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四年冬十月,來自全國的士子齊聚在長安城中,準備應試三年一次的?瓶婆e,滿城舉子身穿麻衣,衣白勝雪。
這些遠從各地趕赴京師會試的士子,清一色是取得解元資格(鄉試第一名)的才俊之士。
開元年間,進士科錄取門坎高,須通過“雜文”、“帖經”及“試策”三場試,而第一場“雜文試”近年來逐漸以“詩賦”為考試的文體,倘若出格犯律,就會被淘汰,及第相當困難。
然而因為考取進士后,不僅本人及全家人可以免除搖役,更可光耀門楣,真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多數士人仍選擇將一生青春及才華投注在這無情的試場中。
山東世族崔氏子弟以往多以參加“明經科”為主,開元以后,逐漸傾向讓家族子弟改試“進士科”,以便在朝中與深受帝王寵信的進士科及第官員抗衡。
承擔著這樣的家族期望,兩次落榜的崔元善,以國子監的生員身分,第三次赴考開元十五年正月于尚書省吏部都堂所舉行的春試。
開元十五年春二月,春闈揭榜。
崔元善以第十七名的成績,進士及第。
同年,遠在洛陽司經局校書的阿倍仲麻呂被召回長安,遷左拾遺,掌諫議,官拜從八品。
春日,井上恭彥整理好學院的房間,換上春衣,打開屋內兩窗、讓春風吹進屋舍里。
又過了一年了。來到長安,轉眼間,竟已是十年光景。
當年隨船帶來的本國衣服多數已經穿不下了。
二十五歲的他,比之十年前不知長成了多少。離家時,家中最小的兄弟才只八歲,想來如今也已經成年了吧。
感嘆時光的消逝,又為春日長安城繁花盛開的美景所吸引。
一早與祝晶約好,到長安城東北的通化門迎接從洛陽歸來的阿倍仲麻呂。
不再耽擱,他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門。
經過學院門口時,正好遇見即將搬離學院的崔元善與一群前來道賀的同窗。
井上恭彥上前加入眾人恭賀的行列。
“崔世兄,恭喜你高中了!彼嬲\地恭賀。
被眾人簇擁道賀的崔元善乍然見到井上恭彥,原本歡欣的表情突然凍結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澳睦铩R彩沁\氣好,才讓座主選中了我的卷子。”
恭彥雖然稍稍察覺了崔元善的異狀,但他平時與他也只是點頭之交,因此沒有多想他表情驟變的原因。再三道賀后,他便離開學院,徑往國子監大門走去。
呂祝晶牽了兩匹賃來的馬,等在一株嫩綠的柳樹下,正百般無聊地仰著臉,數著柳條上的葉子。“一片、兩片、三片……”
恭彥驀地停下腳步,沒有上前驚擾。
待祝晶葉子數膩了,自己轉過頭來看見他時,她綻開笑容。
“你來啦,怎沒出聲叫我?”
恭彥答不出來。因他在那當下,只是突然間想好好看看她,才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沒什么!睋u搖頭,他微笑著走上前,接過祝晶手上的韁繩,先扶她上了馬后,自己也翻身上馬。
策馬往大街上走的時候,恭彥提起先前在學院遇到崔元善的事。
“崔世兄及第了!彼f:“剛巧他也要自國子監除籍了。”
祝晶對崔元善并不算非常熟悉,只知道他是山東清河崔家的世族子弟,與恭彥同窗,幫她傳過幾次信給恭彥。
聞言,她笑了笑。“他真幸運,要再考不上,一旦除了學籍,就得跟全國各地的讀書人一起參加鄉試,取得解元的資格后才能赴考會試,那可是比登蜀道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呢。”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人人皆知曉的。
由于長安、洛陽兩京的監生不需經過鄉試的選拔,便可以生徒的身分,直接參加京師的會試,也難怪長安、洛陽兩監的學籍會如此炙手可熱了。
“這么說來,”祝晶突然想到,“仲麻呂那家伙才入太學六年就考上進士,還真是不簡單呢!备螞r以留學生的身分,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想必絕非泛泛之輩。
“確實如此!蹦苓M士及第,多少是對自身才學的一項肯定。但恭彥心中仍對入唐為官存有疑慮,而這份疑慮,他無法向祝晶提起。
得知阿倍仲麻呂被召還長安,改任官職更高的左拾遺時,他為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然而此刻,因為十分想念的緣故,恭彥暫且放下那些令他擔憂的事,為即將見到久別的朋友而期待不已。
自東方進出長安城有南北兩道,一是通化門,一是春明門。
洛陽是大唐陪都,行旅往返兩京時多由通化門進出。
前往通化門的路上,策馬看盡繁華街景。
春日融融的長安城,帶了點舒適的濕意,花雨繽紛,美得令祝晶想要歌唱,可惜她五音不全,這才不禁希望小春就在身邊,能叫她唱首歌來聽。唱一首適合春天的歌啊。
偏偏今早她才跟丫頭起了爭執,沒讓她跟來。
爭執的內容很家常,不外是小春想跟著出門,她卻不讓。
畢竟總不能一輩子讓小春當她的跟班啊。無奈丫頭不了解她這番心意,固執地要跟她鬧別扭。唉,丫頭何時才會真正長大呢?
