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蕩蕩的臺北街頭奔馳,過了好幾個路口,涂茹才按著左胸,試圖平緩急促的心跳,一面小小聲問:“我們……要去哪里?”
“回家!睋Q來斬釘截鐵、簡單到不行的兩個字。
當然不是只有回家那么簡單。所謂小別勝新婚,他們……已經不是“小別”而已了。
那一夜,夫與妻、男與女,在睽違了好幾個月之后,重新分享了很簡單的甜蜜纏綿。
也重新宣示了主權、厘清了該厘清的、訴說了該訴說的,整整花了一夜。
之后。他們的關系,又轉變了。
晨光中,涂茹在自己的單人床上醒來。
一翻身,手就掛到了床沿之外。這張床真的不大,翻身動作夸張一點,整個人都會滾到床下。
一個人睡都快不夠大了,更何況是兩個人。當她有一次這樣對耿于介說時,她那溫和斯文、談吐舉止都優雅如貴族的丈夫,只是微微一笑,靠過來,提供了一個老套到極點、卻又非常曖昧的解決方案──
“沒關系,你可以睡在我身上。”他這樣說。
分別的這段時間以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耿于介變了;而她清楚貼身感受到他的轉變,從那詭異的一夜起;彼時,他堅決地把她硬是載回家,硬是要她留不過夜,硬是要……
想到之后的火辣情景,涂茹翻了個身,把開始發燙的臉蛋埋進枕頭里。
小別勝新婚的隔日清晨,她堅持要和他一起出門。因為他要上班,她也要呀。
耿于介對著累得直打呵欠、才睡了少少幾個小時的她蹙眉,顯然是很不同意。但他忍住了,沒有多說什么。
他真的變了。不再試圖主導她的決定,也不再把她當小妹妹。
只是到了傍晚,涂茹好不容易撐完一天下班,準備回家好好補眠休息時,耿于介悶悶的電話來了。
“我今天又耍弄到很晚,之后還要整理一些報告,明天一大早就要用的!北緛碓缇驮撏瓿傻,只不過昨天“家事”緊急……“你大概得先睡了,不用等我。”
“呃……”已經坐上公車的涂茹有點尷尬地支吾了一下。“我、我沒有要回去,我現在要回……租處那邊。”
手機那邊沉默了。涂茹只聽見公車引擎的隆隆聲,以及身邊學生聊天的高談闊論。她握緊手機,感覺手心微微出汗。
他要生氣了嗎?
好半晌,回答才傳來:“好吧,那你要早點休息。禮拜六回爸爸那邊吃飯。”
掛斷電話之后,涂茹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傻傻地望著手機,腦袋也迷迷糊糊。
就這樣?他沒有什么異議?
還在胡思亂想時,手機突然又響起。
接了起來,還是耿于介,嗓音更悶了!澳悄氵@樣,是打算繼續跟曹文儀住嗎?”
想到摯友反常的舉動,涂茹心頭一窒!甚至想要按照舊時習慣轉頭逃開,不想面對。
但,她已經思考了一整天。無論如何,逃避也不是辦法,她要成為堅強的人,就不能萬事都逃避。
何況,對于曹文儀的舉動,涂茹只覺得突兀怪異。畢竟情愫的醞釀并非一朝一夕,涂茹又不是神經大條的人;如果朝夕相處的密友對她有異樣的感情,她會感覺出來,不可能被嚇成這樣。
加上便利商店的店員所說的話……
想了想,她還是決定解釋一下。“我跟文儀本來就沒有住在一起。不過,我覺得她怪怪的,情緒很不穩,所以想要跟她談一談。”
“需要我陪你嗎?”耿于介問。
“不用、不用。”涂茹立刻拒絕。耿于介光聽就差點抓狂了,要是讓他們碰面,大概沒幾分鐘就會演出全武行。不妥,大大不妥。
耿于介在那邊低聲咕噥了幾句。因為公車上實在太吵,涂茹努力聽還是聽不見。“你說什么?”
“我說,為什么你就能跟別人談,卻不能跟我談?我也想跟你談一談啊!
涂茹傻眼了!一直到掛了電話很久以后,搖晃的公車都載她回到住處附近了,她還在發呆,差點忘記下車。
她成熟優雅、溫文謙沖的老公,居然……在撒嬌!
他們真的都變了。她慢慢變成能堅持自己的意見、勇敢面對問題的人;而他,則變成一個比較正常,比較……可愛的男人。
涂茹的心頭暖暖的。暖意一直彌漫,直到充滿全身,臉頰都燙燙的,好像膽子也更大了些。她帶著這樣的勇氣下車,慢慢走回住處。
傍晚,暮色已經慢慢降臨。等她開門,望進沒有開燈的房間,一股難以解釋的第六感強烈地抓住她。
文儀已經離開了。
小床上,被子、枕頭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房里沒有她的背包或忘記帶走的外套。盆栽都澆過水,本來散落的書本也都被擺放回原位。小書桌的正中央,則放著一支鑰匙。
那是曹文儀的備份鑰匙。一直以來,即使是搬回家了,她還是能自由進出。但現在,她等于已經無聲地告訴涂茹;以后,不會再無預警的開門進來了。
不會在晚班結束后帶著消夜來養肥涂茹;不會在周末早上跑來硬是挖涂茹起床,拉她一起去買雜貨、逛超市;不會在路過時上來看看,因為“怕失婚婦女一時想不開”或“怕公主一睡不醒”。
不會再來了。
在書桌前坐下,涂茹盯著有些陳舊的白銀色鑰匙,耳邊仿佛響起那獨特的、有點低沉的笑聲,叫她公主時的語調,為她打抱不平時的憤怒,逗她開心時的夸張語氣。
涂茹安靜坐了很久很久。從高中至今,將近十年的歲月,她們共享過的青春,陪伴她療傷時的時光……從眼前、身邊慢慢流過。
慢慢的,卻一去不再回頭。
離開時,她在想什么呢?
