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茹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慢慢就會好轉的。
事實證明,根本不是這樣。
“新院區落成以后,我會過去那邊外科支援!
難得的周末相聚時刻,涂茹雀躍的心情卻在耿于介輕描淡寫的宣告中消失殆盡。
“你不是……只是幫忙籌備嗎?”
她的聲音有些緊繃,窩在他溫暖懷中的身軀也漸漸僵硬。
本來,兩人享受著安靜的午后,面前桌上有兩杯熱飲,她舒舒服服的在他懷里看書,一同賴在沙發上的感覺是那么溫馨。
他卻好像敘述什么小事一般地宣布了這樣的決定!按蟛囊馑际签ぉぁ
“可是你之前明明說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待新院區開幕,你就可以回到自己崗位上,不用兩邊跑的。”
有些稀奇地看著涂茹,耿于介微笑起來。這是他溫順的小妻子第一次搶白他。
“是啊,我本來是那樣以為。只不過,我對新院區那邊的人事實在不放心!彼兆∷氖,緩緩解釋:“大伯分身乏術,加上他對衛生署長這個位置……嗯,需要一些時間去運作,醫院、科里的事情必須交給我!
“你們外科,難道就沒有別入口嗎?”涂茹無助地反問。
“當然有。只不過……”耿于介沉吟片刻。“小茹,那也是我的夢想啊。新院區的神經外科部門等于是我一手籌備的,到了那邊,沒有大伯或其他人限制著我,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我相信我一定能帶出一番新氣象!
含蓄的言辭,卻清楚描繪出耿與介的志向。
他不曾抱怨過身處在長輩的陰影下,有著怎樣的艱辛與窒息感,總是有禮而盡責,認真扮演好他的角色。只是,他不見得真心喜歡現在的位置,他也希望能夠有所改變。
看著他侃侃而談時的神態,俊眸中閃爍的奕奕神采,涂茹的心卻一直沉下去,仿佛掉到一個無底洞里面。
原來不是有苦衷,不是出于無奈,是他也樂意去做,愿意犧牲他們相處的時間。
“那不然,我也跟你搬去中壢?”她仰著臉,祈求似地說:“讓我去陪你,好不好?這樣你就不用臺北中壢兩頭跑了!
耿于介的俊眉微微皺了起來。
“小茹,你才懷孕沒多久,還不是非常穩定,這樣搬來搬去,不太好!惫⒂诮檫是溫柔得像是可以滴出水來那樣,耐心誘哄著:“而且爸爸、于懷還有你娘家都在附近不遠,你在這兒有人照應,我比較放心。如果去中壢的話──”
“你可以照顧我啊,對不對?”她還是不肯放棄!岸,我自己也會照顧自己,不會麻煩的!
“小茹,聽話,我還是會盡量找時間回來,臺北離中壢并不遠!彼揲L的指順過她緊鎖的柳眉!斑^一陣子就會好一點了,我想我不會在那里待太久,只是,剛剛起步這段時間,我大概沒辦法說放手就放手!
“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她絕望地覆述。
“真的,我保證!
他低頭,給予她一個溫柔的允諾,卻在耐心的細吻中嘗到了略略咸澀的滋味。
“你在哭嗎?”他擁緊她!拔抑皇侨ブ袎,又不是出國,而且周末都會回來,為什么要哭呢?”
“我不知道!彼袷自谒麑捄駵嘏膽阎,止不住源源不斷的淚水,和一陣陣的心慌。
“傻瓜。書上都說孕婦情緒會不穩定,原來是真的!惫⒂诮楣室馊⌒λ,更加溫柔的吻熨上她顫抖的紅唇。
纏綿間,她輕輕戰栗著,感受到他全身漸漸變硬的肌肉,和他開始不穩的呼息,涂茹絕望地想著,他馬上就要喊停了,馬上就要在失控的前一秒鐘重新找回自制力,就如這一陣子以來,每一次依偎溫存時的情況。
果然,耿于介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沙啞的呻吟,然后,放開了涂茹。
她不死心,仿佛要證明什么似的,柔軟的小手撫上他因為克制而有些扭曲的俊臉!坝诮椤
他又呻吟了,拉過她的手,在掌心印下深深一吻,順勢調整坐姿,小心地不讓自己的體重壓到她。
“小茹,坐過去一點,小心我壓到你!本芙^得那么行云流水。
淚水立刻沖上她的眼眶,一陣酸疼襲擊鼻腔。
她……現在很丑吧?小腹變大,腿上開始有青筋浮現,還有水腫。她的臉也變圓了,覺得自己越來越笨重而蠢拙……
最近,他不再抱她了,也不再在深夜回來時,偶爾情不自禁,以溫柔的吻喚醒她,然后共赴一場午夜的激情。
就連親吻和擁抱都是點到為止,留下她體內深切的渴望,無法抒解。
她的欲望,想和他親近、被他擁有的欲望,已經被他喚醒?墒撬嘶厝チ,變回初識時的那個謙謙君子,等閑不越雷池一步。
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正值盛年,而她是他的妻,為什么要當個該死的君子呢?