將這件事說給身邊的青年聽,青年笑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通化門附近等候。
方過午,阿倍仲麻呂與幾名受召還京的官員一同抵達了長樂驛站,隨后又轉入通化門進城。
見到井上恭彥,他欣喜地丟下馬,跑上前來,緊緊握住恭彥的手。
“吾友,許久不見了!”赤誠的情誼一如以往,始終沒有改變。
兩個男人相互擁抱一會兒后,不甘被冷落、站在井上恭彥身邊的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
“咳、咳。”還有我啊,快注意到我呀!她擠眉弄眼,無聲地暗示著。
穿著青色官服的阿倍仲麻呂果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向熱誠爽朗的他,笑著問:“啊,失禮了,這位是-”
“哈……”恭彥當下笑了出聲,惹得祝晶氣悶地打了他后背一下,讓他笑岔了氣。
恭彥調侃地瞥看向祝晶!耙覟槟銈兘榻B嗎?”
果然不用期待多年不見阿倍會認得她。“多謝了,不用!弊>Ч钠鹑鶐妥,很有骨氣地拒絕。
她走到阿倍仲麻呂面前,裹在胡裝窄袖中的雙手學日本國人那樣捉揖,帶了點調皮地道:“祝晶。您好,我是呂祝晶!
“呂祝晶?”阿倍猛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身穿男裝、卻十分嬌俏的呂祝晶!澳恪瓓吺牵睂嵲诓桓蚁嘈牛
“就是我。怎么,還認不出來呀?恭彥不是有寫信告訴你,我已經回來了呀!”祝晶有點惱地跺起地。
“可……信上沒提到妳是……”阿倍無法將視線自祝晶身上移開。
印象中的呂祝晶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何以八年不見,小男孩竟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即使身穿男服,看不太出屬于女性身形的窈窕,可那渾然天成、偏向女子的氣韻,卻是無法隱藏的。
呂祝晶分明是個姑娘!
好不容易,勉強將視線調轉,看向恭彥,阿倍艱難地詢問:“你已經知道了嗎?”知道祝晶是個女孩子的事?
恭彥點頭。“我知道這確實很令人訝異,不過,你沒有想錯!
阿倍仲麻呂的錯愕,恭彥十分能體會,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震撼,而且至今都還有一點不太能適應祝晶是女非男的事實。
祝晶不喜歡兩個男人在一旁打著啞謎,自己則被晾在一旁。
她酸酸地說:“夠了吧,我本來就沒說過我是男孩子啊。容我提醒,兩位,你們是要站在大街上一整天,還是先入城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阿倍看著祝晶,依然覺得很驚訝。但仔細回想過去對祝晶的種種印象,卻赫然發現,她的確沒有示點地方像個真正的男孩。不知道為何她從來不穿女裝?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祝晶被阿倍看得有點不自在。
畢竟不再是孩子了,阿倍又長她好幾歲;年約二十九的阿倍仲麻呂已經完全脫除青澀的少年樣態,是個相當高大英俊的男子。打從身邊人陸續認出她是女子后,祝晶這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角色。
只是朋友們的眼光從來不像阿倍這樣帶著明顯的男性欣賞,教她著實輕松不起來。
下意識地躲到恭彥身后,汲取令她熟悉安心的氣息!肮
恭彥其實也有一點訝異,阿倍對祝晶的身分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阿倍在長安的時候,一直都不乏紅顏知己,應該不至于對祝晶的真實性別產生過度的驚嚇才是。
想了想,他笑道:“走吧,阿倍。吉備、玄防他們還在等著幫你洗塵,大家很久沒有齊聚一堂了!崩∩砗蟮淖>В瑢⑺治赵谡菩睦。
“要走了,別一直躲在我背后。”
“我才沒躲。”祝晶不同意地抗議,卻沒將手抽離,就任由恭彥握著,沒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充滿了年輕女子的嬌氣,令人不得不憐惜。
看著如此嬌俏的呂祝晶,阿倍誠實地笑嘆了聲!拔铱次疫要好一陣子才會適應這個事實。”
而后,他突然想到,二十歲還沒婚配的姑娘,在長安城里,算是很少見的吧!
