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踩上最后一階的參天梯,藍(lán)白相間的神武主殿在兩道龍柏夾道之下,更具武嚴(yán),主殿下,石柱盤龍各踞一方,紅底嵌白珠的大門向內(nèi)開敞,殿中一座三丈高的鍍金神像右手持劍,左手揮拂塵,正是青玉門開山祖師,清泉道人。
按照以往慣例,此刻弟子應(yīng)在演武場操練才是。
燕行老馬識途,不用理召、理宣指引,火速往主殿東邊走去,數(shù)百人操練套路的情景不久便映入眼簾,該是氣壯山河的景象,卻惹得燕行蹙眉不快,立馬怒吼。
“如此散漫,成何體統(tǒng)!”出拳不正,弓馬松散,隊形歪七扭八不見棋盤分格,燕行怒火上揚,從演武場四方擺放的兵器架上,抽出齊眉長棍,飛躍而上,盤頭擺棍劈向場內(nèi)弟子。
他削劈弟子后膝!昂笸纫!”點打弟子腰腹。“腰桿要穩(wěn)!”壓進(jìn)弟子上臂。“出拳于眉心中間,脅下挾緊,連基本功都不扎實練,不如到山下幫農(nóng)夫種田!”
眨眼之間,數(shù)百名弟子倒的倒、散的散,正要怒斥來者何人,演武場上見過夙劍掌門的“理”字輩橫眉豎目還來不及收回,便嚇得單膝跪地,拱手高過頭頂。
“弟子恭請夙劍掌門圣安!”原本不過幾十名弟子彎腰曲膝,聽見“夙劍掌門”,隨即像退潮似的,所有人立刻背脊朝天,無人再敢發(fā)一言。
原本在演武場前設(shè)了座高臺、撂了張舒適躺椅,好居高臨下掌覽弟子操練情形的夙山,雙腳才剛踩下階梯要好好教訓(xùn)眼前這名不識相、敢來踢館的年輕人,一聽見是他久違又嚴(yán)厲的師兄夙劍回門,嚇得差點滑下臺階,一路滾進(jìn)演武場。
“師……師……師兄,別來……別來無恙啊,許多年不見,你一點都沒變啊,哈哈哈……”到是他增胖不少,都快是兩倍的夙劍了。
沒事回來做什么呢?難道是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嗎?他明明封鎖得很好,膽敢反抗他的弟子都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了,難不成還有幾條漏網(wǎng)之魚?
夙山被頰上肥肉擠到快看不見的雙眼一瞇,前陣子理召、理宣請命走訪友好門派,以期年底會友能有往年盛況,今年為了開拓師門基業(yè),忙起來連捎信問安的時間都少了,他竟然忘了此等要事,為了讓青玉門在江湖多有露臉發(fā)聲的機會,他還多派了二十名弟子,難道是理召、理宣以走訪之名,行尋人之實?
“掌門師弟,別來無羔!毖嘈辛⒐髡驹谘菸鋱鲋校_邊跪滿數(shù)百名青衣弟子,霸氣十足,宛如戰(zhàn)神啥世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走向顫巍不已的夙山,語氣如臘月飛雪,“當(dāng)真,別來無羔?”
“師兄所謂何事,夙山不解!蔽涔]有夙劍好已經(jīng)夠讓他嘔氣了,現(xiàn)任掌門是他,不星已經(jīng)將譜牒移除的夙劍,為什么低聲下氣的人是他啊?
“接著!所有人退下。”燕行將長棍丟向夙山,遣下弟子,他要好好看看夙山這幾年有無將心思放在修練之上,還是全扔進(jìn)欲望的無底洞里,貪戀榮華,追求物欲,“出招,我讓你十式!
夙山虎口發(fā)能,如火燒般痛苦,就算夙劍讓他一百招又如何?他根本沒有贏面,“我敬你是我?guī)熜,可不代表你能得寸進(jìn)尺!別忘了現(xiàn)在掌門是我夙山,而你已經(jīng)將譜牒移除,早就不是本門弟子了,憑什么對我發(fā)號施舍?”
“就憑我是鴻渡師父的弟子,第三十二任掌門!毖嘈锌聪蛸砩缴砗蟾畸愄没实牡裣灲鹛梢,心灰意冷,“你勾結(jié)外人,盜挖圣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門,事到如今,你心中就都沒有一個悔字嗎?”
