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為眼淚,而是腹部疼痛。這種感覺跟生理痛很像,一陣一陣的;她只想趕快回家躺著休息,讓肚子里陪著她奔波忙碌的寶寶也可以好好睡一覺。
當夜,她睡得很不安穩。尤其當早晨迷迷糊糊醒來,看見耿于介的背影在房中安靜走動時,她根本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于介?”
“啊,你醒了?”耿于介回頭,過來溫柔地探了探她的額!澳阌悬c發燒,一直翻來翻去。還有哪里不舒服?”
“你要去哪里?”她先不顧自己的虛弱與無力,沙啞著嗓音問。
耿于介手上拿著幾件衣服,床邊,還有一個小型的登機箱正攤開著。
“要去開神外的一個醫學年會,在英國。我上個禮拜跟你提過,忘了嗎?”他仔細盯著她。“小茹,你臉色真的不好,我等一下幫你掛邱醫師的診,你早上去一趟醫院,好不好?”
涂茹幾乎連舉起手都沒力氣,但她還是抓住耿于介的袖子!澳憧刹豢梢浴灰ラ_會?我──”
“沒事的,你只是最近累壞了,去看一下邱醫師,然后好好休息幾天,我下禮拜就回來了。”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我真的該走了,你乖乖的,嗯?”
“我不要!”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來,她的眼眶紅了。“我不要你去開會!我不要自己去看邱醫師!我不要乖!我、我都不要!你不要去,求求你不要去!”
耿于介微微皺眉。涂茹不是會使小性子的女生,但是最近她的情緒真的相當不穩定,很反常。
“小茹,乖,別鬧脾氣。等我出國開會回來,我們再好好談一談!彼o握了她的手一下,然后放開,起身去找手機。先聯絡好婦產科的同事之后,再打電話給弟弟于懷,請他陪涂茹去檢查。
“她今天狀況不太好,大概是累著了,麻煩你!
美麗的落地窗前,丈夫的背影如此好看,他的聲音低沉磁性,又如此體貼細心……可是,涂茹的心慌就像淚水一樣,止都止不住,排山倒海。
耿于介的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他必須出發去趕飛機。當他儒雅的身影一離去,涂茹埋進枕頭間,痛哭了一場。
不知哭了多久,陽光都從厚厚蕾絲窗簾透過來了,她頭開始一陣一陣發漲、發疼時,才昏沉沉地翻身,淚眼迷蒙地盯著天花板細致美麗的浮雕。
瞪了好一會,眼睛都酸得睜不開了,只好閉上再睡。睡睡醒醒,全身都沒有力氣,很難受。
然而難受是一回事,心情爛是一回事,她還是得起床。蹣跚走到浴室,涂茹在鏡中看見一個眼泡腫、臉腫、唇色青白、披頭散發的女人。在白色與金色作為布置主色的華麗浴室里,顯得分外憔悴。
木然盥洗完畢,涂茹正準備換衣服時,才轉身走進更衣間,卻突然發現,燦爛晶瑩的更衣鏡中,映出雪白長毛地毯,上面,有鮮艷的紅花。
一朵一朵怒放著,一路,跟著她……
血!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寶寶沒有留住。他們的緣分只有短短的二十一周。
耿于介風塵仆仆趕回來時,已經是四天以后。他從機場直奔醫院,一向從容優雅的耿于介醫師,破天荒第一遭,顯露慌張的神色。
腳步急促,連跟同事打招呼都沒工夫,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過走廊,來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靜。涂茹正在休息。只不過分別了幾天,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她整個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顏色抹去了,小小的臉蛋是慘白的,白到幾乎透明。
床邊椅子上有個陌生人,戴著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閱雜志。
驟然一看,耿于介內心冒出無法解釋的、莫名其妙的怒氣。有點憤怒、有點驚疑,又酸又辣──總而言之,是他從未感受過的陌生情緒。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動手痛揍陌生人的沖動。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準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從英國趕回來,已經超過三十小時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啞粗糙,他毫不客氣地問。
那人抬頭,一雙帶著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過了好幾秒,耿于介才想起,這是涂茹的高中同學,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儀。
“你又是誰?”曹文儀也很不客氣地反問。
“我是涂茹的先生!彼咽稚系男欣罘畔,大步走進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醫師了。我倒想請問你,為什么沒有好好照顧她?還讓她流產時一個人進手術房?”曹文儀字字句句都那么尖銳,刺進耿于介已經流著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沒有涂茹流得多。她虛弱到沒有力氣說話,被他們的聲音擾醒,只是睜著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著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獄般的疼痛、手術臺的冰冷觸感中,她一直呼喚的人。然而她還是必須一個人捱過這一切、這可怕的四天。
有一個部分的自己,已經隨著無緣的寶寶死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小茹!彼l現她醒了,來到床前,彎身握住她冰涼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顫抖!澳恪⒛阈量嗔恕
“她當然辛苦。懷孕、流產、失血過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撿現成的,等著當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這人能不能閉嘴呢?能不能出去?給他們夫妻一點安靜的獨處時間,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煩地看她一眼。
“瞪什么瞪!醫生架子就這么大?”曹文儀冷笑!翱上也怀赃@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職業再高貴、家里再有錢都一樣,自私傲慢,不負責任!”
