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蒼茫,緩緩浮游在半空。
冬冬撐著小船,穿過重重白霧,終于來到了島上的碼頭。
方才在岸上,那兒仍有寒風呼嘯,可當她將船撐到一半,那寒風不知何時就停了,只剩濃霧重重。
她憑著記憶,將小船撐往鬼島,可越靠近鬼島,這兒的霧就越重,空氣陰沉凝結著,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本來,她還以為自個兒會在那霧中迷失了方向,幸好最終仍教她找到了地方,冬冬上了碼頭,將小船以纜繩綁好,便匆匆往島中小屋跑去。
出了森林后,白霧盡散,只有那屋舍安靜矗立。
冬冬心急的快步上了階,只見大門敞開著,屋子里一個人不見,不見少爺,也不見阿澪,她穿過這屋舍,來到后頭天井回廊,快速往阿澪房間跑去,果然看見她坐在桌案后,撥弄著琴弦。
冬冬看見她,松了口氣,忙上前道:「阿澪,城里失火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祈雨?」
阿澪抬起了那雙冷如冰霜的美目,瞅著她,挑起了眉:「祈雨?」
冬冬跪在她身前,急切的道:「我看過少爺的書,知道你是白塔的巫女,能祈雨教天降甘霖,拜托你,城里起了大火,到處都燒著了,再這樣下去,整座城都會毀于祝融的,求你行不行,救救城里的百姓。」
阿澪冷冷一笑,垂下眼,輕哼著:「我為何要幫著祈雨,那些人要死便死,關我什么事?我就是求得了天降甘霖,對我有什么好處?憑什么就得因為我懂祈雨之術,就要我耗那些心神、費那些精力?」
冬冬一愣,心一緊,只能道:「你說過的,若我有所求,你會給我,我最想要的東西。」
聞言,阿澪一怔,抬起了眼,臉一沉。
「那小子負了你?」
「沒!苟欢秊楹慰磥砭箰懒,只道:「沒有,阿遠沒負我!
聽得此言,阿澪眼中,閃過復雜情緒,像是惱火,卻又像松了口氣,跟著忽然間,她伸手抓住了冬冬的小手。
冬冬嚇了一跳,但沒抽開,只鎮定的看著她。
阿澪挑起了眉,冷哼道出一件她不曾說過的事。
「你都被趕出易家了,還說他沒負你,」
冬冬一怔,雖不知她怎么能夠知道,卻還是冷靜的堅持道:「那是他家的人,不是他,他沒負過我!
阿澪美目微瞇,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但她收回了手,只瞅著她,紅唇輕掀:「就算你求得了雨,熄了城中大火,那些人也不會曉得,更不會感激。易家那些狗東西,欺你如此,你何須再理會他們,讓他們自食其惡果便成!
「可城里不只易家的人,還有更多無辜的百姓!苟瑑A身,心急的看著她道:「我知道少爺無故拘你在此,讓你很不開心,可少爺是為了你好,才會這般強求,況且,你若真惱,也該是惱著少爺,城里的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對此渾然不知!
「阿澪,冬冬求你了。」說著,冬冬跪著彎腰傾身,對著阿澪磕頭,含淚道:「拜托你,待少爺回來,我必會求他讓你出去!
她若不提宋應天,阿澪還沒那么火,一聽她提到那男人,頓叫她既惱又恨,心里頭卻又浮現那些教她說不清、理不明的情緒。
阿澪看著那跪地同她懇求的冬冬,心中更是有一把無名火直冒。
「城里那些人,長年欺你、辱你、瞧不起你,你難道就不怨?不恨?」
「我怨過,但我不恨!箾]注意到阿澪的聲是直到了腦海,冬冬抬起眼,瞧著她,含淚回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況且也不是人人都曾欺我,也有人待我極好,日日都同我來買豆腐、吃早點,若非人來光顧冬冬的生意,冬冬也活不到現在!
