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影朦朧,辛至煥將車開到餐廳門外,輕巧地停定。
今天是禮拜五,周末前夜,餐廳營業到午夜兩點,距離現在,還有數個小時。
也不知她何時才會離開,但他已下定決心,不論多晚,他都等,非等她不可。
不許她逃。
他稍稍放下座椅,斜躺著,靜靜地盯著窗外,餐廳的看板高掛在夜色里,霓虹的燈光,隱隱刺痛他的眸。
“New York Ex”,除去紐約。
為何偏偏取這樣的店名?她就這么不想再見到他?
六年了。
這六年來,他其實一直在等著,等著她對車禍那天的解釋,她為何會跟前男友在一起?又因何發生車禍,導致流產?
可她始終沉默著,封印真相。
他原以為,她會回去前男友身邊,但也沒有,他打探過了,那男人現在開了家小小的計程車行,發展得并不很順遂,只能說過得去。
是因為兩人的成就天差地別,所以才漸行漸遠的嗎?
如今,她身邊有了眾多追求者,不乏鮮花約會,甚至連上市企業的小開方家俊都成了她裙下之臣,當然更沒必要留戀年少時代的青澀戀情了。
而與他的這段婚姻,也成了她追求幸福的束縛。
她想掙脫,自由自在地飛,他能理解,但不知怎地,就是不甘心不情愿放手。
他承認自己小氣,很奇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會變成一個超級幼稚又別扭的男人,他的好友汪起軒說,這是他下意識地尋求她的疼寵——真是見鬼了!他又不是沒媽的小孩,干么尋求什么疼寵?
見鬼了,真是見鬼了……
辛至煥在心底叨念,暗氣自己,胸海波濤起伏。
已經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她究竟何時才會現身?
他告誡自己有耐性,卻逐漸心神不寧。下午送她來餐廳時,就覺得她臉色不是很好,該不會生病了吧?
正胡亂尋思著,餐廳門口忽地閃出兩道人影,一個男人,跋扈地將一個女人拖出來。
他一凜,倏地坐正身子,若是他沒看錯,那女人正是菲菲,而那男人……是方家。浚
他按鈕降下車窗,兩人的爭論聲隨風送來。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不答應我?”方家俊拉扯齊菲菲臂膀,聲嗓明蘊著醉意!澳忝髦牢矣卸鄲勰!”
“家俊,你放開我,你醉了!彼噲D勸服他。
他卻執拗地將她更拉向自己,暈蒙的黑瞳鎖定她!褒R菲菲,你告訴我為什么!難道我比不上那個男人嗎?”
“家俊,我們改天再說好嗎?我今天真的不方便……”
“我不要改天!就是今天!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說清楚講明白,我是哪一點比不上那個男人?你不是說你要跟他離婚了嗎?”
聽聞方家俊的咆吼,辛至煥不禁擰眉。所以菲菲都告訴他了嗎?關于兩人懸而未決的婚姻關系,她都一五一十吐露了嗎?
“我是要跟他離婚沒錯……”
“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肯答應我的求婚!”
他求婚了?
辛至煥駭然,全身頓時凍凝,他盯著齊菲菲,等著聽她的回答,神經如弦緊扯。
可她卻不說話,微斂著眸,素手捧著額頭,她看來臉色蒼白,鬟邊仿佛隱隱冒汗。
是頭痛嗎?她很不舒服?
念頭才掠過,辛至煥立刻打開車門,才剛踏出一步,便瞥見齊菲菲暈眩地往前一倒,趴跌在地。
方家俊愣住。“菲菲?菲菲?你怎么了?”他驚呼著,意欲伸手扶起她。
辛至煥搶先一步,如一道旋風般疾卷而來,蹲下身,將暈倒在地的齊菲菲橫抱而起。
“是……是你?!”方家俊認清是他,醉眸倏睜,迸射怒火。
他不語,默然轉身。
方家俊在他身后跳腳!暗鹊!你憑什么就這樣帶菲菲走?她是我的、是我的!”