忘了開燈的室內浸入了黑暗中,時鐘滴答滴答走著、走著,她像是忘了時間的存在似的,端坐桌前,如同石像。
直到手機的輕盈鈴聲驚醒了她。
“你們談得怎么樣?”是上一個和她交談的人,也就是耿于介。
涂茹這才抬頭望了望時鐘,居然已經接近午夜!她坐了這么久……
“文儀走了。”她簡單地說。揉揉酸澀而發燙的眼,涂茹吐出一口長氣。
她很確定自己聲音很平淡,頂多稍稍疲憊而已,但耿于介似乎發現了什么,隨即溫和輕問:“我去陪你,好不好?”
“不用了,時間已經很晚,你開車過來都幾點了……”
“呃,我就在樓下!
當涂茹詫異地打開門,果然看見耿于介從走廊那一端走來,手上還提著熱氣騰騰的鹵味。一見她,就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微笑。
一個從第一次看見就讓她心弦震動、情之所鐘的微笑。
她再也忍不住了。下一刻,她已經投入他的懷中。
“怎么了?談得不愉快嗎?曹文儀罵你?”耿于介輕擁著她,一面問?跉饽敲礈睾停屚咳懵犃,幾乎要忍不住欲淚的沖動。
然而她沒有哭,只是一個勁的猛搖頭,雙臂緊緊摟著他瘦削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
見她這樣,耿于介也不多問了。兩人靜靜相擁,沐浴在溫柔寂靜的黑暗中,世界仿佛只剩他們兩人相依相偎,其他的一切,都被隔在擁抱之外。
那一夜,耿于介沒有離去。
“可是,這里只有單人床!蓖咳愕哪槧C燙的,只能祈禱一片漆黑中,耿于介看不到她的臉紅。
“沒關系,我睡地上好了!彼w貼地說。
“那樣很不舒服,而且會感冒……”
“不會比醫院休息室的床差到哪去。何況……”他看她一眼,外面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線下,涂茹看見他的眼神閃爍笑意!昂螞r,我已經被你傳染感冒了!
“好、好吧!毕肫疬@感冒是怎么“傳染”的,涂茹不敢再多說,怕自己的羞窘被發現,只好趕快去張羅枕頭、被子,在床前鋪好毛毯,讓耿于介打地鋪。
兩人睡下沒多久,耿于介的噴嚏聲就讓涂茹的罪惡感戰勝了羞怯。她猶豫片刻后,安靜起身,把耿于介拉到床上。
床很小,兩人睡起來很擠,不過耿于介一點也不在乎。他滿心感謝地擁著失而復得的老婆──當然,現在說失而復得好像還言之過早,不過,至少她回到他懷里了,也不再排斥閃躲他的擁抱和輕吻。
涂茹幾乎是趴在他身上,不安地扭動著,試圖找到比較舒服、不會壓著他的位置。
“小茹,你不想睡覺的話,就繼續這樣動沒關系,我不介意!苯K于,他帶點危險性的嗓音低低警告著。
涂茹馬上聽懂了,僵住不再亂動。
“我不會很重嗎?”半晌,她細聲問。
“噓,睡覺。我很累了!
話是這樣說,但直到涂茹的身子漸漸放軟,呼吸均勻,乖乖沉入夢鄉之際,耿于介還是沒有睡著。好像有什么梗在心口,哪里不對勁似的,卻又說不上來、抓不住那個縹緲的古怪念頭。
到底是什么呢?
不管了,明天再想吧。半夢半醒的寤寐間,他呼吸著懷中人兒清淡的香氣,大掌慵懶地撫著她纖秀的背、腰,心中充滿了甜蜜滿足,也充滿了感謝。
感謝上蒼把她還給他。感謝曹文儀的驚人舉動,讓她投向他……
等一下!感謝曹文儀?
耿于介的眼眸突然睜開,眨了眨。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一片模糊。
會是那樣嗎?曹文儀……是故意的?
不,耿于介隨即否定自己荒謬的想法。曹文儀那么討厭他,一直覺得他對涂茹不夠好,對他幾乎恨之入骨,不可能會用這么極端的方式來幫他們復合。
不可能的。曹文儀不可能會做這種事。
他擁緊了懷中柔軟的身子,暗暗在心里發誓,自此之后,一定不會再讓她離開。他受夠了沒有她的日子,受夠了渴望得不到滿足、愛戀得不到回應的地獄。
自從遇見她,一切都慢慢轉變了。不只是表面上身份的改變,而是從想法、心靈、生活……通通都跟著轉變?上麄冞M展太快太順利,以致于心態上來不及調整,沒跟上轉變的腳步。
現在,他已經準備好。以后的生活不管還要再怎么天翻地覆,只要涂茹在他身邊,只要手牽在一起,一定都不會有問題。
他輕輕摸索著,找到了她軟軟的小手,緊緊握住,十指交纏,然后心滿意足閉上眼,任睡意蔓延。
即使是在夢中,手都一直沒有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