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已經進去準備開刀、刷手的時候,耿于介嘴角還掛著一絲苦笑。
回味著昨夜的甜蜜纏綿,他其實也知道,自己后來有些失控了。涂茹微蹙的眉,幾乎咬破的唇,以及無法克制的、嬌軟的輕吟聲……在在都無言地表達,她承受著怎樣的輕狂。
可是,若不是她那么理所當然地說要回去教書……他又怎會失控?
明知道自己忙得不見天日,每天離開醫院的時間都不固定,要涂茹乖乖在家守候,其實是件很沒意義的事情,可是,耿于介卻不樂意當個開明、理性的人。
他已經戀上那個有她的家,希望她就屬于他一個人,無論什么時候,都以溫婉的笑臉迎接他的歸去。
這是多么自私、多么落后的想法。人家辛辛苦苦讀到研究所畢業,學有專長,不是為了來當家庭主婦的。
然而他的獨占欲──以前從未影響過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這東西存在──卻讓他罕見的焦躁難安,只能抱得更緊,吻得更熱,幾乎要觸到她的心,然后,用力抓在手中,怎樣也不放。
“耿醫師?”住院醫師已經幫病人包巾,開刀部位也調整固定好了,就等他過來。等了半天,忍不住出聲提醒,耿于介才發現自己在發呆。
“喔,好了,馬上來!
收心凝神,把綺思雜念都暫時先趕出腦海。當他走到手術臺前面時,從第一助手以下,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流露著有點賊的笑意。
“人家耿醫師剛結婚,連蜜月都沒去度,就回來醫院上班了,你們還這樣笑他?”坐在麻醉監視器前的醫師是老資歷了,他回頭調侃年輕英俊的主刀醫師:“耿醫師啊,今天這臺刀要開五、六個小時,你可不要腳軟哪!
此話一出,不只護士小姐們,連助手的幾個醫師都在笑。
“耿醫師體力很好的啦!
“對啊,以前他連續幾天都開長刀,也沒問題!
“奇怪了你們,我又沒說他體力不好,只是現在不一樣嘛,他是從早忙到晚,回家也有‘工作’要做……”
外科就是外科,開刀房之內,什么粗俗可怕的話都聽過。不要說耿于介了,連對開刀房小姐來說,這種程度的頂多算是微風弱浪,根本沒什么。
所以耿于介也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無彩燈下,耿于介仔細觀察好用氈頭筆畫出的定位點,然后,一刀劃下,干凈俐落,穩定而果斷。
“哇……”“喔……”略嫌夸張的嘆服聲隨即響起。
應該是進來拉勾、剪線的菜鳥實習醫師吧,或是想往上爬想瘋了的住院醫師?耿于介沒有細辨。
這也是開刀房的陋習之一。馬屁文化無遠弗屆,不知道是誰教的,還是何時開始傳下來的,反正只要是菜鳥,就得對有點勢力的醫師吹捧有加。
也才劃第一刀,便不斷有嘖嘖稱奇的贊嘆聲出現。
耿于介其實知道,有些人很吃這一套。就連他的長輩里,都有那種被奉承話弄得飄飄欲仙、在科里儼如皇帝一般的。
他早已被訓練得完全不會被這樣無聊的小動作分心了,不過今天他濃眉微微皺了起來。
“好俐落的手法……”“好穩……”
“請不要在開刀的時候閑聊。”耿于介口氣很淡,卻很堅定地打斷。
他不想讓這兩位菜鳥在這兒浪費唇舌。雖然他不像弟弟耿于懷,開刀時間總能比別人短,不過可能的話,他希望可以早點開完,早點離開。
早點……回到她的身邊。
兩個被打斷的菜鳥只安靜了幾分鐘,在抽吸器呼嚕呼嚕聲響中,突然又閔始了自作聰明的評論:“嗯,耿醫師開刀需要專心!
廢話!誰開刀不需要專心的?
“果然就是這樣的態度,才能開得又快又好!辈锁B二號立刻點頭稱是。
他們是不是認錯入口?開得快的是整型外科的耿于懷醫師,不是他。
“刀法細致,層次又清楚,這真值得我們學習……”菜鳥一號補上幾句。
忍無可忍,耿于介在換器械時,斜睨了他們一眼!耙e聊,麻煩到外面去!
