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精力只夠一個人往前時,就不要把心神耗費(fèi)在過往?
這句話無意間撞進(jìn)了他的心窩。
那么他是因為沒有往前的目標(biāo),所以才會擺脫不了過去嗎?換言之,他有太多的時間去回憶,所以都過了這么多年,他的夢魘還不時侵襲著他每個清醒的時刻?
他陷入了沉思,而她轉(zhuǎn)頭看他,看到他臉上浮現(xiàn)的苦澀跟濃重的哀愁感,那寂寥的氛圍正是當(dāng)初她被他吸引的地方。這個閻九戒看似爽朗,但是無意間就會散發(fā)出一種極為深沉的孤寂感。
“我說完了我家的故事,那你呢?你到這邊來做事,家里人沒意見?”她輕聲問,其實對他感到好奇,卻又不便直接問。其實她更想知道,是什么讓他露出那樣的眼神,是什么讓他將憂愁埋得那樣的深?
“我沒有家人!彼従彽亻_口!拔椅礉M十八就從軍去了,五年前從東北回來時,家人全死于一場火災(zāi)。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還有……大嫂!
“你跟你大嫂感情很好?”注意到他說到“大嫂”兩字,音調(diào)跟之前不大相同,這讓她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他身子一僵,沉默了好久,久到她懷疑他不打算回答了,然而他還是開口了。
“是小時候的玩伴,她……過世的時候還很年輕!彼f到此像是再難忍受想起往事,倏然起身!昂昧,你說得沒錯,我們不該花太多時間去回憶過往,否則眼前的路會走不下去!
“閻九戒……”她出于本能地喊。
她想說些什么,想做些什么抹去他眼中的苦澀,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無能,連安慰一個人都辦不好?磥硭胝f的只有這么多,她還是別讓他回想起不好的往事才對。
她無法想象,如果弟弟妹妹都跟著爹娘走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人,她有沒有勇氣撐下來。所以閻九戒的苦,她多少想象得到。
“對了,我前不久才新釀好一種酒,應(yīng)該可以喝了。既然你是個大酒鬼,來幫我嘗嘗吧!”她跟著起身。
“要喝酒?那當(dāng)然沒問題!遍惥沤淠樕系年庼菜查g消失了,回復(fù)到他平日的模樣!罢f到這喝酒的事情,問我準(zhǔn)沒錯。這些年我喝過的名酒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壇了,讓我?guī)湍汨b定鑒定!
“那等等,我先添個柴火!彼齼A身將灶里的柴添滿,這才領(lǐng)著他出酒房,到專門儲存酒的酒窖去。
在酒窖里繞了繞,她才從角落搬出一壇堆了灰的酒壇。閻九戒看她搬得吃力,馬上伸手接過。他單手捧住酒壇,她揭開封泥,頓時酒香四溢。
“嗯,聞起來還不錯,幸好沒酸掉!彼砭粕,舀了一勺起來,輕輕啜了一口!澳銍L嘗?”
閻九戒就著她手里的酒勺,就這樣彎下身子去飲她勺子里的酒。“啊,好酒!這酒綿柔甘冽,入口甜、落口綿,尾勁香味相當(dāng)夠,好酒!
“真的嗎?”她驚喜地問,臉上綻放出漂亮的笑靨。
他俯身,看著她的笑竟覺得醉了。他喝的酒沒讓他醉,但她的笑容卻讓他醉了。如果他夠誠實,就會承認(rèn),他之所以硬要在這邊做事賠償,并不是因為他是個老實人,不好占人便宜,而是因為他想常常看到她,想多待在她身邊。
她有種沉靜的氣質(zhì),只要在她身邊,見到她那溫婉的笑容,他躁動的心就會跟著平靜。仿佛曾有過的夢魘跟苦痛都淡得尋不見蹤跡,仿佛他能擺脫那些陰霾,平靜地享受清醒。
他真想知道,在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如果有她相伴,夢魘是否能不再來?
一想及自己的想法簡直像個登徒子,而感到有些赧然時,她開口說話了。
“你說只有桃花醉能讓你醉,你……晚上是不是睡不好?”她想到了他在火災(zāi)中死去的家人,想到了他眼底的陰影,想到了他不顧一切醉倒在這酒窖的模樣,忽然覺得心軟了。
他的苦痛是不是太沉重了,沉重到他無法承受,所以才想在酒里尋求平靜?才會那樣醉倒在她的酒窖中?
