去請?”

  “臣知道他眼下在何處!

  “哦?”逸帝大喜,“那么你快去將他請來!”

  “不不,請恕臣無法辦到!”他忙又嚇得伏首頓地,“臣早已聽說,云石老人在幾年前遇到了一樁煩心事,從此便歸隱在錢塘江畔,閉門不出。但凡要求他看病的,錢財事小,只是規(guī)矩甚嚴,若有一絲不合他的意,縱是王侯將相也一概不治!而且……”他為難地苦皺起一張老臉,“他還有一條出了名的規(guī)矩,絕不外出就診,病人只能親自去他的醫(yī)廬。”

  “什么,還有這樣的規(guī)矩?”逸帝大吃一驚。

  “是!眳乔逶匆а傈c頭,“臣字字據(jù)實,絕不敢欺瞞皇上!”

  逸帝不做聲了,只在御案后緩緩踱步。須臾之后,執(zhí)筆匆匆寫下了什么,沉聲道:“罷了,看病救人要緊,朕雖貴為天子,也只能依了他的規(guī)矩!滿祿——”

  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監(jiān)趕忙湊過來,“奴才在!”

  逸帝把手中剛寫就的旨意遞給他,“讓上書房以廷寄知會,此去浙江的沿途各省督撫,做好各自轄下的防范保護,若出了一點紕漏,朕拿他們是問!”

  滿祿領命,急忙退出。

  逸帝又對吳清源吩咐,“朕會派一隊侍衛(wèi)負責洛相沿途的安危,你也陪著去,小心伺候!闭f罷,他感到一絲困倦,不耐地揮揮手,“你下去吧,準備妥當,明日就出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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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

  晨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

  在竹林的另一頭,有三個人在話別。

  而不遠處,另有七八個隨從在馬上等待,那都是沈府中自幼習武的家丁。

  吳清源拱手,恭敬地向洛廷軒低頭稟報,“下官已備妥了一切,只望右相大人一路上萬事小心!

  “好!彼活h首,由于心中掛念老父,說完便轉(zhuǎn)身上馬急欲出發(fā)。

  沉湛陪在一旁,亦翻身躍上另一匹高頭駿馬,挽起韁繩,誠摯地道;“吳大人也請多保重。”

  言訖,兩個人并駕馳出,隨后的家丁護衛(wèi)們亦緊緊跟上。

  塵煙揚起,吳清源呆望了半晌,才慢慢地走至竹林的另一頭。

  另一邊的陣勢卻嚴整得多,百余名禁軍侍衛(wèi),白鐘銀甲,列隊在官道兩旁,當中停了兩輛馬車。當先一輛大而華美,只是簾幕緊閉,晨風中邊角不揚,隨后那一輛卻小得多。

  “吳大人——”領隊的一名侍衛(wèi)下馬迎向前,“可否啟程了?”

  吳清源還未答話,前面的車廂側(cè)壁忽然掀起一角,探出一張秀美的小臉,原來是小菱。

  只聽一片靜寂申,她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吳大人,相爺方才點了頭,該啟程了!

  “是,下官明白。”吳清源恭敬地低下頭。

  領隊的侍衛(wèi)上馬一揚鞭,聲色凜冽,“前面的去探路,有山賊劫匪,殺無赦!其余的護好右相的馬車,皇上有吩咐,右相大人眼下病弱,不宜急著趕路!

  于是,大隊人馬慢吞吞地在宮道上行進。

  可憐小菱一個人蜷縮在華美的車廂中直生悶氣。

  都怪小姐不肯讓她隨他們同行,這老牛拖車似的,什么時候才能回到杭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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