這位姑娘打算一輩子不嫁人嗎?
抱著這樣的疑問,阿倍仲麻呂看著祝晶與恭彥之間的互動與默契,突然莫名地擔憂起來。
不太確定呂祝晶與井上恭彥之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感情?
她可知道恭彥有個未婚妻?
她可知道,恭彥從沒有放棄終有一天要回日本?
入唐為官后,他接觸到大唐律令中對于外國人的相關規定。
據他所知,大唐朝庭準許入朝仕宦的外國人或外國使者妻娶中國女子,唯獨還國時,所娶唐女不得攜回本國。
祝晶是女非男,確實是個大問題。
倘若祝晶與恭彥之間只是單純的友情,那很好。
但倘若不是,也許,站在朋友的立場,他恐怕必須找個適當的機會提醒一下恭彥才好。
“阿倍,發什么呆。你的馬呢?快跟上來吧!”另一頭,已經跨騎上馬的祝晶回頭喊道。
祝晶的笑容是那樣燦爛無憂,像是長安城的春天。
就當他是杞人憂天吧。阿倍揮著手,笑了笑,轉身牽馬。
“就來!
當恭彥和祝晶領著阿倍,一起到東市的石家酒鋪時,玄防與吉備真備已經等候多時。
石家酒鋪有金發碧眼的胡姬當爐,生意很好,陸續有酒客來打酒或入店小酌,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酒香。
許多年沒有這樣歡聚過,阿倍仲麻呂受到眾人真誠的歡迎。
席問,呂祝晶贈他昔日自西域攜回的寶劍。
阿倍對祝晶所贈的寶劍一見鐘情,迫不及待地抽出劍鞘,看著精鐵打造的劍刃與劍柄上的琉璃珠相互輝映,當場小小舞一段劍,贏得滿堂喝采。
隨后,大伙兒交換著這幾年在西域、在長安、在洛陽的種種。
酒酣耳熱之際,只有兩個人不沾酒,只喝茶。
阿倍問恭彥:“玄防不喝酒是因為他是出家人,可你怎么也不喝呢?。恭彥笑指祝晶道:“我怕她喝醉了!钡綍r得有人負責送她回家才行。
雖然祝晶酒量佳,但此時因為心情好的緣故,也不禁多喝了幾杯,薄嫩面頰如霜葉般轉為徘紅,眼神氤氳,看起來相當嬌柔。
話題不知怎么轉的,他聽見她說:“……粟特人所使用的歷法呀,其實來自波斯的祆教歷,他們把天上的星象,日、月、火、水、木、金、土定為七曜,七旦周期,如此算來,一年就會有三百六十五日,分為十二月,一個月大約是三十天或三十一天,只有二月份是二十八天,算來比大唐的歷法準確許多呢。”
吉備真備很仔細在聽,覺得非常感興趣,又追問:“這么說來,就沒有閨月的問題嘍?”
“不,還是有的……”走絲路時,她也問過康居安這個問題,當時,康大叔說……
趁著祝晶與吉備大談粟特商人所用波斯祆教歷法的奧妙之際,阿倍愛不釋手地看著祝晶所贈、鑲有琉璃的寶劍,不禁好奇地問著坐在身邊的恭彥:
“聽說吉備收到了一套象牙棋組,玄防也有珍貴的寶卷,不知道你收到了什么禮物呢,吾友?”
