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羽那一擊,并不致命。
直正讓開喜傷勢如此嚴重,是她撞進大簇晶叢,晶叢受到強力連撞,碎裂迸散,其中一根銳利的斷晶,約莫匕首長短,自她背部貫穿,刺破她的肺葉。
對神族來說,此傷不難醫治,神族擅長治愈之術,仙級高些的天人,抹傷像在抹泥巴,手掌隨意撫過,半點疤痕不留。
但魔族做不到。
他們擁有強大力量,用以破壞、摧毀、焚滅的力量。
這樣的力量,想創造出日月,是為逆行,必須付以巨大代價,同樣的,這樣的力量,不夠柔軟,不夠溫慈,無法救人,遠古時期,魔族甚至獵食神族,才能獲得療愈之力。
憂歌抱她回房中,短短幾步路,她的血,濡染了他一身,由熱漸冷。
因是紅裳,血跡不甚顯眼,可他知道,她傷得太重太重,加之魔境中,她仙術受限,自愈仙法全然無用,比凡人強不了多少,能支撐到現在,已是底子極好的證明。
殿外,狂風驟雨突至,撞蓋所有聲響,震天動地般滂沱。
他眉目凜然,劍眉深鎖,卻絲毫不敢去碰觸,她被晶叢碎片扎得血肉模糊的傷口,何況是……深深沒入嬌稚身取中的那截斷晶。
他試圖朝她施術,但不見成效,魔族本不精于治療,尤其屬于他血脈中,那股創造之力,九成已用于維持炤陽幻陰運行,除非將之收回,否則——
狩夜因驟雨趕來,察看造成此景象的緣由,魔境陰睛由魔主掌控,自然反應著魔主的心緒起伏。
這陣雨,大得太詭譎,幾乎要傾盡數年雨量,那般洶涌。
一踏入寢宮,便見憂歌欲撤收炤陽,狩夜飛快阻止,甚至不惜出手猛擊憂歌肩胛,逼他住手。
「你在做什么?你想讓千萬年來的辛苦與堅持,盡毀于此?」狩夜吼他。
憂歌按著疼痛的肩,吼回去:「只要有那份力量,我可以把她救回來!」
狩夜越過他的肩,看見床上的開喜:「誰傷她?」
「墨羽!箲n歌神情木然,咀嚼這兩字,聽來平平淡淡,然紅眸焠火,鮮艷欲燃。
狩夜明白了。
明白了憂歌這股憤怒,無從發泄,只能憑雨傾倒,造就此刻瘋狂雨勢。
「神族能夠醫治神族,興許不需要你動用力量,我去把小神崽帶過來,在此之前,答應我,不許胡來,聽見沒?」狩夜說道。
憂歌面龐疲倦,良久,領首。
也就是幾個眨眼功夫,狩夜已扛著破財折返,想來清楚事態嚴重,不能不快。
破財看見開喜受傷,眼淚嘩啦啦就滾下來了:「喜姨!」他從狩夜身上爬下,跌噠跑到床邊,小臉滿是焦急。
「你能不能救!」憂歌沉聲問。
「我……我跟爹學過兩招!怪钡闹挥袃烧校谝徽惺且韵闪ψo穩傷者脈息,第二招……哭著去喊娘,然后娘就會哭著去喊爹,傷者自然有救。
破財用他那小小術力,成功替開喜止了血,但光是這樣還不夠,可已達孩子的極限,破財甚至連施術的手勢都來不及收,小腳一軟就半暈過去,狩夜由他身后將人穩住。
「要是去找霉神天尊叔叔,喜姨這點小傷,他才不看在眼里……邊嗑瓜子,邊就治好了……」破財半昏半醒咕噥,話還沒說完,人便癱了。
一室沉默,徒剩寢宮外,依舊滂沱的雨勢,猶如千軍萬馬,聲聲急促。
狩夜率先開口:「把她送回去吧,如此一來,她既能得救,你也毋須為了她,賠上整個魔境,這是最好辦法。」
憂歌靜覷她氣息虛淺的模樣,也不知是不是太過疼痛,她眼角不停有晶瑩淚水溢出,濕濡了大半鬢發。
留她下來,本就不是為了食神進補,那只是一個借口……
一個能將她困在魔境中,理所當然的借口。
因為覺得她有趣、覺得她在身邊,讓他感受溫暖及活力,向來冰冷的魔境,注入一般熱流。