她這話,莫名叫阿澪更加生氣,氣這丫頭如此不經事,這般點不透。
阿澪火冒三丈的瞪著冬冬,恍惚中,只想見著了舊時的自己,見著了那個為了那些不懂感激的黎民蒼生付出一切的云夢,見著了那個就是受了委屈,為了愛仍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蝶舞與阿絲藍,甚至見著了那個愛上了半妖,最終仍慘遭背叛的紫荊——
剎那間,過往前塵受的怨與恨、愧與疚,都上心。
在此之前,千年以來,她逃著、恨著,報復著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壓根沒時間去多想,可那男人、那可惡的男人,將她拘在這里、困在這里,逼得她去想,不得不去想——
阿澪惱恨的揮開那些浮上心頭的情緒,不讓自己去想,不讓自己去感覺,只壓下了一切,冷冷的看著那個愚蠢的丫頭,然后輕輕笑了出來,道。
「你說的沒錯,我之前也確答應過你,若你來找我,我便會給你,你那時最想要的東西。」
冬冬提起了心,滿心喜悅的看著她:「所以,您愿意祈雨了?」
「不,我不愿意!顾酆芾洌焐蠀s噙著笑,道:「不過,若說到祈雨,用不著求我,你也能的!
「我?」冬冬一愣,呆看著她:「我也能?」
「是啊,你也能的!拱螕嶂,撥弄著琴弦,瞅著她說:「你和我是一樣的,只要你記得自己的名字!
冬冬不懂,困惑的道:「我記得自己的名啊,我叫冬冬,雷冬冬!
阿澪微微一笑,紅唇一張一合的說:「不,不是這人世間的名,是你娘傳給你的名!
冬冬遲疑的看著她,「我娘?人世間?什么意思?」
阿澪再彈一個音,只緩緩道:「你聽不見嗎?聽,他們都在呼喚你,他們等你很久很久了。」
冬冬更加不明白了,只道:「我五歲時得了傷寒,高燒后耳朵就聾了,我聽不見的!
「聾了?那不是聾,那是宋應天搞的鬼,他在你耳上結了法印,封了你的耳!
冬冬怔看著她,心頭狂跳,一時間幾乎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么。
可阿澪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張開了嘴,只冷冷的笑:「你當宋應有多好?瞧他騙你騙了那么多年,讓你受了多少的苦?當年你還小,所以才以為自己生了病,可那是他故意讓你這樣想!
「可、可少爺為何這么做?」她白著臉,結巴的問。
阿澪眼也不眨的輕笑,說:「當然是為了他自個兒的方便,他封了你的耳,就是不想讓你聽見,不想讓你曉得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苟粗,越加的不安,沙啞的說:「我哪有什么身世,我爹是賣豆腐的,我娘是洞庭種蓮荷的人家,你到底在說什么?我不懂。」
阿澪站起身來,緩步繞過桌案,來到了她面前,撫著她的小臉,「冬冬,不懂沒有關系,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它還給你,把你的聽覺還給你。等你聽見了、聽著了,你就什么也懂得了!
冬冬仰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阿澪悄聲說:「屆時,你想要風便得風,要雨變得雨,還能聽得到,你想聽到的聲音!
冬冬看著她深黑的眼,有些慌,可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你難道不想,再次聽到蟲鳴鳥叫?聽到風吹過樹梢?聽到林葉因此沙沙作響?聽到流水淙淙?抑或是……聽聽易遠的聲音?」
冬冬心頭微緊,不禁興起渴望。
她想,很想,怎會不想?
遇見他之前,她早失去了聽力,她從來不曾聽過他的聲音,她好想知道他說話時的聲音是高是低,好像知道他的嗓音是否如她想的一樣。
冬冬仰望著阿澪,啞聲坦承:「我當然……當然想……可若然……若然少爺真如此做,必有他的道理……」
「他的道理,可也不全都是對的!拱纬蛑溃骸冈偾,就算他有他的道理,你難道就能對那些身陷火場中的人,見死不救?你可以嗎?」
「不……」冬冬看著阿澪,啞聲道:「我不能!
「既然如此,那不就得了!拱子癜愕男∈,雙雙上了她柔嫩的小臉,她輕言淺語的道:「冬冬,合上你的眼睛,仔細聽!
