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陳士勛又被惡夢給嚇得驚醒過來。
冷汗濕透了上衣,他瞠大雙目,直愣愣地瞪著天花板,心跳依然狂亂,好半晌才漸漸趨緩。
自從吃了那兩顆子彈之后,他的心情就沒有一刻能夠安穩,一直在作著相似的惡夢。
他夢見在他遇害的時候,巧薇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也夢見有人尋仇摸進他家,可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巧薇……
結論就是——他總會夢見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最愛的女人。
雖說只不過是夢境里的劇情,可那種隱隱約約的恐懼感卻盈繞在他心頭,日復一日,揮之不去。
他當然明白那種事情發生的機率很低,真的很低,而且他的人生也沒有成功到讓他有殺不完的敵人,但只要機率不是零,哪怕只是百分之零點零一,他的心就永遠放不下。
突然,門被打了開來,是她。
“你還沒睡?還是睡醒了?”劉巧薇走進來,順勢將門給帶上。
她已經脫下白袍,顯然是下了班。
“剛醒!彼垂创浇。
“你怎么滿頭大汗?”她走到床邊,摸了摸他的濕發,“是發燒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太熱而已!彼ハ滤氖郑旁谧约旱念a邊輕蹭,“你怎么不早點回家休息?”
“反正過來看一下又花不了多少時間。”她偷捏了他的臉頰一下,卻發現他的領口以下幾乎完全濕透,“你衣服都濕了,我去幫你拿件干的過來。”語畢,她轉身就要走出去。
“不用!彼焓掷×怂,“那種事情我待會兒叫護理師幫忙就好了!
她回頭靜靜看了他幾秒!昂冒伞!彼郎\淺一笑,拉來椅子坐到床邊。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
“檢察官的工作……都會像這樣子嗎?”她有些困難地問出口。
“怎么可能!彼浪傅氖鞘裁。
“所以你是特例?”
“嗯……”他沉吟了一下子,道:“我也不曉得,至少我前幾年都好好的,沒被人怎么樣過。”
“喔,”她愣愣地點著頭,“那就好……”
她雖然面無表情,也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可他看見了她眼底的隱憂。
其實她還是很擔心他。
有了這層認知,陳士勛在腦海里考慮了幾秒,問道:“你喜歡我的工作嗎?”
她一聽,眨了眨眼!霸趺磿䥺栁疫@種問題?這是你的工作又不是我的,干么問我喜不喜歡?”
“我知道,我只是想問問你的看法!
“嗯,我想想,”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應該……喜歡吧?”
“那我如果不干了呢?”
劉巧薇頓了頓,臉上有些訝異。“是因為槍擊事件的關系嗎?”
“不完全是!敝辽贀牡膶ο蟛惶粯,他沒那么怕死。
“那不然呢?”
他靜靜地看著她清澈的眸子,若說他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想辭了檢察官的工作,肯定會被她制止吧?
“我如果改當律師,你覺得如何?”
“我又沒差。”她笑了出來,“不過,你其實還是比較喜歡檢察官這個工作吧?”
“為什么你會這么想?”他應該沒把喜好刻在額頭上才是。
“因為你要是真的想當律師,你爸早就張開手臂歡迎你了,還需要等到現在嗎?”
他啞口無言,反駁不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從德國畢業回來的那一天,父親就已經詢問過他的意愿了。
當時,他連想都沒想,直接說出自己的志愿是在司法考試上。
而這幾年下來,他一直熱愛自己的工作,也尊敬自己的工作,從沒產生過任何質疑,直到這一次的事件“你怎么會突然問我這些?”劉巧薇出了聲,打斷他的思緒。
他靜了下,微笑道:“沒有,只是前兩天我爸問我想不想轉行!闭f了一個很簡單的謊言。
劉巧薇沒有多想,輕輕點著頭,表示理解。
“你要回家了嗎?”他突然轉了話題。
“嗯?”她回神,看了手表一眼,“差不多了!
“我送你去停車場!
“。坎挥冒!彼D了頓,笑了出來,“我自己下去就行了,哪有讓病人送的道理?”