是他的?
辛至煥猛然回頭,眸光冷冽!叭绻阏娴膼圩o她,怎會沒注意到她身體不舒服?為何要在她這么難受的時候,還一直為難她?”
“我沒有為難她,我只是要她給我一下解釋!”方家俊反駁,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一個解釋而已,你就不能等一等嗎?”
“我已經等好幾天了!”
“那又怎樣?我都等她六年了!”辛至煥厲聲回嗆,話語落下,才恍然驚覺自己說了什么,他霎時懊惱,氣方家俊,更氣自己。
他在做什么?何必跟一個醉漢斤斤計較?
他咬咬牙,將懷中的女人抱進車廂,小心翼翼地讓她躺在副駕駛席,為她系好安全帶,又將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了,蓋在她身上。
“喂!你要帶她去哪里?”方家俊繼續叫嚷。
他不理會,坐上駕駛席,緊閉車門,緩踩油門,俐落地操控方向盤,讓車子平穩安靜地前進,不致驚擾昏睡的她。
她燒得不輕。
他開車送她去醫院,將她抱進急診室,醫生檢查過后,說她發高燒,讓護士幫忙打點滴。
他要求醫生安排她住院,醫生笑了笑。
“只是感冒發燒而已,回去睡覺休息多喝水,不需要住院!
“可是她燒得很嚴重!”他抗議!澳憧此蓟璧沽,體力多虛弱!”
“辛先生,我明白你很擔心你太太,不過只是發燒就要占醫院一張病床,請不要浪費醫療資源好嗎?”
一席話,將辛至煥說得面紅耳赤,環顧急診室眾人異樣的眼光,他只得摸摸鼻子,認了,待她打完點滴后,帶她回家。
她一上車便繼續昏睡,是他將她抱上樓,抱上床,在床畔守護她一夜。
他沒有照顧病人的經驗,只能遵從護士的建議,加上從網路下載的資料,準備好耳溫槍、冰塊、毛巾、毛毯,先蓋毛毯幫助她散熱,每隔半個小時就量體溫,測量溫度變化,曲線一路往上,他心驚膽顫,焦躁地在屋內踱步,待天色即將破曉時,她才終于開始退燒。
他大喜,掀開毛毯,做了個冰袋,敷在她額頭上,助她降溫,然后用冰毛巾擦拭她四肢。
折騰了一夜,他見她臉色不再蒼白,漸漸地浮上血色,這才安落一顆心。
摸摸自己的頸脖因汗而黏膩,他自嘲地勾勾唇,進浴室沖涼,換了套輕便休閑服,來到她臥房門口時,聽見她正說話。
她醒了嗎?
辛至煥大喜,匆匆進房,揚聲問候。“菲菲,你醒啦?覺得怎——”未完的嗓音驀地消逸,他怔仲地停凝原地。
她沒醒,不但沒醒,還正作著惡夢,雙手緊緊揪著被子,眉宇之間盡是痛楚。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別生氣,都是我的錯……”
她怎么了?他訝然,緊盯著她。
她在向誰道歉?跟誰認錯?為何聲嗓會那么滿蘊沉痛的憂傷?
“對不起,都是我……害死了寶寶,是我不好,我不對……”
寶寶!
辛至煥神智一凜,心韻霎時如擂鼓,撞擊著胸口。
這么說來,難道她在夢里,是向他道歉?
“至煥,至煥,你……別怪我,別生氣好嗎?”
她喚著他的名,是他的名!她的確是在夢里對他說抱歉,是他現身于她的惡夢里,是他令她如此苦痛——
辛至煥惘然,僵著身,涼著心,緩緩地走向齊菲菲,走向這個即便在睡夢里,依然有能耐緊揪他的心的女人。
“菲菲、菲菲!彼蛦局瑓s不知說什么好,他能說什么?六年來,他一直在等她的解釋,等她道歉,她卻是在最昏沉難受的時候,給了他。
能責備她嗎?能逼問她嗎?
