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飄落下來,不一會就將冷清的街道妝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站在屋檐下的皇甫憐波忍不住伸出凍得發紅的手,想要摸摸看漂亮的雪花,可雪花未接到,她就先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知道該趕緊替自個兒找個地方過夜,可是……摸了摸自己的胸前,那原本厚厚一疊的銀票因為她一時善心大發,大手筆的安置了那些乞兒,如今已經所剩無幾。
雖然剩下的銀錢一樣住得起客棧,可她從不曾單獨出過宮,一時之間也不知道上哪兒找間雅致又便宜,最重要是夠安全的客棧棲身。
本來她還想著一鼓作氣出了京城,天高皇帝遠,再加上她換了男裝,只要小心謹慎些,父皇便是派人來尋她,也不易被發現。
可一見了那些乞兒,她便一時暈了頭,完全忘了自個兒現在的處境,不但給了銀票,還忙著張羅吃的,不小心錯過了時辰,回過神來時,城門早已落了鎖。
既然自己是溜出來的,自然不能大剌剌的讓人為她開城門,所以她也只好一臉茫然地站在街上左瞧右望,希望能瞧清附近有沒有可以落腳的客棧。
“哈啾!”冷不防地又打了個噴嚏,她對這接二連三的噴嚏也沒啥感覺,直到一陣惡寒突然從腳底竄了上來,原本還能直挺挺站著的皇甫憐波頓覺身軀好像有些發軟。
她不以為意,甚至還對自己終于在漸漸暗黑的天色之中,瞧著了一個寫著“客!倍值恼信贫老膊灰选
興奮之余,她連忙舉步想往那客棧走去,可是腳才踏進已積了一層厚雪的街道上,一陣惡寒便又襲來。
果真是金枝玉葉啊……
終于意識到自個兒的身體不對勁,皇甫憐波頭昏腦脹之際,忍不住為自己的不中用嘆了一聲。
在那嘆息之中,她又奮力迎著風雪向前走了幾步。怕引人注目,想溜出宮的皇甫憐波其實只穿了一件太監的衣服,自是單薄的很,她又后知后覺的沒發現身子不適,所以等病氣一上,竟已經有些虛軟無力。
一步、兩步、三步,眼見著那客棧就僅十步之遙,她只消再向前一些,今晚便能有個安身之所,可偏偏她嬌弱的身子不爭氣,在離客棧門口尚有一小段距離時,她的力氣像是全被抽干似的,整個人軟倒下來,還扭傷了腳。
“啊!”雖然路上的積雪還不硬實,沒有太多的疼痛,可是她仍是驚呼一聲,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撐起身子坐穩,但腳踝處卻傳來了讓人咬牙的疼,再沒有力氣站起來。
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沉,眼皮也愈來愈重,皇甫憐波即便再不經事,也知道若是她就這么倒在雪地之中,只怕就見不著明日的太陽了。
她可不想才出宮不到一日便香消玉殞,于是她連忙打起精神,好不容易終于瞧見有人打她的身邊走過。
雖然是個男人,可是此時的皇甫憐波也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更何況她現在穿著太監的服飾,自然雌雄莫辨。
強忍著喉頭漸起的燒灼之感,她聲音嘶啞地朝那人說道:“請幫我一把……”
她所求不多,不過是想希望那人能夠扶自己一把,好讓她有力氣走進三步遠的客棧,既然要求不多,她覺得那人應該會伸出援手。
誰知道那人彷佛沒聽見她的話,腳步完全沒有停歇。
是沒聽見嗎?
她用力吸口氣,幾乎是用盡了力氣,又再次大聲說:“這位公子請停步,可否伸出援手,助我一臂之力?”
這么大的聲量,就算是在寒風呼呼的夜里也顯地異常清晰,姬耀天自然不會沒有聽見。
其實頭回他就聽見了,只是心中另有盤算,故而沒有立即停步。
他會出現在這里并非巧合。他遣人跟著這小太監時,便不時有人來回報他大手筆的善行。不但花了大把的銀兩買屋安置那些在街上游蕩的小乞丐,甚至還請大夫和婆子照料他們,忙完這一切之后這才離去。
正因為今早收下的那張銀票面額甚大,讓他決定弄清楚這個小太監的身分,這才有了這次的“巧遇”。
他裝聾作啞了一回,真到那小太監又喊了一聲,他這次若是再裝作沒聽到,那也就太過了,于是他低下頭,看向面色紅里帶白的皇甫憐波。
“咦,你是在喊我嗎?”
這不瞧還好,一瞧姬耀天就有些傻眼。早上還說得一口的正義之語,不過一天的時間就將自己弄得這樣狼狽,還得在雪地里求人相助,他還真有些佩服這小太監。
他簡直就是個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嘛!
“正是想請公子幫個忙,扶我一把!