他喜歡這股溫暖熱流,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看她為了求生,努力而勇敢,與他對抗,嘴胡說八道著歪理,猶自以為自個兒字字珠璣,她眸里,無時無刻都那般明亮,星辰的光輝,亦不過如此吧。
若在魔境,會黯淤了她眸中星光,那么,放她走吧……
魔境本就不該擁有一尊喜袖,無中求有,是要付出代價的。
若代價,是她的性命,他寧可不要。
「確認她再無性命之虞,你才能回來。」憂歌以為自己沉默了許久,然而他的遲疑,不過短暫剎那,背過著狩夜,他如此交代道。
他無法踏出這魔境,只能由狩夜將人送出去。
如此也好。
若由他親送,最終他能否愿意松手讓她走,都是掙扎。
而現在,他只需要閉上眸,背過身,逼自己佇立不動,靜靜聽著狩夜鐵履聲漸遠,這就夠了。
開喜看了一出很長、很長的戲。
那是天地初開,清輝與重濁兩相撕扯,終至分離,清輝升天,重濁墜地,仙界課堂都教過。
但書中重點,大多擺在清輝升天后,仙界如何如何整頓秩序、如何如何司掌萬物迭興、如何如何創凡世生靈……
至于重濁墜地,幾乎省略不談—一她個人覺得,八成是編寫課本的老仙輩也不知詳情,故而直接跳過。
不談,不代表那群重濁消失于上界的魔族,從此滅絕殆盡。
開喜所看的戲碼,正是重濁墜地,上古魔族落入此境的……奮斗史?
用「奮斗史」三字,的確也算切題。
畢竟天崩地裂后,跌入這么一個鳥不生蛋,哦不,是鳥也會烤焦的熔巖荒地,腳下與熾燙巖漿僅僅一寸之隔,呼吸都燒灼難忍,頂頭上方是極濃濃的黑,半絲光芒亦不得見。
曾為上界最強悍一族,自是無懼區區熔巖,可其余隨地裂面掉落的生物,卻不然。
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遭火紅巖漿吞噬,那些全是饑餓之際,勉強能果腹的東西,而今半點不剩,魔族只能相互自噬。
那種吃法,看得開喜都餓了,故有心得之一,看戲果然嘴很饞,應該來一壺清茶,一盤糕,一把瓜子。
就在「你吃我、我吃你、我們一起去吃他」的緊湊連貫間,一只龐然大物破土而出,血盆大口,兇猛蠻橫,將大家統統都吃掉。
開喜又看了很長一段「魔蜥的一百種吃魔方法」,肚子更餓了。
終于不只是開喜看不下去,戲里,總算出現了一個收拾魔蜥的偉大魔首,為魔除害,顯魔族真身一一同群是龐然大物,撲問魔晰,開喜不過眨一回眼,魔晰半邊腦袋,就給咬碎了!
吃人者,人恒吃之。
魔蜥成為一道極品佳肴,供眾魔連吃幾天幾夜,一丁點肉渣都沒剩,骨頭更架于熔巖之上,化為長橋一道,供人踐踏。
咬碎魔晰腦袋的魔首,再出現,是以魔人姿態,五官方棱有型,像用最粗率的雕工,隨興在巨巖上鑿出的一張面容,并不算好看,倒是挺立于魔首身后一名年輕少年,俊俏了不知多少,兩人唯一相同之處,便是
一雙血色瞳眸。
憂歌的眸色亦然,看來,是他祖宗那一輩的往事了。
隨魔首血色瞳眸望去,黯暗無光的魔境,居然出現一名身潔如玉的清雅女子,全然格格不入……
咦,女子好眼熟,開喜揉揉眼,認真去看,半晌,發出聲看戲時不該有的驚呼:「你、你不是浮在半空中的慈藹面龐?!搞了半天,你是女的呀……」
開喜不會認錯她眉間點砂,只是此時的女子,一點也不慈藹,甚至可說是憤怒至極,當魔首逼近她時,她揚手給他一巴掌。
魔首撫臉,輕摸著烙印上頭的小巧紅印子,不怒反笑,然這一笑,還不如不笑。
魔人的笑,何其猙獰,一種野蠻猙獰的味道。
他故意貼近女子耳邊,裝輕柔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袖族墜入魔境,死路一條,你在上界處處找我麻煩,左胸一劍,右臂又一劍,你砍的每一道傷,我都記著呢!