本來耿于介就是有名的悶葫蘆,他主刀的時候,通常很少聊天,不過也不曾干涉過其他人要說什么就是了,今天連續兩次出聲制止,讓整個團隊都很訝異。
碰了釘子的兩位醫師覺得顏面無光,果然不再開口,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重。
耿于介不管,他安靜謹慎地處理著病人的腫瘤,只是偶爾與旁邊擔任第一助手的總醫師低聲討論,該講解的時候便講解幾句。
“耿醫師心情不好哦?”又是超愛裝熟的麻醉科老鳥醫師出聲,語氣依舊是故意的意有所指。“也難怪,一大早就要進開刀房,還從早到晚關在這一整天,看我們這些不妖嬌又不美麗的……”
“喂!毙〗銈兛棺h起來。
“好啦好啦,你們都又妖嬌又美麗啦,只是耿醫師想看的,可不是你們!币姷接蟹磻,麻醉科醫師笑得眼睛都瞇起來──當然,手術房里,也只看得到眼睛!叭思夜⑨t師歸心似箭,想趕快開完回家,也是無可厚非啦,大家專心點,讓他能早早回去抱新娘子。”
結果,再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簡直像是天空突然下起紅雨似的那么稀罕,破天荒第一遭,耿于介居然……回應、承認了!
“是啊,邱醫師說得沒錯。”耿于介淡淡說。“那就拜托大家了!
默默思忖衡量了幾天,耿于介終于決定要跟涂茹談一談。
回到家已經過了午夜。耿于介安靜地穿過留了一盞小燈的客廳,一路上樓,進了主臥室。
然后,他有點訝異地發現,涂茹還沒睡。
溫暖的暈黃燈光下,涂茹抱著薄被蜷坐在寬闊大床上,背靠著床頭,屈起的膝上攤著一本書,旁邊還有一盒面紙,她抽了一張握在手里。
她看書看得很專心,從側面望去,及肩的發絲乖巧地順在耳后,露出干凈秀氣的側面。眼睛紅紅的,鼻頭也紅紅的,看起來居然……很可愛。
耿于介站在門口,沒有驚動她,只是安靜欣賞了片刻。
從第一次見到她,就開始滋生茁壯的情愫,此刻充斥著胸口,讓耿于介不得不深深呼吸,免得透不過氣來。
這是他的妻,他未來孩子們的母親。如此溫柔寧靜的氣氛,今后將天天迎接疲憊不堪的他。只屬于他一個人。
他不要改變。最好就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永遠。
涂茹察覺了站在門口的他,抬頭,給了他一個猶帶淚痕、有些抱歉的微笑。
“你回來了。有沒有吃晚飯?我去弄點消夜?”涂茹合上書擱在一旁,掀開薄被準備下床!斑是你要先洗澡?我幫你拿衣服!
“不忙。我在醫院洗過才回來的。”耿于介輕攬住正從他面前經過的涂茹。軟玉溫香在抱,他把臉埋進她的頭發里,舒適地舒出口長氣。
耿于介一向整潔到驚人,要是開刀,一定會洗過澡換過衣服才離開醫院回家。此刻,他的懷中便有淡淡消毒藥皂的干凈氣息。
涂茹悄悄伸手環住他勁瘦的腰,享受著日漸熟悉的氣味與溫暖。
“怎么在哭?”低沉的嗓音溫緩地問。
“在看一本有點悲慘的小說!蓖咳阌悬c不好意思地招供!跋挛绯鋈ス鋾,一時忍不住就買了好幾本。喔,我在誠品刷了兩千多塊……”
她的信用卡是耿于介的附卡,耿于介雖然從來沒有過問她花了什么錢,不過她用過之后總會習慣性報告一聲。
被她語氣里的尷尬和不自在給逗笑了,耿于介低頭輕吻她的眼角,那總是讓他戀戀不舍的淚痣。
“就買了書嗎?怎么不去逛逛街,買點衣服?”