“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么是悔字!來人,請出掌門信物龍紋劍! ”夙山將長棍丟到夙劍眼前,高舉由弟子雙手遞上的龍紋創(chuàng)!安徽撃阍握崎T與否,現(xiàn)任掌門是我夙山,況且你又有何證據(jù)證明我勾結(jié)外人,盜挖圣山,自立派系,分裂本門?分明是你想從我手中奪回職位,特此編派我的不是,夙劍,你若不是本門弟子,我可網(wǎng)開一面讓你離開,你若自認(rèn)是本門弟子,見到掌門還不下跪——這是什么?”
燕行由懷中取出數(shù)十張撕下的賬簿書頁,交給理召大聲朗讀,上頭滿滿記錄,全是圣山開挖出的原礦數(shù)量、價金多寡,簽收人確確實實押著夙山的名字,每一頁右下角甚至還蓋著掌門大印。
這是他埋伏圣山觀察多日,尾隨入山外人得來的證據(jù),瞧領(lǐng)工頭家仔細(xì)記錄下海次開挖開采的原材數(shù)量,并交由隨行門人清點簽押蓋豈,他便連夜?jié)撊雽Ψ叫叙^盜出賬簿,這下證據(jù)確鑿,夙山想賴也賴不掉。
“哼,你以為你還是以前一呼百諾的掌門嗎?這些事,他們心知肚明!”夙山指著臺下不敢抬頭的弟子們,毫無羞恥地張狂著。“在錢的面前,誰還顧得了禮義廉恥?門派教條生硬不通人情,也不想想我們不過凡夫俗子,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全體著想?”
“放肆!”燕行以長棍擊跪夙山,奪過龍紋劍,“我當(dāng)初退位于你,不是讓你魚肉門派,竊取門派資產(chǎn)的!你還不知悔改,滿口胡言大話?”
“你口口聲聲把青玉門掛在嘴上,為什么胡里胡涂就把掌門傳給我?武功你跟師父都沒傳下來,我拿什么底子教這群毛頭小鬼?我們現(xiàn)在踏出這座山,只有被欺負(fù)的分,以前是別的門派遞拜帖,現(xiàn)在是我們要鞠躬哈腰才能讓師門露面!連東西都不能變賣,叫我們拿什么生活?早知道我不如背負(fù)千古罵名,將門派解散了算!他們?nèi)ツ膬壕腿ツ膬,愛拜誰做師父就拜誰,我不需要為了他們溫飽前程苦惱萬分!夙劍,你是天才,可我不是,我只能用普通人的方法走下去!”
“你!”燕行無法反駁,他終究虧欠夙山在前。
不過踞居旁廳屋頂,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遺漏的鳳歧,可就不這么想了。
“要解散青玉門,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分量!彼土颂投洌@種話聽聽就算了,不值一曬,“我不出面,你真以為家里沒大人?”
“夙劍見過師叔!毖嘈凶饕拘卸Y,沒想到師叔還愿意踏進(jìn)恨之入骨的青玉門一步,莫非是為了夙山,特地回門清理門戶?
“弟子見過太師叔!”沒見過鳳歧的弟子傻傻跟著下跪,見過鳳岐并參與圍剿寒傲梅的弟子,則是嚇得冷汗直流。
鳳岐險險兩腳一滑,筆直捶落屋頂,他雖然已經(jīng)三十好幾,足以列為叔字輩,可是下方喊他師叔、太師叔的多是與他年紀(jì)相仿,甚至長他好幾歲的人,這不是福氣,是折他的壽!
“算了,我今天過來不是為了跟你們爭辯這些小事,夙山這家伙說的話,你到他房里走一遭就不攻自破了,我敢保證他房里的收藏價值足夠一支千人騎兵隊三年不斷炊。”說不定春松居一年實收,還買不起他房里一半寶貝,看這家伙多貪,“如果他是被逼上梁山,不得不出此下策開挖門派基業(yè),還那說得過去,非得要大魚大肉、穿金戴銀才能突顯門派圣威,不過是虛菜心作祟,丟人現(xiàn)眼罷了!
燕行見夙山臉色鐵青,囁嚅不見發(fā)語,看來師叔不是杜撰,為正視聽,誓必得大刀闊斧整頓風(fēng)氣才是,“敢問師叔如何處置?”
