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確昏迷未醒,西海城鎮并無醫術高明的大夫,每個來看過杜確的大夫都讓他們準備后事,聽得崔鶯鶯撕心裂肺。
明明人就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只是沒有睜開眼睛罷了,怎么可以就說要為他買棺材準備后事?
此行樓允延也一起來了,他主張將杜確運回蒲關,他說蒲關有位診金奇貴的大夫,人稱神醫,但他不良于行,因此有個怪僻,只在自己家中為人醫治,現在將人送回蒲關,興許來得及救治。
沿路,崔鶯鶯一直在馬車里衣不解帶的照顧杜確,不假他人之手。
她心中懊悔不已,她恨不得回到當初,若她不偷偷跟來,杜確就不會為了救她而身受重傷,那放箭的藏鏡人要的是她的命,不是杜確的。
然而千般懊悔、萬般自責都已于事無補,她只能不斷向上蒼祈求那位神醫能讓杜確起死回生,一定要讓杜確醒過來,一定要!
她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他無法醒來,她便一輩子照顧他,如果他死了,她也要隨他一起去。
前生她最看不起自殺行為了,但此時,她終于明白在某些情況下是無法獨活的,在極度心痛之下還怎么活下去?
“你去睡一會,我讓李天進來照顧老大!
穆芷實在看不下去了,在驛站過夜時,又到馬車里想把崔鶯鶯拖去睡。
崔鶯鶯仍然木然的搖了搖頭,“不了,我要在這里陪他!
穆芷看著神情憔悴、唇瓣干裂的崔鶯鶯,煩躁的蹙緊了眉頭,“你這樣折磨自己,老大也不會馬上醒來,若是你跟著倒下,你說到時要如何?要是老大醒來看你這一副鬼樣子,他會高興嗎?肯定怪我們沒有照顧好你!”
穆芷說得不客氣,但是崔鶯鶯并沒有怪她,只靜靜的說道:“穆芷,我想多看看他。”
穆芷楞住了,旋即渾身一寒,心一陣陣的緊縮。
她不再說什么了,默默的關上馬車門,轉身離開的同時,她的心也沉進了谷底。
想多看看他……
可是因為若是蓋棺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崔鶯鶯是多害怕失去杜確!
想到這里,她的心更是難以自抑的酸楚。
“大嫂還是不肯去休息?”
旁邊傳來孫忍風悶悶的聲音,自從杜確昏迷不醒后,全軍都是低氣壓,殲滅海盜的勝利和皇上的賞賜都無法讓他們開懷,這是杜家軍成軍以來最愁云慘霧的一次大勝利,穆芷更沒有心思護送穆鋒回京,反倒選擇了回蒲關。
“就讓她在馬車里侍著吧!”穆芷看著前方沉沒的紅日,抑郁地說:“只有待在老大身邊,她才會好過一些!
從那之后,穆芷不再試圖叫崔鶯鶯離開馬車去休息。她沿路弄來簡單易食的食物,但她知道崔鶯鶯根本不想吃,也吞不下干糧,因此改成每到一處她就費盡心思弄來馬奶、牛奶或雞湯,逼崔鶯鶯喝一些。
好不容易,大隊人馬終于回到蒲關,軍隊由蕭探月帶回營,其余人護送杜確到神醫居所,他們一到,便見到杜氏夫婦和杜鵑已在那里等候,三人眼睛均是紅紅腫腫的,顯然已哭了多日,紅娘也來了,她是跟來見崔驚驚的。
杜確在西海受了重傷,耿云已飛鴿傳書回將軍府告知杜氏夫婦,免得他們見到昏迷的杜確受到太大驚嚇。
“我的兒。 碧帐弦姷奖惶埋R車的杜確便想撲上去。
樓允延上前阻止了。“大娘莫要如此,君實此時尚不能動!
紅娘忙到崔鶯鶯身邊去,擔憂道:“小姐怎么如此消瘦?”
崔鶯鶯神情疲憊的搖了搖頭,“無事!
“你無事?可是我哥哥卻有事!”杜鵑恨恨地瞪著崔鶯鶯,“就是為了救你,哥哥才會傷成這樣,若是哥哥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會放過你,我杜家絕不會善罷甘休!”
“好了,鵑兒,莫說了,你嫂子也不好過!倍判蘩×硕霹N。
杜鵑不管不顧的漫罵起來,“什么嫂子?她才不是我的嫂子!她是倒霉鬼、掃帚星,是她害哥哥的!
崔鶯鶯半句辯駁之語都沒說,她垂首跟著抬杜確擔架的兩名兵丁進入了神醫居所。
紅娘也緊跟上前,“那個丫頭好沒道理,將軍怎會是小姐害的?難道小姐希望將軍變成如此嗎?”
崔鶯鶯神色黯然,“別說了!
現在無論誰罵她什么都不要緊,就算杜鵑打她,她也不會還手,只要杜確能醒過來,能好起來,代價是要她永遠的離開他也行,只要他好端端的活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死氣沉沉的躺著。
然而,結果卻叫眾人失望了。
“箭上有致命毒藥,劇毒已侵入五臟六腑,世上沒有解藥,準備后事吧!”神醫診脈后丟下這么幾句就走了。
樓允延悲痛,更是萬分不解,“究竟是誰要弟妹的命?竟下這么重的毒手?”