“你看我像病人嗎?”他嗤笑了聲。
她微揚下巴,瞇著眼瞅著他瞧。
“干么這樣看我?”
“你懷疑我會背著你偷偷跟男人見面?”
“我哪有那么無聊!”不敢相信,她居然是這樣看待他?!
“那不然你干么盯那么緊?”
“我是怕你三更半夜在停車場里會被人騷擾——”
她立刻打斷了他的話,“喔,那真是讓你失望啊,目前為止只有你在停車場騷擾過我!
他閉上嘴,說不出話來了。
見他那吃癟的表情,劉巧薇忍不住大笑出聲。
“開玩笑的啦,干么那么正經?真不像你!彼牧怂拇笸纫幌拢梢巫由险酒,“那我先走了,到家要call你嗎?”
“Ok,到家你再打給我。”他勾唇,遞了一抹硬邦邦的微笑。
“會不會吵到你睡覺?”
“不會,我才剛睡醒,又不是豬!
“好吧。”她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
那動作里似乎傳達了一絲淡淡的依戀,令他的笑容變得和煦一些。
“快回家吧,很晚了!
“好啦,一直催!彼栈厥,拿了自己的東西之后旋身走到門邊,回頭道:我再叫人送一件干凈的衣服過來!
“好,謝謝!
“等一下經過護理站的時候,她開了門,在說了一聲“晚安”之后就離開了。
病房里又回到靜默無聲的狀態,無意義的焦慮感再度席卷而來,他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擾,可為什么此刻腦中滿滿全都是他經手過的刑案?
那些人在遇害之前,是否也曾想過“自己沒那么倒楣”、“那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等等安慰自己的想法?
不好的念頭像是漣漪般無限向外擴張,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
“啊啊啊!”他發出低吼,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倒回枕頭上愣愣地望著天花板,開始倒數著時間等待她的電話。
他已經開始想念她的聲音了。
這樣的他,真的很糟糕。
出院前一晚,陳士勛不僅能夠下床到處走動,還健步如飛,只是在病房里踱步也無聊,雖說單人房里附有電視機,可電視從來就不是他所感興趣的東西。
于是一個念頭閃過,他便偷偷跑到急診室去。
急診室里熱鬧可比夜市,但他立刻就認出了劉巧薇的身影。
她套著白袍,里頭穿的是綠色手術服,看得出來她忙得焦頭爛額。
短短三十分鐘,她止了一名年輕人的血、關心了兩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為一名中年婦人安排了檢查,然后趁著空檔之余匆匆忙忙趕回護理站,會診了一位看起來像是受了風寒的男人。
可惜,會診的工作沒讓她坐太久。
救護車送來了幾名頭破血流的傷患,他看見她立刻起身沖向前,進行了一連串的急救動作,很快地,她的身影已經不在急診室里。
他想,應該是進手術房了吧。
那一瞬間,他的心里浮現了一種陌生的感覺!那樣的劉巧薇精明能干、獨立堅強,他完全不認得,也根本不了解。
然而念頭一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他們在彼此的生命里各自留下了一大段的空白,而那段空白,他卻沒有任何機會能夠回頭去填滿。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陪她讀完醫學院;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看看她第一次披上白袍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在每天闔眼之前,替她分憂所有在工作上的瑣事。
如果可以的話思緒至此,他轉身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到醫院的美食街買了兩杯熱拿鐵,然后又走了上來。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試著不去妨礙到任何人,他看著人來人往、忙進忙出,仿佛只要這么做,就更能夠了解她的生活;仿佛只要這么做,就可以把那段空白給填滿。
直到將近深夜十一點,劉巧薇才無意中瞥見他的身影,那時候她正拿著資料夾要走出護理站。
“士勛?!”她嚇了一跳,驚愕地看著他,“你、你怎么坐在這里?你不是應該……你坐在這里多久了?”
他雙手各拿著一杯咖啡,聳聳肩。
“大概三、四個小時吧。”他根本沒去在意時間。
“你……”她深吸了一口氣,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你要找我的話怎么不告訴護理人員一聲?干么白白在這里浪費四小時?”