恭彥看著祝晶愉快的笑容,不禁也微笑起來!拔沂盏降氖牵苷滟F的東西。”
見祝晶談笑之際,似乎略略不勝酒力,眼看她就要跌倒,恭彥趕忙起身接扶住她。
“啊,我好像有點醉了呢。”祝晶攀住恭彥的手臂,一臉笑嘻嘻的。
“妳喝太多了。”他半摟半抱地讓祝晶坐在靠著角落欄桿的椅子上,請店伙計送來醒酒的熱茶,勸著她喝下。
“沒辦法,我今天好開心啊。”見到好多朋友,一起聊天、吃酒,好快樂!如果劉次君大哥不用值勤,也來同聚一堂,那就更開心了。只是不好讓小春來,她不會喝酒,又會碎碎念……
“妳酒量好像變差了。”以前這么點酒可難不倒她,今天她也不過多喝了幾杯而已。
窩在恭彥舒適的懷里,她星眸半閉,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酒家鋪子,身旁還有其它人在。
她纖指拂過他光滑的臉龐,低聲說:“別生氣……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該送給你什么……在西域路上,我好想把我看到的一切都搬回來長安給你……沙漠的明月、草原的綠洲、阿爾泰山的雪、西方的海……最后卻什么都帶不回來……”
恭彥捉住她亂亂撫觸的手指,握在手心,同樣低聲地回應:“怎么沒有?妳不是都帶回來了嗎?”
在祝晶乍然酒醒的眸光里,他笑著說分明:“妳帶回來一個見識過無數風霜花月的呂祝晶,妳經歷過的一切都記憶在妳的發膚里;妳的手……長期握執韁繩,指間有沙漠的氣味;妳的眼……像是敦煌的月牙泉。我不必親自走一趟絲路,卻已經看見廣大的西域……”
兩行清淚無預警滑下祝晶臉龐,她將手心貼按住他溫暖的胸口,微笑地道:“你果然懂我。”
“哭什么?”他將她身形扶正,顧忌著旁人的眼光,處處為她著想。
“我是在笑。”祝晶不同意地更正。
他拉下她頭頂上的氈帽,遮住她迷蒙的雙眼。“別醉到睡著了。”
“有什么關系,反正你會帶我回家!焙孟胍蕾嚨卮笞硪粓。
“別無賴!
“唉,恭彥……”
“嗯?”
“二十歲還不嫁人的女子,是不是太老了?”
她不是不知道朋友們的這些想法只是出于關切,但盡管唐風再如何開放,女子不婚,總是脫軌的事,畢竟她又不像某些皇室公主,打算入道修真當女冠。
即使習慣當自己是個男孩,可一到成年,某些無法逃避的問題尷尬地浮上臺面后,祝晶著實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才好。
“……”
“恭彥?”
揉了揉她氈帽下的額發,恭彥柔聲道:“我可以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其實早先與吉備等人閑聊時,也曾提起這個問題過。
他們都疑惑何以呂校書會將獨生女兒當成男孩來養?何以祝晶年屆二十,卻不曾聽聞呂校書為她的婚事打算?
呂家上下似乎不把祝晶的婚配問題當成一件重要的事來看待,而祝晶在家中又分明備受疼愛……圍繞在她身上的種種謎團,其問所代表家族的隱私,讓即使身為好友的井上恭彥,也無法大方探詢。
“啊,怎么說?”恭彥的回應讓祝晶有些訝異。
恭彥溫和地看著祝晶!氨緛砦乙詾閵吺悄泻,根本也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不公平?我知道?杉热粖吺莻姑娘,大唐的女子又多在二十歲以前決定婚嫁-至于嫁幾次,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管妳是男是女,我都想要妳過得快樂。如果妳是基于某些無法告訴我的理由,而無法自由決定妳的身分,我光是為妳心痛都來不及,哪里還有余裕去想妳二十歲不嫁人是不是太老?祝晶……妳打算告訴我,妳扮成男孩的原因嗎?”
恭彥不是不曾好奇,只因為對象是祝晶,不想因為唐突而在無意間傷害到她的感受。
聽恭彥一言,祝晶一身的酒意像是頓時煙消云散了般,她猛地別轉過頭,好半晌才遲疑地開口:“……我娘……二十五歲就過世了。據說我外祖奶奶也沒活過這年紀……家族里的女性不知道為什么緣故,都不長壽……娘死后,我想說,如果我是個男孩,爹就不用擔心我也會短壽……”
她語調過分平靜地道:“哈,笑我傻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掉的,我還要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爹還要久,我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長命百歲呢!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告訴他了。
才剛說完,祝晶且刻就后悔了。不是擔心恭彥會笑她,因為他不會。
只是不想讓人覺得,她是在博取同情。
短命就短命。還沒見閻羅王以前,誰說她這輩子肯定不會長命百歲?
