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敬言像被點醒了什么,些許的片段記憶閃過腦海。
“你為了一個詛咒你們薄家的女人,竟甘應拾棄這些?”
“是的!
“薄家的傳承興衰,你的生命,你都不在意了?”
“是的!
“為什么?你這個傻瓜,為什么?”
“因為我愛她!
那遙遠的記憶中,他似乎正和誰對話,原來,那是孟婆。
他典當了他的記憶,只求存活下來的花羅能在未來的某天,在最危難的一刻,平安渡劫。
“情愛算什么?值得你們這樣癡纏幾千年?哼,太愚蠢了!”孟婆啐道。
緲生淚流滿面地望著他,哽咽地說:“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你這個瘋子……”
她的可怕詛咒,封印了一顆為她癡狂的心,薄少君的心空,薄敬言的冷漠,都是滿懷仇恨的她一手造成的。
都是因為她……
他再次將她摟住,柔聲低嘆:“別哭。”
當年的薄令羽寧捨一切為紅顏,家族、性命、子孫,都抵不過他對花羅的愛戀,他的心情,只有他懂。
那是一種無可取代的濃烈深情,就算負了天地所有,也不想負了她。
“敬言,你為我做太多了,是我誤會了你,對不起你。你不需要再為難了,薄家的詛咒,就由我親自來解。”她緊貼在他胸膛決定讓一切在她手里了結。
他臉色微變,推開她,按住她的肩,驚問:“想做什么?”
“孩子的胎魂,你帶回去吧!好好地讓他出生,將他養大……”她認真地說著,淚如雨下。
“不!”他倒抽一口氣。
“我相信,這孩子將會讓薄家興旺,只是苦了你……要照顧癡傻的無缺幾十年!彼奶塾謶z惜地撫著他的臉。
“不,沒有你,我連唿吸都困難。”他痛苦地說。
感情才剛覺醒,就要面臨別離,教他情何以堪。
“你可以的,你終會習慣的,就讓我把欠薄家的,全數償還。”她說著慢慢后退。
他迅速攫住她的手,急說:“不,我們再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身為除厄師,你應該比誰都清楚,解除毒咒唯一的辦法,就是詛咒者消失!彼龘u搖頭,搖落成串的淚珠。
他無言以對,心痛如絞。
兩人正揪心相望,一旁的孟婆忽地開口冷冷地道:“你們要走就快走,要了結就快了結,再拖下去,閻王就要來了。”
他們驚訝地抬頭,果見一大片陰氣正朝忘川撲天蓋地而來,挾雜著強盛的妖鬼殺氣,撼動著整個地府。
“臭老太婆!你竟敢私藏我要的人,我不會饒過你——”閻王的暴吼迅速逼近。
“唉,看這陣仗,不止你們都逃不了,連我都有麻煩了!泵掀挪幌朐偃鞘拢娜浑[入忘川之中。
薄敬言緊抓住緲生的手,也不走了,就這么定在原地,等著閻王領著鬼眾們圍攏而來。
不多時,上千上百個鬼差將他們堵在忘川一隅,而閻王從天而降,矗立在他們面前。
“嘿嘿嘿哈哈哈,薄敬言,你還是幫我找到花羅了!遍愅醮笮。
他擰緊雙眉,冷冷地說:“花羅女帝早已消失,地府一切都歸你所有,閻王,你還有什么不滿意,非要找我們夫妻麻煩?”
“我不滿意啊,非常不滿意,你的存在就是個麻煩。”閻王陰險地說。
“我?看來,你的確是針對我而來。”他瞇起長眼。
“是的,就是你,你絕對必須消失!
緲生突然向前一步,昂起秀麗的臉,尖銳問道:“為什么敬言必須消失?如果放任我不死,詛咒不滅,薄家自會衰敗,根本不需要你出手?墒牵銋s緊盯著他不放,非置他于死地不可,這其中,難道有什么不可說的秘密?”
閻王臉色驟變,突然一撒手,一條黑鏈竄出,直甩向緲生。
薄敬言將她拉開,結了個手印,以法氣將黑鏈擋開。
緲生無畏地再說:“我說中了是嗎?敬言的魂體有法咒保護,你傷不了、滅不掉,只能想盡辦法讓他與我一起轉生。你想要的,無非是利用我來除掉他!但你為什么要如此大費周章?他的存在,為何如此令你恐懼?”