“我睡得不多!彼环裾J(rèn)也不證實她的猜測。
“這壇酒都開封了,我也沒在零賣的,那就給你吧!可你工作的時候不準(zhǔn)喝,否則我會再把你綁起來喔!”她故意警告他。
“哈哈哈,只要別再用繩子牽著我去茅房,怎樣都可以!彼{(diào)侃道。
她的回應(yīng)是瞪他一眼!皼]時間跟你抬杠,米快蒸熟了,我得去處理!
他沒有回話,只是乖乖地跟上。他知道,這壇酒是她的溫柔,是她的安慰。他懂的。
這個女子不只堅強(qiáng),還很溫柔。
。
閻九戒靠著他爽朗隨和的態(tài)度,跟不時帶來的美食征服了沈家的小鬼們。而他殷實的工作態(tài)度,也征服了沈綾緋的心。
一個月下來,他幾乎天天到沈家報到,如果沈綾緋做了粗活而沒等他,他就對她皺眉頭、擺臉色。搞得她都快懷疑起來,到底誰才是老板。
不過他這些霸道的方式,卻讓她覺得窩心,這一個月下來,她真的輕省了許多。其實釀酒的工作少不了粗活,酒桶都那么大,有時候里面裝滿了米或酒,重量相當(dāng)驚人,憑她一個弱女子,若事事自己來,真是萬分吃力,而現(xiàn)在這些活兒都落到他身上了。
但是今天不知怎地,半個早上都過去了,還是沒見到他人出現(xiàn)。她今天準(zhǔn)備把洗好的酒桶拿去盛裝蒸煮出來的米,光搬動酒桶就是件吃力的事情。這些日子她都快讓他給慣壞了,粗重的活兒都沒在做,搞得眼前他不在,她竟然覺得進(jìn)退兩難了。
“這樣可不成,閻九戒以后總要離開的,我總不能依靠他一輩子吧?”
沈綾緋雙手插腰,瞪著眼前那倚墻堆疊上去的大小酒桶,決定忽視那想到他要離開就覺酸楚的感覺。
她考慮了一下,由于想要用的大酒桶堆在下面,但她又不想把上面的酒桶一個個搬下來,所以決定投機(jī)取巧,一邊頂著上面的酒桶,一邊把下面的酒桶抽出來。但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很快地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住了。她頂著酒桶的手酸得要命,而底下的大酒桶那么重,她根本無法順利抽出來。
可是怎么辦呢?
眼前她是騎虎難下了,家里只剩她一人,鈺晴上市場買菜去了,兩個小的則上學(xué)堂去了,也不在。她放手也不是,繼續(xù)蠻干也不成,簡直快哭了。更慘的是還不能哭,因為哭了還沒手可以擦眼淚,萬一涕泗縱橫豈不是更狼狽?
“閻九戒,為什么你早不在晚不在,偏偏現(xiàn)在不在?誰來救救我呀?”她額頭已經(jīng)冒出汗來了,托著酒桶的手酸得要命,要真的沒人來救她,她也只能放手。
而她想象得到,一放手后,這堆酒桶肯定全部會坍塌下來,屆時不被壓成人干就算她好運(yùn)了。
“難道早死晚死都要死嗎?”她苦著臉,正準(zhǔn)備咬牙放手,人盡快跳開時,一個男人的吼聲打斷了她。
“沈綾緋,你在做什么?!”閻九戒才踏進(jìn)釀酒房,就被眼前的一幕給嚇得冒冷汗。
這女人為什么干蠢事?如果他晚來一步,她豈不是要遭酒桶活埋了?