“該怎么做就怎樣做,門規(guī)我背得又沒你熟!睕r且他來又不是為了抓夙山,是為了泥娃的交代,不過當(dāng)年他受困青玉門少不了受夙山的窩囊氣,他本來就不是什么君子,以德報怨的事他做不來!斑@樣好了,把他關(guān)到后山思齊洞內(nèi)面壁思過,當(dāng)年青玉門如何待我,今天就如何處置他,才稱得上‘公平’二字!
“是,夙劍遵命!毖嘈幸灰,回頭點了夙山穴道,示意理召接手處置。
鳳岐抿唇不語,幾番思考后,決定再多事一回,在他耳邊小聲探問。
“你真的打算撿回‘夙劍’這名字?‘燕行’就決定放風(fēng)飛了嗎?”
他犯不著說這么多,偏偏雞婆性又發(fā)作,不把話說出來簡直如鯁在喉,吞咽難受。
“師叔從何得知?”連師父都不知道他未入師門前的俗名!燕行震驚不在話下。
“‘鳳來客!P(guān)了,潛龍鎮(zhèn)里那尊泥娃娃哭得像八月大雨一樣唏哩嘩啦,我看她可憐,決定把她扔回銅安照顧,我在銅安開茶館,很缺人手,她就惦念你這小子,怕你事情處理完,回去見不著她的人,我才來當(dāng)一趟信差,你以為我愛回來啊?”還沒踏進(jìn)門就渾身發(fā)毛了,把話帶到后,他連一刻都不想多待,“別跟我說你這只呆頭鵝看不出來泥娃娃喜歡你,你聽到她哭,臉色都變了,我知道青玉門出了大事,你一時半晌走不開身,不論你對泥娃娃有意無意,都別讓她等太久,快刀斬亂麻才是上策!”
“我……感謝師叔教誨。”燕行心里亂糟糟,鳳岐一席話,像當(dāng)頭給了他幾百棒喝,接得他眼冒金星,頓時無法思考,在他面前堅強不落淚的泥娃,卻當(dāng)著師叔的面哭了。這種擰酸妒嫉的心情,險險逼得他喘不過氣來,要感謝師叔收留泥娃的話,他一個字也脫不出口。
如果可以,他不想走!
他心里糾結(jié)得很,恨不得從師叔的身邊帶回泥娃,親自照看她,可帶回了又能怎樣?他能將她安置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對她沒感情,此事不會讓你頭疼,尤其在你視如骨血的門派相較之下,心里還有擺放那尊泥娃娃的地方,參不透就別逼自己,我怕你逼到最后自欺欺人,那我就罪過了!彼忘c到為止,再雞婆下去,連頭都幫他洗了,“給自己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后還記得那尊泥娃娃,有空記得來銅安找我搬回去啊!”鳳岐揮揮衣袖,揚長而去。
三個月?!門派腐化的情形豈是三個月就能通盤治理好的?門派事務(wù)多且繁雜,還得重新選定掌門,扎根培育,不是短短三個月內(nèi)就有明顯成果的挑戰(zhàn)。
“掌門?夙劍掌門? ”理召喚了好幾聲了,看來夙山一事真讓人頭痛,“我們幾名弟子已將夙山掌門及其親收的弟子們安置于思齊洞中,并捆上鐵鏈以防脫逃,門派群龍無首,還請夙劍掌門從新整頓,還弟子們一片凈土。”
“別急,我自有打算!毖嘈胁桓以傧,泥娃送他離開之時,是強忍多大的悲痛才能在他記憶里留下一抹笑靨?她心里的痛,就算有了新的去處,有了安定的居所,也是無法消去一分一毫的。
更可恨的是,連他也在她的心里,狠狠地劃下一刀。
兩年后
“張老板,我蘭廂房正替您空著,就等您商隊回來,過來歇歇腳
呢!”泥娃從身后架上取下茶罐,交給一旁等待帶位的跑堂,“這是張老板寄放的西湖龍井,沖好茶立刻上幾碟小菜,別怠慢客人!
“蘭廂房面湖景,臨垂柳,正午舒爽不熱,大伙兒搶破頭就希望在這間廂房好好休憩一番,我不信陳、林、王、鐘四老今天沒爭在蘭廂房里下棋,你敢保證我今兒個確實會回銅安?會上春松居喝壺茶?大膽把蘭廂房空出來,不怕鳳老板頭疼?”