“你小心,他在外面搞不好有管道發泄。”
恍惚間,曹文儀涼涼的警告言猶在耳,令涂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冷嗎?喝點熱牛奶。”耿于介坐開了,傾身去拿面前桌上的杯子,然后遞到她面前,還體貼地湊到她唇邊。
抑遏不住的淚珠落到乳白的牛奶里面,喝了幾口,涂茹就喝不下了。接過杯子放回桌上,耿于介實在忍不住,又俯過去,以唇吮去她秀致臉蛋上的淚珠。
“不要哭,乖!陛p哄的嗓音帶點無奈,她甚至聽見他低低在嘆氣。涂茹的淚落得更兇,幾個呼吸不順,開始打嗝。
“你一哭,我們就沒辦法繼續討論下去了!彼氖郑丛谒淖笮!肮,別再哭了,你這樣讓我怎么放心去中壢工作呢?”
那就不要去。
這句話一直哽在她喉頭,卻是怎么努力也說不出來。
一定是懷孕的關系,讓荷爾蒙改變了,所以她才會變成這樣一個自私、不識大體、動不動就掉眼淚、不可理喻的女人。那是他的夢想,過一陣子就會好一點……
可是,為什么這些解釋和安慰,相對于她心中的恐懼孤單,就像是對錯格子的齒輪,兩兩空轉著,卻怎樣都無法契合、無法同步?
像只撒嬌的貓咪,她鉆在他的懷中,怎樣都不肯抬頭、不肯移動,固執地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頸子酸了,腰也酸了,雙腿開始發麻。
“傻瓜。”耿于介又這樣叫她,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寵溺。
他開始幫她按摩,溫和地,小心地,從后頸開始,沿著脊背下去,然后是她的小腿、腳踝。
“都腫了,很難看!彼煅手f。
“不會!惫⒂诮闇睾头瘩g,蹲跪在沙發前,然后,低頭在她被移到沙發上舒舒服服擱著的白皙小腿上,落下一個吻。
“你騙人!蓖咳丬涇浛卦V。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以后也不會!
他的保證,伴隨一個堅定的吻,融入她唇間。
涂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為哪件事情先發生,導致后面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還是一個一個的獨立事件,累積之后,造成最后的結果。
耿于介也不知道。事實上,沒有人知道。
不過,很快地,涂茹驚覺到情況明顯惡化。
耿家最近喜事連連,照理說該是很開心的。長媳懷孕,醫院的新分院落成,耿于介成為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科主治醫師,而耿家的老三喜期將近……
耿家之前沒有女主人,涂茹嫁進來之后,身為長媳、長嫂,理所當然地變成拿主意的角色。耿家老三結婚的事情,女方那邊都是跟涂茹聯絡的。
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真正重規矩的人家談起婚事來有多么繁瑣。她一面幫忙打點著,一面默默回想一年前自己結婚時有多么簡單;簡直像是涂家把她打包好,開開心心送給耿于介便算數。
“我母親是因為難產而過世的,項名海連母親的面都沒見過!惫⒂诮樵洔睾偷馗嬖V她:“所以爸爸決定讓三弟從母姓,算是紀念媽媽,也常常對我們這兩個哥哥說,小弟自小沒有媽媽疼,我們要對他好一點。”
“你們都很疼他啊!蓖咳慊叵胫麄冃值荛g互動的點點滴滴,忍不住說。
耿于介笑了!澳鞘情L大了之后才比較會想。以前小時候,我跟耿于懷都覺得是老三害死媽媽的,要是不生他,媽媽就不會死了,所以常常偷偷欺負他!