“閻九戒,天哪,謝天謝地,你來了。”她感動得差點哭出來。
“你別動,保持這姿勢別動,我把酒桶一個個搬下來!彼凰龂樀搅耍s緊上前,小心翼翼地開始想辦法解救她這頭困獸。
“你小心點,如果真的要塌了,你要跳……”她話才說一半,也不知道是他動作太猛,還是她撐不住松了手,整片酒桶墻開始松動,頃刻間這些碩大的酒桶一個倒過一個,整片倒了下來。
電光石火間,她的耳邊盡是酒桶滾動的隆隆噪音,腦子已經(jīng)整片空白了。恍惚間她被撲倒在地,整個人靠著另外一片墻,躲開了大部分酒桶的撞擊。
即便如此,她還是被這慘烈的景況給震得頭暈。等到酒桶不再滾動,全都塌下來之后,她才呻吟著張開眼睛——
一片狼藉。
“你沒事吧?”閻九戒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那聲音像是咬著牙說的。
“好像沒大礙,你呢?”她忽然明白過來,她之所以沒大礙的原因是剛剛有堵肉墻護(hù)住了她,而那堵肉墻就是閻九戒。他不僅在危急的時刻將她推開,還將她護(hù)進(jìn)懷中,替她承受了大多數(shù)的沖擊。
“嗯……至少還活著。”他勉強(qiáng)咧出一個笑。
她緊張地轉(zhuǎn)身,看到他背上還壓著一個大酒桶,她緊張地跳起來,趕緊把酒桶搬開!班,快起來,我檢查看看。你撞得不輕,骨頭有沒有折了?”
她拉起他,一雙手忙著檢查他的身子,此時也避不了男女之嫌了。還好除了之后必然會有的瘀青之外,他的骨頭應(yīng)該沒斷。
“應(yīng)該沒事,頂多酸痛兩天罷了,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彼煺股煺闺p手,朝她笑著說。
“你的手流血了!”她看到他袖子裂開一道口,上面有一條長達(dá)三吋的口子,雖不深,但還流著血。“還說沒什么?都流血了,你這個笨蛋!”
她兩手抓握住他的手臂,緊張地盯著那道驚人的口子,眼淚就這么撲簌簌地掉下來。擔(dān)憂與害怕,此時化作淚水涌了上來。想到剛剛那驚魂的狀況,如果他真的出了事,她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意外。
這些日子以來,跟他一起相處的時光,不知不覺間競對她如此重要。因為同樣失去了家人,因為同樣有不想回首的遭遇,她感覺仿佛多了個戰(zhàn)友,使她平淡的日子多了許多歡樂與依靠。她老早把他當(dāng)成家人般的相待,怎么有辦法接受他因她而受傷,甚至搞不好丟了命呢!
“綾緋,你哭了?沒……我沒事,真的,這只是點小傷。”見到她的眼淚,他居然手足無措起來。
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男人,在朝廷里興風(fēng)作浪時,動輒數(shù)條人命在手上來去,他都不眨下眼,而現(xiàn)下居然被一個小女子的眼淚給打敗了。
“我真的被你嚇?biāo)懒,萬一你……萬一你死了怎么辦?”她抿著嘴,眼淚在臉上泛流成了兩條小河,她平日的老成已蕩然無存。
他訝異地張大了眼睛看她。眼神再也無法移開。她不是害怕自己的處境,她哭是為了他?
頓時間一種極少體會到的溫柔圍繞著他,他喉頭梗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很多人都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很少人會先為他想,想他要什么。而這小女子才相識多久,竟如此真心待他好、關(guān)心他。對別人來說這或許沒什么,但對嘗盡生命涼薄的閻九戒來說,可是難得的溫柔。
原本他還在生氣她把自己置于危險之境,沒想到她的眼淚馬上滅了他的火氣,整顆心不僅軟了,還跟著揪了起來。當(dāng)她這樣仰頭望著他,眼中只有他的時候,原本壓抑住的柔情全在此時泛濫開了。
“綾緋!彼K于能開口,低啞的嗓音里滿足溫柔。他伸手拭去她頰邊的淚,那略微粗糙的手掌捧起她的臉。
她停止了哭泣,揚(yáng)眸望進(jìn)他熾熱的眸中,再也無法移開。
然后他嘆息,在她來不及問他為何嘆息時,他的唇覆上了她的,堵住了她唇邊的喘息。
她微微睜大了眼,不知所措地僵立。直到他溫柔的摩挲沿著她的唇瓣來回,她才逐漸放松,逐漸被他拖進(jìn)溫暖的接觸中。
她的眼眸逐漸低垂。
她的唇也逐漸灼熱。
他的人暖了她的心,他的吻燙了她的人,而他的身影占滿了她閉上的眼眸,堵滿了她的心思。
她的酒醉了他的人,而他的吻則醉了她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