“張老板見笑,泥娃只是記著張老板無意間說過,預(yù)計這個月八號回來,您以往都是吃過年飯才過來,所以前后三天,我就擅自替您留了午后一個時辰,張老板也沒讓泥娃失望,這不就過來了嗎? ”陳、林、王、鐘四位先生還是能說理的,大伙兒幾年交情了,幾乎都能體諒。泥娃笑了笑,親自帶領(lǐng)張老板前往蘭廂房,“正巧鳳老板前兩天帶回幾斤信陽毛尖,張老板若不嫌棄,給您沖上一壺好嗎?”
“淮南茶,信陽第一,也好,等會兒我有幾名客人要過來,你備副茶具吧。”
“是,張老板請梢等!蹦嗤抟怀鎏m廂房立刻吩咐,想當(dāng)初她剛到春松居也是從沖茶、洗茶具做起,才有今日大掌柜的身分。
她本來以為春松居不過才大“鳳來客!币恍氩坏揭园俦缎稳,還不及春松居一半局面,春松居共有三大樓閣,春撥樓、夏培館、秋收臺,及一小樓閣冬藏院。
春撥樓供酒、食,夏培館供茶、食、宿,兩處均供樂、舞,秋收臺與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為茶館樂師、舞娘憩處,一為廚房酒窖。
春撥樓春釀沁蘭、紅梅二酒盛況多年不斷,開價一壇五十兩起跳仍然供不應(yīng)求,近年又有尋蝶一酒,日限百壇,不到過午即銷售一空;夏培館內(nèi)少說有二十種茶葉陳列,價格由一錢五文到一錢五十兩都有。
冬藏院內(nèi),由京師特聘而來的廚師們個個廚藝精湛,一天供三樣湯品,每樣少說也得煮個十來鍋;剛炊好的數(shù)十籠軟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雞鴨魚肉、鮮果時蔬一天必須進(jìn)三批;連茶點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只要翻了一車,便是天大皇帝大的事,可見春松居事業(yè)有多蓬勃逃煌,真可謂日進(jìn)千金,月滾萬財。
聽鳳大哥說,這幾年來游歷投宿的官一個比一個大,可能虧心事做太多怕被暗殺,現(xiàn)在夏培館專門留給達(dá)官貴人、富商名紳,春撥樓最上兩層改建為普通客房,兩間樓閣都有茶酒食宿了。
而且鳳大哥跟溫姊姊月俸獎賞很敢給,她來銅安兩年,省吃儉用賺下來的錢,都能回潛龍鎮(zhèn)買下整條街了。
“銜泥燕,聲嘍嘍,尾涎涎,秋去何所歸,春來復(fù)相見,豈不解決絕高飛碧云里,何為地上街泥滓,銜泥雖賤意有營,杏梁朝日巢欲成。不見百鳥畏人林野宿,翻遭網(wǎng)羅俎其肉,未若銜混入華屋,燕銜泥,百鳥之智莫與齊!
泥娃言住了,腳步就這樣硬生生地定在戲臺前,這句曲子像勾了她的魂一樣,久久不能自己,只因那句“銜泥燕”。
“沒事吧?不舒服要說,鳳大哥絕對準(zhǔn)你假!兵P歧抱只兔子,才剛走進(jìn)大門,準(zhǔn)備繞過戲臺找嬌妻,卻見著了令他擔(dān)憂的一面。
泥娃來銅安,再不適應(yīng)都端著張笑臉,上工到現(xiàn)在,沒休息過一天,放她假還進(jìn)廚房幫忙洗菜、洗碗,從沒有賦閑的時候,他知道泥娃想借著忙碌忘記思念夙劍的痛苦,他也是過來人,就多注意她一些,其余便放手讓她決定。
她現(xiàn)在哭喪著一張臉,似乎痛苦疲憊一口氣全壓到她身上似的。
“我沒事,鳳大哥,你抓了只兔子,是要送給齊兒嗎?”今年初溫姊姊生了個胖小娃,才剛會坐直,抓周邊的小玩意兒往嘴里塞而已,就迫不及待送他兔子玩了,真是個幸福的孩子,爹娘都疼呢!
“他連木馬都騎不了,送他兔子跟造孽沒兩樣,我是要送給蝶兒!兵P岐摸著兔子,舉到泥娃面前,“蝶兒為了照顧兒子,好久沒踏出春松居了,前陣子聽她嘟囔著都快忘了外頭長什么樣子,恰巧今早城門口早市有人賣動物牲畜,想說讓蝶兒看些會動的東西總好過圖呀、樹呀什么的,就買啦!可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