“喔!奔б鞈艘宦,似是表示聽見了,可卻只是居高臨下瞧著她,完全沒有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的舉動。
皇甫憐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始終不見對方伸手,心里頭自然是有些氣的。
但是天色漸黑,而本該人來人往的大街因為大雪而少了人煙,只有眼前這個男人經過,她也只能忍下這口氣,抬起暈沉沉的腦袋,要再拜托?伤匆姽P直站著的人,立刻張大眼,滿臉錯愕。
皇甫憐波瞪著姬耀天,想起他早上的惡劣行為,再看看他如今的看好戲態度,她胸中又勾起了怒氣。
更可氣的是,她現在還有求于他!
“大雪天的,你在這里做什么,不知道這樣挺麻煩人的嗎?”
不等她開口,姬耀天便擰著眉,冷冷地訓起人來。
但凡要他做事,一定得有代價,這是他向來奉行的原則,就算只是伸手扶,他也得瞧瞧有沒有什么好處。
人人都說他錙銖必較,但那又如何?若不如此,他哪來如今的龐大家業,更何況他要做的事都是要費大額銀子的,所以他計較得理直氣壯。
“你說什么”她只不過想請他攙扶自己一把,可那人瞧著她的目光卻像是望著什么惹人厭的蟲子似的,她堂堂公主,何曾被人這樣對待過?
當下她臉上客氣的笑容一斂,那與身俱來的尊貴氣息便全都顯露出來,氣憤難耐的要開口,姬耀天卻搶先一步說話。
“我是可以扶你,可這世間想達成任何愿望都得付出代價,這樣吧,我也不算貪心,只要你肯給百兩銀子,我不但攙你起來,還送你到想去的地方,如何?”
在商言商,姬耀天如今端著的就是一副奸商的嘴臉,他自個兒不覺得有何不對,但落在皇甫憐波的眼中,卻是滿心的不敢置信,只能坐在雪地之中,傻傻地望著眼前這個獅子大開口的男人,半晌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她張大嘴,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攙個人要百兩?”
這個人是趁火打劫成習慣嗎?
不過花費個十幾文卻要回幾兩銀子,現在攙個人也要價百兩,他是土匪啊?!
皇甫憐波發誓,要不是這街道愈發黑暗冷清,而且兩人磨蹭了這么久也只有他經過,她真不想和他打交道。
聽著她帶著驚詫的語調,和一臉不敢置信的傻模樣,姬耀天忍不住在肚里笑翻了天,面上卻還是一本正經。
“要不要?若是買賣不成,我可是要走了!
他可沒那么多的時間浪費,他還得去芙蓉閣和焦老談談外城那十幾畝地的價格,只要談得好,那么萬兩銀子就能入袋了。
想到這里,姬耀天喜上眉梢,連帶的對皇甫憐波也多了一絲絲的耐性。
不知怎地,他就是想給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點教訓,若依他單純天真的行事方法,即便金山銀山,也終有山窮水盡的一天。
“我只是要去那兒!”皇甫憐波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客棧,見姬耀天表情還是沒有絲毫變化,她也只能妥協,百兩就百兩,總好過自己凍死在這大街上。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想她在宮里要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那些宮女太監哪個不是爭先恐后的來攙她,如今卻落得讓人索取金錢的地步。
眨了眨原本睜得滾圓的眸子,皇甫憐波心里頭雖然咽不下這口氣,可隨著暈眩感漸盛,再加上等天色更暗,到時經過的人只怕更少,她不想才出宮第一天就落個曝尸大街的下場,于是只好咬著牙,瞪著那索求得理所當然的男人。
“一百兩倒也是可以,只不過還得麻煩公子將我送到客棧之后,再喚人替我請個大夫,行嗎?”既然他要一百兩才肯做事,她自然也要多差遣一會,這才劃算。
皇甫憐波本就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雖然不齒姬耀天這種趁火打劫的作為,可是倒也不會要人家幫,卻又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罵人。
至少瞧著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目,看著他磊落光明的氣勢,她也不認為這人罪大惡極。
“嘖,還懂得討價還價。”姬耀天輕嘖了一聲,卻也沒多說什么,只是朝著皇甫憐波伸出手。
愣愣地望著那人伸到她面前的手,皇甫憐波不知其意地一愣,一雙鳳目困惑望著他。
“銀子!”既然已經議好了價,當然得把銀子掏出來。
她長年身處宮中,哪里瞧過這樣死要錢的人,都已經承諾要給了,沒想到他竟然還急著討,那模樣讓皇甫憐波再次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又還沒辦完事,我怎么可能把銀兩給你,你該先帶我進客棧,替我找好了大夫,安置妥當,我才能給你銀子吧!”
“嗯,也有道理!