他只覺得舍不得,舍不得她于病痛之際,依然掛念著六年前與他決議分離的那一夜。
“傻女孩!彼唤紫律恚焓州p撫她不平靜的睡顏!澳愕降自谙胧裁?我真搞不懂。”
如果要道歉,為何六年前不說?為何要等到在夢里才說?
“我這么壞嗎?對你很兇嗎?為什么你不親口跟我說對不起?我一定會原諒認錯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你肯說句抱歉,我都原諒你,你知道嗎?”
他憐愛地輕撫她,沙啞地對她說內心話,這話,在她清醒的時候,他也絕不會對她說的。
他俯下唇,輕輕地在她額頭吻了一記,忽地,一串水晶音樂聲叮咚回旋。
他怔了怔,半晌,才弄清楚聲音來源是一個音樂盒,附有鬧鐘功能,那音樂盒擺在她床頭柜,他拿起來,研究數秒,按下停止鍵。
對了,不曉得他送她的音樂盒,她可有好好收藏?
他起身,這才認真打量她臥房內的布置,角落有個玻璃柜,收藏著琳瑯滿目的音樂盒。
她終于開始實現她的心愿,收集音樂盒了嗎?
他走過去,欣賞她收藏的珍品,有各種造型、各種材質的音樂盒,而他送她的那個,被她安置在最上面一層最醒目的位置。
這算是最佳貴賓席嗎?
他微微一笑,玩賞地撫過那只水晶音樂盒,接著,隨手拿起附近一個陶瓷的來把玩。
這個音樂盒,外型是一個拉弓射箭的小天使,做得十分可愛精致,他旋轉底座的旋鈕,叮叮當當的樂聲流瀉。
小天使的身后有個可以打開的收納空間,他撥開來看,里頭藏著一卷便箋。
辛至煥好奇地抽出便箋,展開來看,粉藍印花的紙上,端端正正地寫著她的心情——
今天,又想哭了!
想起我那個無緣的寶寶,想起我曾經親手替他織小小的襪套,那襪套我后來丟到哪兒去了呢?為什么都找不到?
好想哭,可我發過誓,再也不哭了。
這個孩子在天堂,一定比我更孤單更寂寞,我有什么資格掉眼淚呢?淚水,該是傷心人才能流,我憑什么覺得傷心呢?
寶寶,原諒媽媽好嗎?我對不起你。
這是什么?
讀畢便箋上的血淚留言,辛至煥的心弦牽緊,腦海一時空白。
過了好片刻,他才放下這個可愛的小天使,打開另一個音樂盒來看,里頭,果然也藏了一張香水信箋。
他顫著手展閱——
他們說,我第一間餐廳就能經營得如此成功,肯定是蒙上天眷顧,很幸運。
其實哪里是幸運呢?他們可知道,為了開這家餐廳,我準備了多少年?
當我還是個襁褓里的嬰兒時,媽媽便背著我在菜市場里討生活,別的小朋友玩積木洋娃娃,我的玩具是蔬菜魚肉。
我認得出什么樣的魚才叫新鮮,哪種顏色的肉質最好吃,我知道不同的農家會生產出不同的食材,而每種食材都有它們獨特的味道。
同學們畫畫,是畫天空花草,我畫的是一道道料理。
當他們還在賴床的時候,我推著餐車,四處叫賣,當他們上床睡覺的時候,我才能讀書做功課。
我就是這樣一步一點走過來的。
說我蒙上天眷顧?
如果上天曾經憐惜我,為何我會連婚姻都保不住,為何要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搶走我唯一的親人?
如果,萬能的神有一點點可憐我,它不該讓我媽臨終前還牽掛著我,為我擔憂,怕我不能幸福!
媽,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幸福的。
雖然沒有人陪著我,雖然至煥也不要我,但我一定會幸福的,就算這輩子只能孤孤單單地活下去,我答應你,我會幸福。
所以別為我擔心,希望你在天堂一切安好,數十年后,我們會再相見的。
寶寶,你,跟我,到時我們就可以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