“我又不是要找你!
她頓住,突然接不下去。
陳士勛則繼續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工作時的樣子!
她更是無言以對了。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面頰一熱,她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我還有事要忙,你快點回病房休息,知道嗎?”語畢,她提步就要繼續忙碌的工作。
“等等,”他喚住了她,“這杯咖啡是給你的!
“欸?要給我?”她怔怔地接過手。
“對,它原本是熱咖啡,只是我看你完全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所以它不知不覺就變成冷咖啡了!
她無言了下,趕緊道了聲謝謝,便匆匆走了。
當她結束了值班,走回護理站的時候,卻還見他穩穩坐在那兒,毫無移動過的跡象。
她不可置信地走過去、站在他面前!澳阍摬粫强瓷狭四奈患痹\室的護理師吧?”
他低頭笑了出來,而后才緩緩道:“看得上的護理師沒有,看上的醫師倒是有一位,怎么,你要幫我牽線嗎?”
“你少開我玩笑!彼龑擂蔚販\淺一笑,真的很難無視身后那群護理師的八卦目光。“為什么不回病房休息?”
“我躺十幾天了!
“那也不必來急診室散步吧?這里根本是戰場!
“所以我才更要來!彼ь^,看著她那張總是令他評然心動的臉龐,“明天我就要出院了,想說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感受過你是個醫師這件事,才會臨時起意過來這里看看!
她不自覺地皺起眉,怎么他的話聽起來怪怪的?像是在……告別?
“總之,你先回病房吧。我下班前上去找你,OK?”
他沒有立刻應允,經過十幾秒的猶豫之后,他才點點頭,然后起身慢步離開。
待她終于得以解脫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半的事了。
“其實你可以不用來。”陳士勛見到她進門,第一句話卻是趕她走,“這么晚了,怎么不早點回去洗澡睡覺?”
劉巧薇思忖了幾秒,道:“反正忙慣了,無所謂!彼踔吝買了宵夜上來。
“要吃嗎?”
看樣子是一盒小湯包。
“我能吃嗎?”
“為什么不能?”
“我哪知道?你是醫師吧?應該是你告訴我說什么食物不能吃!
聽了,劉巧薇睨了他一眼,徑自拉來椅子坐到床邊,“石頭和磚塊不要吃,農藥和通樂不要喝,其他大致上都沒什么大礙!
他被她無厘頭的答案給逗笑了。
“原來你也會開這種莫名其妙的玩笑。”
“還不是在你身上學會的。”她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副免洗碗筷,夾了幾顆湯包給他,“喏,這個是你的份。”
可他搖了搖頭,“你多吃點,我看你連五十公斤都不到。”
“吼,你真難伺候欸!”她佯裝抱怨了一句,接著拿起自己的碗筷,心滿意足地嗑了起來。
其實這一個星期以來,急診室總是忙到幾乎沒人有空吃飯,就算下了班也累到沒心情吃頓象樣的食物,往往只能去便利超商買顆冷冰冰的飯團果腹,然后倒頭就睡……思及此,她又吞了顆小湯包,露出滿足的表情。
看著她那模樣,陳士勛也跟著她一起滿足了。原來,只要熱騰騰的湯包就可以讓她露出這么幸福的表情,她還真是個單純又天真的傻蛋。
他掛著微笑,靜靜地看著她的臉。如果有一天,她因他而受了傷、出了事,他得花多久的時間才能原諒自己?
大概八輩子吧,他想。
“你干么這樣看著我?”被他盯得不自在,她終于忍不住問。
“沒有,看你吃飯的樣子覺得很有趣而已!
“神經,又不是沒看過!
他只是微笑不答。
是啊,又不是沒看過。當年他陪她吃晚餐,可是陪了整整一個學期,怎么可能忘得了她吃飯時的模樣?
“巧薇。”
“嗯?”