說真的,耿于介已經認真在考慮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則了;心情已經惡劣到谷底,實在不需要一個多嘴婆在旁邊煽風點火。
涂茹虛弱地打斷:“文儀,不要這樣……”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儀舉起雙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視中做投降狀!拔也恢v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點再來看你!
說完,根本沒與耿于介打招呼,就逕自出去了。
病房內落回靜默。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試圖給她一點溫暖。她的手卻一直冰涼,也毫無力氣,根本沒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開口。一開口,就是道歉。
“對不起……”她哽咽了!拔覜]有好好保護寶寶,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這樣說!惫⒂诮榈谋亲右菜崃恕H欢,面對孱弱的妻子時,剛剛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必須先放在一旁,他要堅強,要當她的依靠!昂⒆涌梢栽偕D阆劝焉眢w養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溫柔的解釋與安撫并沒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實上,涂茹好像完全沒有聽進去,她一直在道歉!皩Σ黄稹瓕Σ黄稹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樣,在室內、在他耳邊盤旋著,久久都不曾散去。
后來她體力實在不支,又帶著眼淚昏睡過去。耿于介握著她的手,一個人孤獨地迎接漸漸籠罩、由窗外蔓延進來的暮色。
耿于介確定,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住院那幾天,曹文儀日日來報到,從不給耿于介好臉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們各忙各的,眼中都沒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換成以往,依著涂茹的個性,應該是會從中緩頰安撫,試圖讓氣氛好一點的;但是,自從事情發生以來,涂茹變得更安靜了。她好像縮到了一個無形的殼里面,把其他人都隔離在外,無法接近。
別人也就罷了,但,他是她的丈夫!耿于介的煩躁與日俱增,卻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解決。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對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國趕來探望的項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寶寶沒了,全都是她的錯似的。任耿于介怎么開導、勸解都沒用。
當涂茹的母親來探望的時候,耿于介才有點了解是為了什么。
他的丈母娘,一出現便哭天搶地,直斥女兒的不小心,罵她不懂事,不會照顧自己……反正,千錯萬錯,都是涂茹的錯,害她好好的一個外孫就這樣沒了。
如此戲劇化的母親,怎會養育出這么溫婉似水、清靈秀氣的女兒?耿于介始終沒有辦法理解。
那么,她和他的寶寶,又會是怎樣的個性?他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著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然后,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占領胸口。
如果連他都這樣了,與之骨肉相連的涂茹,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承受著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無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罵的戲碼實在太夸張,嚴重考驗著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著,陪涂茹坐在床沿,溫暖大掌緊緊握著她始終冰冷的小手,給她力量。
是她主動抽出了手,輕輕推著他,在他身旁細聲說:“你不用陪我聽這些,媽還要鬧上好一陣子,你先走沒關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边@是謊話。他的手機、呼叫器、院內廣播都已經狂響過一輪。小姐、實習醫師都到病房來探頭探腦過,有一臺刀正在等他去開,可是,他怎樣也沒辦法提起腳步離去。
“真的沒有關系!蓖咳愫軋猿,給他一個勉強的、蒼白的微笑!皨尶尥曛缶蜎]事了,她也需要發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為什么這么命苦,上天為什么要這樣懲罰我!我的外孫啊,嗚嗚嗚……”夸張的哽咽感嘆中還夾雜擤鼻涕的雜音,令人精神緊繃。他真的要把涂茹一個人留下嗎?
“她是我媽媽,我知道怎么安撫她!蓖咳氵是那樣細聲說著,中氣不足的她連說話都有些費力!翱烊,病人還在等你!
耿于介掙扎了好一會兒,還是只好離去。病人不會因為醫生生病而體諒一下,當然更不會因為醫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腫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醫院看醫生,那醫生自己生病的時候呢?拿個鏡子照照,就算是看了醫生?
他出了病房,穿過走廊時,正好遇上不受歡迎的曹文儀迎面而來,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飲料。
“又要走了?開刀?”一見他要出門,曹文儀撇了撇嘴,冷笑數聲。“再見,耿大醫師。希望你照顧病人比照顧老婆要高明一點。”
耿于介面對她不請自來的態度、她顯而易見的挑釁、酸言冷語,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當下他腳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臉上此刻布滿陰霾,高大的身材佇立當場,有一種極少見的威嚴與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儀有些流氣地對他抬抬下巴!皝戆。也灰姷脮斀o你這個文弱書生!
他其實并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緊,指節都發白了。
就差一點點,這段期間以來累積的怒氣與郁悶都可以痛快發泄出去。
就差那么一點點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雙帶著祈求的眼眸,她總是柔柔地對他說:“別生文儀的氣,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顧我!
一想起涂茹,整顆心都軟了,又酸又柔,根本沒辦法繼續憤怒下去。
無論眼前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惡劣,但,和他一樣,他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護著涂茹。
所以耿于介還是忍住了。本來緊握的拳,松開了。
“不打了?也對,你們外科醫師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輕易受傷。”曹文儀諷刺地笑笑!斑不趕快走?你偉大的醫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嗎?”
耿于介不再多說。掉頭,大踏步離開。
等他一下吧,等他開完這臺刀,處理完新院區征人和行政上的瑣事,就會有時間一點了,到時一定要陪在涂茹身邊,要哄得她重展歡顏,要好好調養她的身子,養得胖一點、壯一點之后,再一起努力,會有另一個寶寶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會沒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決心。
可是,為什么那隱約的不安,卻始終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