“閉嘴!”閻王暴怒地大吼,向她撲來。
她一伸手,長鞭揚起,直取淘王胸口。
但閻王身影一晃,瞬間移到她身后,探出陰爪。
“緲生,小心!”薄敬言急忙護在她背后,可是他元氣早已大失,法力不夠阻擋閻王,反被閻王一爪掃開,重摔落地。
“敬言!”緲生駭然轉身,正要沖過去,但四周鬼差已同時拋出黑索,將她的四肢牢牢纏住。
“哈哈哈,你們怎么可能是我的對手?”閻王緩緩來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她的長發,直接將她拎起。
“啊……”她被吊在半空,背傷加上頭發牽扯,痛得難忍。
“緲生……”薄敬言撲在地上,著急萬分。
閻王拿出判官筆,抵住緲生的胸前,得意地笑道:“嘿嘿,薄敬言,這么長久以來,我就在等這一刻,現在你心愛的女人和孩子都在我手里,只要我輕輕一刺——”
“住手!”他怒喊。
“真的要我留她一口氣嗎?她滅了,詛咒就消除了,對薄家而言是好事!”閻王賊笑。
他臉色沉怒,心中早已做好決定,就算要賠上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這樣吧,我給你一條明路,只要你自刎,我就放了她,還有她腹中的胎兒!遍愅跆岢隽藧憾镜慕ㄗh。
他并不意外聽到這番話,閻王從一開始要的,就是他的命。
這個局,閻王佈了很長很久,目的就只是要消滅他。
“不……敬言……別中他……的計……”緲生痛苦地擠出聲音。
“我終于懂了,閻王,你除不掉我,是因為這個讓我神魂不滅的法咒,只有我自己能解。”他嘴角一揚,笑了。
“對,你對自己下的咒,只有你自刎,才能破解,所以,你就別掙扎了,薄家這一脈單傳,就等你用一命換一命!遍愅醮叽僦。
“但是,我認為,就算我自刎,你還是不會饒過緲生和孩子!
“唉呀,真是麻煩,為什么你就是不能乖乖聽話呢?既然這樣,那我就將你們全部都滅掉,省得礙眼!遍愅醪荒偷匾粨]手,眾鬼差便像蜂群般一起中向薄敬言。
他猛吸一口氣,撐起殘存的最后法力抵擋這群雖大沖擊,但寡不敵眾,他的法力很快便耗盡,頓時,鬼差們一個個鉆進他的生魂,幾乎將他的意識沖垮。
“啊……”他痛唿著,只覺得自己的魂體有個破洞,愈來愈大。
“敬言!”緲生奮力掙扎疾唿。
“哈哈哈,現在,輪到我上場了。”閻王大笑,身影刷地一下子附進了薄敬言的魂體。
“唔……”薄敬言只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可怕陰氣不斷擠進他體內,而意識愈來愈模蝴。
“不!敬言,敬言!”渺生不斷地大喊。
一切漸漸變得遲緩而遙遠,他聽不清,看不明,眼前一片交錯溷亂的身影,他彷佛是薄令羽,又是薄少君,同時,他也是薄敬言……
幾千年的輪迥轉世,那些生死衰愁,那些羈絆束縛,那些憤怒痛苦,所有的恩怨情仇一層層地裹了上來,又沉又重,宿命的重量,是一團團黑霧,壓得他無法喘息,難以動彈。
恍惚間,他手里似乎握住了一把利器,而有股力量操縱著他,慢慢高舉手,將手里的利器,直接刺向他自己的心臟——
“不!不可以!不要——!”
緲生發出了刺耳的驚聲尖叫,而就在一刻,她話聲戛止,眼露紅光,薄敬言的動作也瞬間停住。
所有妖鬼們,包括閻王,都清楚地聽見了一個強有力的心跳聲。
“怦登!怦登!怦登!”
這心跳聲每響一次,眾鬼差們就驚跳一下,那是一種充滿了能量的聲音,而這聲音,就來自渺生的腹部,來自那個胎兒。
“怦登!怦登!”心跳節奏愈來愈大聲,如戰鼓般,震得妖鬼捂耳跪地。
閻王原本附在薄敬言的魂體內,被這心跳聲震得頭暈目眩,從薄敬言魂體中跌了出來。
他既驚又怒,厲吼:“這是什么該死的聲音,吵死了!”
此時,緲生如同換了個人,她神色沉靜,雙手輕輕一揮,那些抓住她的鬼差們全都被掃得東倒西歪。
閻王瞪著她,只見她眼里浮現著從未見過的金紅色光芒。
那是……冥府王者才有的眼瞳!
他駭異地膛大雙眼,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氣數已盡,不可能再成為閻王的……絕不可能!”