本以為他會不耐煩的叨念幾句,可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竟干脆的同意她的說法,還終于愿意彎下身?杀疽詾樗且觯l知他竟一把將她打橫抱起。
“你……你……”她是金枝玉葉,雖然有眾人服侍,可誰也不敢多碰她一下,就連父皇、皇兄也只是摸摸她的頭,現在不但被人抱在懷中,還是個男人,那自小學的女誡全都竄上了心頭,想也沒想的就要掙扎。
“別動,否則要是摔著了你,可別賴在我頭上!币庾R到皇甫憐波的不安分,姬耀天低下頭瞪了她一眼,喝道。
在姬耀天的眼中,皇甫憐波不過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子,他向來不是有耐性的人,自然不耐煩于那種磨磨蹭蹭的行事風格。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賺到那一百兩,為了縮短時間,才會一把抱起她,準備走進客棧。
“可是你這樣抱著我……”
“你是個太監,又不是女子,連抱也抱不得嗎?更何況你的腳傷了,難道還要我等著你慢慢走?”
耳里聽著姬耀天的叨念,皇甫憐波只能暗暗嘆了口氣,著實不知道是該慶幸自己這身男人裝扮騙過旁人,還是該怨嘆自己怎么這么倒霉,不但莫名其妙摔傷了自己,還碰上一個嗜錢如命的男子。
姬耀天見她乖乖的不再開口,也沒再掙扎,很是滿意,于是他幾個大步便邁過了客棧的門坎,張口喊道:“小二,來一間雅房,再派人去街上請個大夫!比詢烧Z交代完后,姬耀天又低下頭對著滿臉驚愕的皇甫憐波道:“別說我不夠義氣,我會等到小二將咱們領去廂房之后才走人。”
瞧著那彷佛施了天大恩惠的語氣,皇甫憐波已從初時的震驚到習慣,她只是愣愣地瞧著他,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現在的她覺得腦袋暈暈的難受,腳踝處又泛起一陣陣的刺痛,她只想有個地方能好好休息一下,見她不答,姬耀天聳聳肩,沒說什么,只是跟著店小二來到安排好的雅房,他將人往榻上一放,接著粗魯的扯來被褥往皇甫憐波的身上一蓋,壓根不顧皇甫憐波方才被雪浸濕的衣裳會弄濕被褥。
一聲不吭的做完了這一切,姬耀天又朝皇甫憐波伸手。
這回不等姬耀天開口,她便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雖然覺得這個男人的行徑猶如土匪強盜,可她畢竟答應過他,于是伸手入懷拿取銀票。
“給!”在一迭已經有點單薄的銀票之中翻找出一張一百兩的,她沒好氣地遞給了他。
以姬耀天那愛財的性子,本該喜不自勝地收起銀票,然后立刻走人,可在他接過銀票的那一刻,他那雙幽深的眼眸快速閃過一絲異樣。
原以為眼前這個財迷會在收到銀票的那一刻走人,誰知道他卻死瞪著眼前那張銀票,彷佛只要他這么瞪著,那銀票上頭的數字就會多上許多似的。
這輩子她從沒見過這般愛財,而且顯然對斂財極為拿手的男人,一出宮就遇上了這種人,倒也不知道該說自己是倒霉還是幸運了。
皇甫憐波心中翻了個念頭,又見原本急著要走的姬耀天竟然怔怔地佇在原地,望著自己給他的銀票,還以為他在懷疑自己,于是忍不住澄清道。
“喂,那張銀票可是貨真價實的,現在咱們也算兩清了,你要走快走,我就不送了。”
隨著她的話,姬耀天的視線終于從那張銀票移到了皇甫憐波的臉上,一張俊顏瞧不出一絲絲的心緒,只是這么靜靜的看著。
被這樣的目光瞧得心底發毛,皇甫憐波忍不住低頭望向自己,在確定了那些太監服飾還好端端地穿在自個兒身上,皇甫憐波更是不解他為何這樣看著自己。
“你只是個太監?”終于,姬耀天結束了凝視,心里頭已經打了七、八、九、十個算盤的他,漫不經心的問。
“關卿何事?”
皇甫憐波沒好氣地啐了一聲,并不回答姬耀天這個問題,只是心中弧疑,這個男人從一開頭便表現得嗜財如命,她還以為他拿了銀票就會一溜煙的跑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不但沒走,反而還沖著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好半天。
難不成自己什么地方露了餡嗎?
“是不關在下的事,只不過瞧著你孤身一人,又身懷許多銀票,所以想多話一句,財不可露白,否則啥時會招禍,那可就說不準了!
見皇甫憐波原本清澈的眸子已起了警戒,姬耀天也不再多說,便旋身走人。
望著他頎長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門后,向來心思單純的皇甫憐波倒也沒有再多想什么,只是徑自拉起被褥蓋上。
雖然耗費了自己一百兩,可是如今她已安身在客棧之中,等會又有大夫來瞧,自是性命無虞。
于是在忙活了好半天之后,又病又累的皇甫憐波一沾枕,眼皮便重重地垂下。
若不是還要等大夫來為她治傷瞧病,她倒還真想就這么蒙頭睡他個三天三夜呢!
所以一等大夫瞧過,她立時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這一睡,她連街上已經天翻地覆了都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