那一剎,冬冬仍有些遲疑,可她真的好想,好想聽見,更何況,若她能祈雨,便能拯救城里的百姓,挽救易家的紙坊。
「若封印除了,我真能祈雨?」她看著阿澪,再次詢問。
阿澪微笑,道:「當然!
冬冬深吸口氣,閉上了眼。
阿澪垂眼看著那全然信任著她的小女人,張嘴頌唱解除封印的法咒。
那些古老的言語,溜出了她的唇,欲鉆入冬冬的耳。
剎那間,她兩耳旁有光亮起,浮現白色透明,如冰晶般的六角結界封印,阻攔著那些字句。
阿澪惱火的微瞇著眼,只捧著冬冬的臉,在她腦海里道。
仔細聽,你可以聽見的,聽見那些聲音,那些呼喚你真名的聲音。
冬冬一顫,才發現自己明明閉上了眼,卻已是到阿澪的話語。
你承繼了那古老的血脈,代代相傳那古老的名。那個久遠之前,被人民呼喚的真名,人們忘記了,但萬物還記得——
冬冬喘著氣,忽覺兩耳似被什么給壓著,只覺疼。
只要你想,你真的想,你就可以聽見。
受到阻擋,阿澪加快了嘴上的咒念,剎那間,那白色的封印崩裂了一角。
可就在這時,冬冬兩耳因為過大的壓力,滲出了血。
冬冬疼得輕喊出聲,眉宇間因太疼而糾結,可她仍聽話的緊閉著雙眼,強忍。
見她如此痛苦,忽然間,過去這些年,與她相處的時光,歷歷在目,教阿澪心微縮,剎那間竟遲疑。
阿澪,袖子這兒是這樣縫的嗎?為啥我縫出來一長一短的?
阿澪,我做了豆腐腦,加了桂花蜜的,你要不要吃點?
阿澪,這琴聽起來,是什么樣子的?
阿澪,你知道這花叫什么名?
阿澪,我下回還能再來嗎?
阿澪,謝謝你……
謝謝你挺我說話,謝謝你當我的朋友,謝謝你教我納衣,謝謝你讓我摸你的琴,謝謝你……謝謝……謝謝……
十歲的冬冬、十二歲的冬冬、十五歲的冬冬、十八歲的冬冬,這丫頭怯怯的同她笑著,開心的對她笑著,感激的和她笑著、好奇、難過、悲傷、喜悅、羞怯……
這傻丫頭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來找她說話,即便她冷著臉,總是她嘲笑她,她也依然。
謝謝你……
阿澪心一顫,忽然間,只覺胸中一痛,熱淚上了眼眶,盈滿。
剎那間,還未及細想,她已抽回了手,停下了咒念。
可即便如此,仍慢了一步,冬冬兩耳的封印再撐不住,如冰晶般碎裂成千萬片,飛射開來,阿澪沒來得及閃,被那波動打倒在地。
冬冬喘著氣,往后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之中,只感覺到周圍有清風徐來,起初她還搞不清楚又發生了什么事,然后她聽見了某種聲音,那是喘息的聲音,她在喘息的聲音。
風,悄悄又來。
有些什么,在低語。
她聽不清,不禁睜開了眼,地板在晃動,晃著。
不,那是風,風吹過樹梢,讓林葉沙沙作響,教映在地板上的天光也搖晃。
嘩沙、嘩沙、嘩嘩沙沙——
那是聲音,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她吃驚的抬起頭,看見阿澪蒼白的臉,看見她盈滿淚光的黑眸。
不清的低語,扔在低語。
嘩啦、嘩啦、嘩嘩啦啦——
那是,潮水的聲音,湖水的潮浪來回,拍打著岸,激起了浪花。
風又起,在她身邊旋轉,輕輕環抱著她,在她耳邊歡欣的竊竊私語。
啊……我們的……我們的……
說什么呢?冬冬困惑的眨眼,四處張望,只見周遭的一切都亮了起來,無比的明亮,所有的東西都在晃動。
我們的……大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