渺生沒有回答,表情似笑非笑,既像她,又不像她。
閻王心下驚駭,眼尾瞥向身后虛弱的薄敬言,二話不說,打算再次附進他體內,決定不論如何都要先除掉他再說,只要除掉薄敬言,花羅就不再是威脅。
然而,他才剛移動,渺生竟瞬間擋在他和薄敬言之間,以一道強大力量將他彈開。
“你……”他狼狽地穩住腳步,駭然于她突然擁有的這股力量。
渺生沒有理會他,緩緩轉身,擁住了薄敬言,接著,她的魂體慢慢地融進了薄敬言體內,兩個魂體合而為一。
剎那間,薄敬言的形體迸出一道奪目光芒,閃得妖鬼們尖叫慘唿。
閻王也被這強光灼得胡子幾乎燒焦,急急以法力護身。
就在他驚慌閃神之時,薄敬言手指輕彈,一道氣化為無數利箭,向他疾飛而來。
閻王倉促間連忙避開,但臉頰和衣袖還是被利箭刺破劃傷了好幾處。
他又怒又惱,破口大喊:“薄少君!我就不信我殺不了你!”
說著,他縱身飛撲向薄敬言,兩人大打出手,強而猛的力道打得周遭塵石飛揚,忘川之水躍如奔浪。
然而,沒多久,閻王愈打愈驚恐,因為他發現薄敬言和花羅合體后的法力不但比之前還強,甚至遠遠超過他,這讓從來不知畏懼是何物的他,開始膽寒起來。
漸漸地,節節敗退的他背脊冒出了冷汗,他終于驚覺,他的對手并不是薄敬言,也不是花羅,而是……那個藏在他們兩人之間的……
胎兒!
是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
他一分神,薄敬言趁勢擊中他的肩,他手中判官筆掉落,整個人還被向后踢飛。
“唔……”
他吃痛悶哼,翻滾一圈,以法力勉強踉蹌站住,眼見判官筆在遠處,急忙想撲過去撿起。
但當他的手就要碰到判官筆時,一道若有似無的長鞭味地將判官筆一捲,帶回了薄敬言手中。
他臉色大變,憤怒咆哮:“大膽!判官筆只有閻王才能碰!你一個凡人當能使用?你根本殺不了——!”
然而他話未說完,原本離他有一丈之遙的薄敬言,已瞬間來到他身前。他只感到眼前一花,還來不及回神,薄敬言已舉起判官筆,直直刺入他的身體。
所有鬼眾們都驚呆當場,難以置信。
四周一片驚恐悚然的寂靜,就連閻王自己也發不出聲音。
千堵萬防,機關算盡,他最大的恐懼,還是應驗了!
生死簿,注生死,他從沒想過有一天竟在上面看見自己的名字,而那個殺了他的人,竟寫著“薄少君”!
一個在地府的游魂,一個了無生趣的像伙,怎么可能殺得了他?怎么可能?
他不止一次想改寫這荒唐的命運,但每劃去一次,他和薄少君的名字便會再次出現。
這可怕又可恨的預言讓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來除掉薄少君,就讓他轉生成人,只要他變成別人就好……
可是,當他轉生之后,生死簿上的那個名字,竟然自動就變成了“薄敬言”!
這是什么天命?
不管薄少君變成誰,他都注定要死在這個人手里。
他不甘心,他非要扭轉這一切,然而,費盡心力,就在他以為一切都照他所料進行,以為他終將解決心頭大患、改變命運的這一刻,萬萬沒想到,預言真的成了真,薄敬言用他的判官筆,用只有閻王才能使用的判官筆,殺了自己……
終究,長久以來所有的抗拒,都是徒勞。
判官筆抽出,薄敬言沒有表情的臉上,浮起了一抹謎樣的微笑。
閻王頓時恍然大悟,驚瞠著雙眼。
“你……你……原來……你才是……”
“怦登!怦登!”回應他的,是那強而有力的心跳,彷佛在向他宣示,新的局面即將產生。
他終于明白,他就算千防萬防著薄少君也沒用,他只是一個啟動命運的媒介,為的就是結束他的王朝。
而此時心跳的主人,才是真正的主角,這個未出世的胎兒,將會是地府未來的王者。
陰風乍起,搭起了飛沙,忘川水興起沖天波瀾,就在這詭奇異變之際,閻王的不甘、驚駭、野心,都隨著他的身影漸漸化為粉碎,徹底消失。
之后,薄敬言和緲生都暈了過去,鬼兵鬼差們皆驚慌四竄,地府一夕變天,風聲鶴唳,但在這一片溷亂的震撼中,他們都知道新的閻王,就要出現了。
(注2:有關閻王之子的故事,請見《鬼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