「若不是你強拉著我,我怎會摔進這鬼地方!」女子忿然咬牙。
明明是兩人間的耳鬢細語,開喜也能聽得很清楚,這是看戲有的福利—一什么內心戲什么陰謀論什么腹誹,看官都能第一時間理解。
「不拉著你,難道放你飛天?」魔首笑聲低沉。
原來那清雅女子是神族?難怪,開喜初次見她,就頗感親切。
女子凜眸怒視,再打了他另半邊臉,啪的一聲響亮。
魔首摸摸新生的掌印,又露出那種很恐怖的笑:「真難得你變得這么柔弱,打起臉來,一點辣勁也沒有。」
說完,高大如山的魔,一把扛起女子,任女子拳頭咚咚落在他獷悍背脊,他還以顏色,大掌朝她嫩臀兒一拍。
女子滿臉狼狽潮紅,又是一陣咚咚咚咚捶打他,他樂得大笑,痛痛快快再回敬軟嫩臀兒第二拍、第三拍、第四拍……
意圖很是明顯了,你打我,我也打你,只是你我打法的情趣,不太一樣。
而且,他越打越上火,魔瓜終于不肯從她臀上挪開。
再然后,女子被他壓上了石床一—
「喂,我不介意觀賞這一段,別每次都燈暗花落隔天早上呀—一」看戲的那一位,很想表達看官意見,但眼前景幕毫不留情,當真瞬間一黑,開喜若手上有茶杯,都想狠狠摔過去,以示抗議了。
好,不給看就不給看,她自己腦補總行了吧。
簡單來說,一名天女在天地裂開之際,遭敵方魔首拉下魔境,一道沉淪。
在魔境,袖族力量驟失,無法捍護自己,偏又長得如此清麗可口,想當然,被魔首這樣那樣也不意外,尤其兩人恩怨,早從上界仙魔之戰,就已結下。
這樣那樣之后,更不用意外的是,珠胎暗結。
這真是戲本子里一等一的固定橋段,每次花落,定會結果。
再一次景幕大亮。
女子面龐柔軟許多,依舊一襲白衣勝雪,黑發輕館,眉目間,添了些連嬌美風韻。
懷中襁褓稚兒正在熟睡,魔首踩著重步回來,女子只消一眼睨去,魔首瞬間化身乖巧魔貓,無辜一笑,撓著后腦勺,躡手躡腳踮進來。
原來不是女子被欺凌,而是她收服了魔首嘛,冤家冤家,誰冤了誰,還不知道哩。
魔首靠在女子身后,長瓜子小心翼翼,將稚兒裹巾拉開一些些,露出孩子漂亮小瞼蛋。
開喜看戲心得之二,神族果真好血脈,即便魔族爹爹長得不怎樣,溫血出來的崽子,還是有八成像娘,萬幸,真真萬幸。
「不過你讓我看這個干么?我不認識你們,精采之處又熄燈滅燭不給看,我弄不懂你呀……」開喜對著戲中女子埋怨,但女子聽不見她聲音,兀自淺笑,在魔首與孩子之間,笑容唇滿且美麗。
開喜打了呵欠,決定瞇眸小睡一會兒,托著腦袋瓜子點點點,不知睡過去多久,一記落錯,她因而驚醒,再瞟眼過去,襁褓小娃兒長大了,變成一名精致美少年。
墨發紅眸,膚白面俊,倒有幾分憂歌的模樣,這樣的血脈,傳了千萬年,代代相傳,流至憂歌身體里,子孫雖似先爺爺輩,毋須太意外。
原來憂歌體內,也有神族血脈……稀薄得我都嗅不出來了嘛。是說,神魔混血兒,在魔境的日子,能好過嗎?屬于神族的另一半力量,不是會被濁息吞噬?」
但她看著這一位憂歌的……嗯,先爺輩,倒瞧不出任何不適,似乎還頗悠然自得。
「母親!