才不管那該死的家族傳統!
她又沒做過什么天大的壞事,憑什么要她早早重新投胎?
她就是眷戀此生,不行嗎?蒼天啊!蒼天啊!
“祝晶?”恭彥訝異地看著祝晶韭憂傷的表情,突然明白她剛剛跟他說的,是真的-起碼她認為那是真的,不是開玩笑。
而不知何時,留意著他們談話的其它人,也頗訝異地看著她。
祝晶猛然站起,不顧殘余的酒力使她雙腳顫抖,她回身向朋友們告別道:“各位,抱歉我醉了,先走一步。”說著,匆匆跑出店鋪。
“祝晶!”恭彥在反應過來以前,已經追著祝晶出門。
酒鋪子里,吉備、玄防及阿倍面面相觀了半晌,才起身算帳。
阿倍掏錢掏得最快。他咧嘴對眾人笑了笑。“我有官職,有薪餉,讓我來付帳吧。”
吉備真備提醒他一句:“你的官可別做得太高,仲麻呂,免得到時高到下不來,會回不了家喔!
“恭彥老早跟我說過了,我會注意的。”左拾遺也不過只是從八品的官職而已,應該還不算高官吧。
玄防站在門邊看著恭彥追著祝晶離開,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到時回不了家的,還有一個人。”
井上恭彥,難波城井上家次子,十歲時入宮擔任天皇侍臣,因為人品才華皆為上選,由天皇欽選為遣唐使臣。
十一年前,懷著夢想冒險渡海來唐的這群日本遣唐使,因為太年輕,
那時他們都沒有想到,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國與國之間的微妙制衡,會使他們的人生從此轉向。
井上恭彥在一個街角外追上呂祝晶。
勒住她坐騎轡繩,握住她的手臂強迫她轉身時,他沒有想到會看見她淚眼漣漣的樣子。那強忍悲傷的表情,使他感覺喘不過氣。
祝晶抹著眼淚,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道:“別看,我喝醉了才這樣,好丟臉!
她確實是有點醉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察覺到恭彥臉上透出的一抹同情,她咬著牙,很自厭地喊道:“做什么那樣看著我?我都說我剛剛只是在開玩笑而已。∧銢]見過我真正喝醉酒的樣子吧,我喝醉了就會胡言亂語,你現在知道了,就不用再那么大驚小怪!”
她揮舞著雙手,幾度坐不穩鞍上,差點摔跌下來,好在自己又攀坐回去。
恭彥忍耐了半晌,在祝晶第三次快跌下來時,終于看不下去,出手將她從馬背上攔腰抱起,穩穩地安置在自己身前,一只手臂則牢牢圈住她的腰,以免她掙扎落馬。
出乎意料地,祝晶沒有反抗,她溫順地窩在他寬闊的胸前,頭頂著他的下頷。
只要稍稍抬頭,就能看見他喉部因呼息而產生的些微起伏。那幾不可察的小小動作,令她著了迷般,一徑癡迷地看著他。
恭彥騰出一只手將祝晶的坐騎韁繩系綁在他的座鞍上。
“要回家嗎?”他讓馬兒緩緩地步行在街道上,以免無法在照應懷中女子的同時,控制住并轡的兩匹馬。
懷中的小女子悶著不說話,恭彥低頭一看,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小小頭顱斜斜依偎在他守護的懷中,淚眸下,櫻唇微歐,看起來既倔強又脆弱。
祝晶真的短壽嗎?
看來,他必須找呂校書談一談。
但現在……他只想守著祝晶,讓她好好地睡上一覺,作個好夢。
那記憶中思念的笛聲在耳胖低回,悠悠淡淡,每一個婉轉起伏處,都令人覺得好溫柔。啊,她記得這首曲子。
是誰?誰吹著笛?
這低訴的思念曲調。長相思,在長安……
濃濃霧雨中,她雙眸微睜,想要看清楚站在霧里的身影。
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她步履蹣跚,像是在夢里頭,跌跌撞撞。
濃霧消散的片刻,她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要追上,霧氣再度籠聚,遮蔽了她的視線。
是誰?你是誰?
拜托別走,讓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別走……祝兒好想妳啊……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