涂茹聽得皺起眉!澳且膊皇撬腻e……”
“小時候不懂事嘛。不過現在他也要結婚了。”耿于介微笑著,嘆了一口氣,慎重請托涂茹:“小茹,名海的婚事要麻煩你多費點心了。你現在是他的大嫂,人家說長嫂如母……”
“我知道,我會盡力!蓖咳泓c點頭。
她看得出耿于介以及耿家其他人都對這個未來的弟媳婦很滿意。不過,除了在物質上大方到不可思議之外,耿家的醫生們實在都太忙,忙到根本沒有時間多做什么。男方這邊的事情,諸如下定、新房、各種禮俗儀式……全部都是涂茹在張羅。
甚至,到了項名海正式訂婚的那天,耿于介還被新醫院那邊的事情纏到無法分身。筵席已經要開始,涂茹還在飯店門口焦慮地打著電話,試圖聯絡。
“我可能趕不上開席,你們就先用吧,不要等我!鞭D接好幾次,好不容易找到他了,耿于介卻匆匆忙忙的!拔視M量趕,希望結束前可以到!
“可是,你不是答應我……”
“小茹,我現在沒有時間講話,等一下再說好嗎?”他沒有不耐煩,可是聽得出來相當急迫。
她默默掛了手機,站在飯店富麗堂皇的大廳中央,茫然發了幾秒鐘的呆。
他不來?
這些客人親友,個個有頭有臉,面對他們,涂茹雖然帶著溫婉微笑,心中卻兀自忐忑、焦慮著,緊張到頭都隱隱作痛,小腹也是。
自己結婚時,那件白紗禮服所帶來的焦慮,此刻又悄悄重現。
裙子后面,是不是有個大洞?雖然她看不見,但是不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在背后暗暗嗤笑?
她需要耿于介,需要他在旁邊,牽著她的手,給她溫柔的保證和安全感。
而另一方面,她也痛恨著自己的無助與依賴。
“大哥還是趕不過來嗎?”沉穩的嗓音在涂茹耳邊響起,那么耳熟,讓她險些以為是耿于介突然出現了。
不過,也只是“險些認錯”而已。他們兄弟的嗓音雖像,涂茹還是立刻辨出,這嗓音來自項名海,也就是今天訂婚宴的男主角。
“嗯,他要我們先開席,不要等了!蓖咳闩﹄[藏起自己的落寞,轉頭露出個溫暖微笑。
項名海沒說話,只是憂慮地看著涂茹。“大嫂,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最近辛苦你了。”
“我沒事,你別擔心!蓖咳銓π∈逍π,安撫著他。
勉強撐起甜美微笑,她在眾多的賓客親友間周旋,面面俱到、溫婉大方,讓長輩們都很滿意,每個都想跟她多說兩句。
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不斷偷看宴客廳入口的方向,丈夫修長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寶寶似乎也感受到媽媽的焦慮與緊張,她的小腹一陣一陣收縮著,本來隱隱作痛,越來越明顯,涂茹還是咬牙忍耐。
拖到不能再拖時,只好開席。坐在代表男方家長的主桌,她還是以溫柔笑臉迎接所有的詢問和寒暄,笑到后來,覺得臉都僵掉了。
訂婚宴是女方請客,照習俗,男方不能吃到最后,要偷偷提前離開;當他們一行人走過飯店的大廳時,行色匆匆的耿于介才總算出現。
“忙到現在?”身在醫界三十多年的耿老醫師看到大兒子,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問什么。弟弟則是使個眼色,要哥哥注意一下自己的老婆。
不用弟弟的暗號,耿于介一進來,便對蒼白的涂茹皺了皺眉!靶∪,你不舒服嗎?臉色很不好。怎么了?”
他還問怎么了!強忍著陣陣的疼痛和心中的難受,涂茹在眾人面前不愿多說,只是強笑!皼]事,大概妝掉了,臉色才不好……沒關系,我們先上車吧!
耿于介回頭開自己的車在前面領路,而涂茹則充當公公與小叔耿于懷的司機──因為,只有她沒喝酒。
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在前面引導的車尾,她的視線幾度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