隨少年腳步挪動,他來到女子面前,越發抽高頎長的身形微彎,與坐在粗藤椅內的女子平視,為她添上一襲軟毛氅。
女子臉色有些蒼白,略帶病容,精神看來不大好,但見兒子到來,仍是綻開慈祥微笑,伸輕觸少年面旁。
「你父親又去魔樹那兒了?」女子輕聲問,彷佛說話都吃力。
「是。父親沒有放棄以血喂養魔樹,助它盡快生長延伸,長到足以讓父親在魔境上方,打出一處通道!
「那傻大個……」女子搖頭笑嘆,常年喊慣渾名,似嗔似罵,聽來卻帶些甜蜜,嘆完又道:「可我,并不想離開這,他怎么就是聽不懂呢……」
「父親擔心您的身體!股倌暌嘁绲久肌
看戲的開喜跟著點頭,一旁涼涼說:「對神族來說:魔境確實不是久留之地,你孩子這么大了想必在這里待了沒千年也有百年吧?還能活著喘氣,不容易呀。」
尤其戲里的魔境,比開喜待過的那一個,更早、更嚴酷、更荒廢,神族于此處久待,形同凌遲。
「難不成,他寧愿與我永世分離,再不相見?」女子雖是向少年問道,然這個問題,真正應該問的,還是她的傻大個呀……
「……若母親能因而恢復健康,父親定是毫無遲疑!乖谀赣H性命安危與分離之間,作出明確選擇,一點都不難。
「你們父子倆,全是死心眼!顾鉄崤⌒闵倌,誰說這孩子不像他爹?外貌雖是如此,然和爹的固執硬脾氣,兒子可是遺傳得半點不差。
少年任母親輕撫他的黑發,笑容仍帶些孩子稚氣,枕靠在母親膝上,說:「況且,不一定要永世分離,
若魔境可以改變,不再讓母親受罪,父親便能早日接你回來!顾谖菆远,似陳述一件不遠可及之事。
「你……」女子面露驚訝,望進少年那雙堅毅紅眸。
「以前母親教過我,以術力凝成光鏡,能窺探數萬里遠,不久前,我已能觀至魔境境外!
女子更顯詫異。
光鏡能看見多遠、維持多久,全憑施術者法力,她當初教孩子這招,本是嬉戲,與孩子一塊偷覷他爹在哪,后來聽孩子提過,他能隨心所欲看遍魔境各角落,而今……他竟連上界,都能瞧清了?
少年嘴角微揚,頗帶一抹光采、一些向往。
「那個世界,與我們這里完全不同,當金烏騰空,大地一片明高璀璨,當日落月升,夜幕撒盡點點銀塵,那兒的地,猶如鋪以碧翠綠毯,天很藍,各式各樣花草樹木,還有雨……」
身懷遠見的少年,略略一頓,回望母親時,顯得溫柔稚氣,又道,「若能將魔境造成那樣景況,母親更毋須承受重濁折磨,可以安穩留在這里,與我與父親、與所有族人,共同生活!
「真是個好孩子,絕對是受神族血統影響,有子如此,夫復何求!」看官開喜不吝于夸獎,都想拍拍他腦袋瓜子,給予贊揚。
這孩子就是魔族婆婆曾提過,一代魔主吧,給了魔境炤陽與幻陰,開成星夜,區分睛雨……
當初的心愿很渺小,全為了護神族的母親,干的事卻很龐大,等同一人獨攬這世界的負擔,又掌日又管月又掌睛雨,天人也吃不消。
在天界,分派數十名天人天女各自司掌職責,才得以維持億萬凡世的平衡,這孩子,野心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