“明天出院之后……”他直直地凝視著她,胸口有股強烈的壓迫感,短短幾個字卻卡在他的喉嚨。
“出院之后怎么了嗎?”她等著他的下文。
“我們暫時……別再聯絡了。”
聽了,她呼吸一室。
那一瞬間,她的心像是墜入深淵,受了傷、亂了序、滲了血……
舉筷的手僵凝在空中,可她很快就恢復得好像沒事一樣。她抿抿唇,再夾了一顆湯包。
“暫時是多久?”她口吻冷淡,毫無起伏。
也許她身上天生就有個開關,受傷時就會把情緒給Off起來。
他沒答話。
“好吧,”她淡淡應了一聲,面無表情,“我知道了!
她暗自猜想,或許又是嘗鮮期己過,抑或是他終于發現她真的很難搞、沒女人味、不溫柔、不體貼、不適合娶回家當老婆……
接下來入口的幾顆湯包全都毫無滋味,最后她簡單把垃圾收拾了下,道聲“晚安”,順便再加一句“保重”,就平靜地離開了病房。
前腳甫一踏出,她眼眶里的淚水便不爭氣地滴落。
她想,也許這個男人她一輩子都抓不住吧,還是她上輩子真的欠了他很多錢?
否則,他怎么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給耍得團團轉?
。
翌日,辦妥出院的手續之后,陳士勛在醫院門口被人攔截了。
“我載你回去!笔顷愂空\。
陳士勛愣了幾秒,才剛招攬來計程車,他連車門的把手都還沒摸到,人就這樣被拉走了。
“你要載我回去?”真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這家伙居然要送他回家?!
“不用了吧,你不是忙到連飯都沒空吃,干么載我回家?”
陳士誠沒吭聲,只是強勢奪了他的提袋之后就往停車場走。
“喂、你……”
一只手懸在空中,陳士勛看著哥哥徑自走遠的背影,最后嘆了口氣,認命跟上哥哥的腳步。
直到上了車,兩人都系妥了安全帶之后“你們兩個是怎么回事?”陳士誠突然提問。
“嗄?”陳士勛先是一頓,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道:“你是指我和巧薇?”
“不然呢?”
“喔。”然后他深呼吸,佯裝無所謂,“哪有怎樣,不就是那樣嗎?”
“沒怎樣她會突然遞辭呈?”
聞言,陳士勛愣住。
“辭呈?她不干了?!”他很是錯愕,若非坐在車子里,他幾乎要跳起來了。他追問道:“什么時候的“昨天半夜!
“她在半夜遞辭呈?”他皺了眉,太奇怪了吧?
陳士誠嘆了口氣,轉動車鑰匙發動引擎后,解釋道:“其實書面辭呈還沒有遞,但她昨天已經先用E-mail表示了。”
陳士勛說不出話來,他甚至無法分辨那究竟與自己有沒有直接的關系。
“所以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質疑丟了過來,陳士勛猛然回神,干笑兩聲,“我哪可能對她做什么事?”
“你以為我會相信?”陳士誠冷笑,道:“我知道她昨天下班之前去了一趟你的病房,這點我剛才已經去護理站確定過了,你別想唬我!
“就跟你說我真的沒有……”他仰頭,懊惱地低吼了聲,“啊啊啊,我搞不懂那個女人!”
好端端的她干么突然遞辭呈?難道她怕他來騷擾她嗎?
“巧薇的穩定度很高,我不相信她會沒事突然想走!闭Z畢,陳士誠投來一記犀利陰冷的目光,“一定是你,每次都是你!我的人手已經夠少了,你要是害她走人的話,我打爆你!
“你又打不贏我!彼墒菑男「杉芨傻酱。
“我下你藥!
“你成熟一點行不行?”
“你要我成熟?”陳士誠幾乎是用鼻孔哼出氣,“好,成熟嗎?你知不知道她在里跟我說什么?”
“說什么?”他有股不祥的預感。
“她說,‘非常抱歉,雖然跟你無關,可是一見到你我就會想起那家伙,我己無法在這樣的情緒底下勝任急診室的工作,請恕我近日將會正式向上提出辭呈’。以上,你要不要解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