他想起自己的同事們,有幾個總在抱怨老婆這個月花了多少錢,買了多貴又多貴的衣服、皮包、鞋子……他的老婆,卻總在買書。
“也買了。”涂茹更不自在了,老實報告:“買了套裝和襯衫、長褲。總共七千多。”
“我喜歡看你穿洋裝、裙子。”耿于介的話有些含糊,他的唇正溫柔地掠過她柔軟的頰,尋到她的唇,準備──
“可是我去上課,比較不習慣穿洋裝……”
細細的回答聲,讓耿于介陡然僵住。
對了,這是他要談的事情,怎么一靠近她就忘得一干二凈,什么都不記得了。
慢慢抬起頭,耿于介略略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他認真地看著眼前已經染上淡淡赧意的秀致臉蛋。
“你……真的要回去教書?”他聽見自己有些沙啞地問。
沒想到涂茹的反應是睜大了盈盈眼眸,好訝異地看著他。
“我已經回去教了一個禮拜了呀。一、三、五有課,因為是代課,一天只有兩堂。若要正式續聘,大概會等到下學期開學前再決定。這個……我不是上次就跟你說過了?”
有這樣的事?耿于介的濃眉鎖了起來,回想著。
“嗯……”涂茹臉上的羞澀之意更深了,她不太自在地細聲解釋:“你大概不記得了。我跟你說的時候,你好像……那時……應該是累了……”
耿于介雖然沒有清楚記起,不過也猜到了個大概。
應該是兩人纏綿之后,他擁著她快入睡時說的枕畔細語吧。
“關于這件事,我們能談一談嗎?”雖是詢問,耿于介的口氣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嚴肅!澳闶遣皇钦娴暮芟牖厝ド习?”
涂茹偏著頭,打量她眼前的俊臉,隱約感覺得出來,他不愿意讓她回去學校教書。
“我在家里反正也沒事情做!蓖咳隳托慕忉尅!凹沂、打掃都不用我,你又不常在家,那……我要做什么?”
涂茹二十多年來已經習慣讓自己忙碌,不是認真讀書、工作,就是幫忙家里大大小小家事。結婚前忙著準備新家、準備婚禮,所以沒有感覺,但是婚后……她立刻體會到生活的巨大轉變。
她不再忙碌,甚至,閑得發慌。
“你可以看書!惫⒂诮閷に贾噲D提供建議:“你不是很喜歡看書嗎?書房那些你都看完了?”
重新裝潢時,耿于介特別讓她擁有一間夢寐以求的書房,三面墻壁都是整面墻寬的落地書柜,除了自己的書以外,涂茹的小說藏書也擺滿了一整柜,而且還在緩慢增加中。
“我帶來的當然都看完了,還不止一次!蓖咳惆櫚櫛亲。“你的醫學書籍我看不懂。你不是要我看那些吧?”
“那就多買一些。或者,回娘家走走?”
聞言,涂茹的眉眼間突然掠過一抹陰霾。她沒有回答。
她不是不想回去,只是……她與家人的距離,越來越遠。
本來就不是很親密的關系,在她婚后,好像更疏淡了。大家對她都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敬意,好像嫁了醫生之后,她就高人一等了似的。
“還是,就好好休息?你之前忙了好一陣子,不累嗎?”
“可是,人也不能每天只睡覺啊。”她杏眸中露出一絲茫然!澳阌X得,我在家里應該做些什么?除了每天等你回來以外?”
而他也不一定回來。有時忙得晚了,就干脆睡在醫院休息室。
耿于介認真思考著。他在腦海中迅速調出資料庫,檢查身旁每個身為醫師的熟人、親戚們,他們的太太都在做什么。
除了也在醫院服務的家眷以外,耿于介很挫折的承認,他完全不知道別人的老婆都怎么過生活。
與生俱來加上后天嚴格訓練過的責任感,讓耿于介慎重地承諾:“我一定會幫你想出來的!
“那,在你想出來之前,我可以回去上課吧?對不對?”
望著那張略仰著、充滿祈望意味的秀氣臉蛋,耿于介在心底嘆了一口氣。
他還是不樂意,舍不得。
“還是再考慮看看吧!彼麥睾偷乇磉_了不贊成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