“這可如何是好?!”陶氏癱軟在床邊淚漣漣。
杜鵑一聽已暈過去,被小醫仆扶到一旁休息。
杜修面色凝重的看著杜確,跟著把陶氏拉了起來,“你過來!
見兩人到外間說話去了,紅娘好奇跟了過去,他們不會是想要她家小姐一命抵一命吧?
她偷偷摸摸地跟著杜氏夫婦,躡手躡腳地隨他們轉到廊外去。
驀然間,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角,李天壓低了聲音納悶問道:“你鬼鬼祟崇的在做什么?”
“噓——”紅娘回頭對他做了噤聲的動作,示意他一起偷聽,兩人便躲在轉角處。
“孩子都快死了,總要讓王妃見上一面才是道理。”杜修說道。
“我何嘗不知道……”陶氏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道:“可王妃根本不知自己有這么一個兒子,咱們又從王府消失了二十多年,現在去對王妃說她當年生下的不是姐兒,而是哥兒,王妃會信咱們嗎?”
李修道:“信也罷,不信也罷,咱們將事情始末對王爺、王妃說清楚,要如何做,就由王爺王妃自個兒定奪!
紅娘和李天對看一眼。
王爺、王妃?
兩人都瞪大了眼。
為何將軍命危要通知王爺、王妃?又是哪一府第的王爺、王妃?
像是在回答兩人的疑問似的,陶氏咬牙切齒地說:“照說,咱們君實才是世子,都是那狠毒的杜側妃,逼迫嬤嬤和我換嬰,否則好好的宣親王世子本應享盡榮華富貴,又怎么會流落民間,到這里來受苦……”
宣親王府?
李天驚跳了一下,踩到了紅娘的繡花鞋。
“要死啦!”紅娘瞪他。
李天再也忍不住了,他大步走出去,“你們在說何事?”
紅娘對李天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他一個小兵丁會這么有膽識,偷聽還敢出去找杜家老爺、太太問個明白,那可是將軍的爹娘耶,他如此膽大,太令她意外了。
無預警的,樓允延也從另一廊角現身,“我不巧也聽到了,大叔大娘適才說的是何意?君實是哪家的孩子?可否說的清楚些?”
“還用問?”李天叫了起來,“聽起來分明是我宣親王府的事”
他又猛然想起夫人曾說將軍肩背上有火焰胎記。
李家嫡出的男兒個個肩背都有火焰胎記,尋常百姓怎么會有?當時他就應該起疑才對!
“本世子都聽見了!睒窃恃訃@了口氣,“聽得一清二楚,三爺稍安勿躁!
杜修和陶氏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他們知道樓允延的身分,可那小兵丁是怎么回事?他是宣親王府的人嗎?宣親王府為何會派人潛伏在杜家軍里?難道是已經知道了杜確的真實身分?
想到這可能性,兩人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一片。
他們本來是要想好說詞才去同王爺、王妃說,可如今就這么被捅破,要是王爺、王妃追究起來,他們可是死罪,還有他們的親生女兒杜鵑,到時鵑兒要怎么辦?
他們雙雙朝樓允延跪下,“世子爺饒命!”
樓允延也不扶他們,過去他當他們是杜確的父母,稱一聲大叔大娘,但如看來,顯然不是,不但不是,還是下人來著,他有理由受他們的請罪。
他板起了面孔,嚴厲說道:“還不快將事情始末明明白白交代清楚,你們要知道,偷換親王府世子是滔天大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求世子爺開恩!”兩人又是不斷磕頭。
李天看了心煩,“樓大哥別再嚇唬他們了,快問問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將軍為何是我宣親王府的世子?”
樓允延對杜氏夫婦說道:“你們面前的這一位便是宣親王府的三爺,是宣王妃所出的嫡子,在三爺之上還有個姊姊,是宣王妃所出的親王府嫡長女,名叫李妍,與君實同年,已經出嫁,嫁給了安國公府嫡長子!
杜修夫妻看著李天,都是啊了一聲,一臉震驚。
紅娘也是張著嘴合不起來,這小子……這愛鬧騰她的小子竟然是親王府的公子爺?這怎么可能?完全看不出來!
樓允延挑了挑眉,“所以,那李妍并非宣王妃親生,宣王妃當年生下的是君實,但孩子被你們掉換了,是這樣對吧?”
兩人忙不迭點頭,“正如世子爺所猜測,我們不敢有半點隱瞞!
樓允延冷笑一聲,“何故?”
事關自身和丈夫、女兒的性命,陶氏振作了一下說道:“我本是王妃的貼身大丫鬟,當年杜側妃娘家得勢,其父兄握著兵權,又打了幾次勝仗,王爺雖然偏愛王妃,卻也無法保護周全,當年王妃快臨盆時,杜側妃也懷了身孕,她威脅我和王妃的奶娘王嬤嬤,若是王妃產下兒子,就要用女嬰交換,上至太醫、產婆,下至婢女嬤嬤,她都會打點好,若是我們膽敢不從,她一定會設法讓小世子活不過三個月。
“我和王嬤嬤一方面懼怕杜側妃娘家的勢力,另一方面也深信她真會奪走小世子的性命,于是王妃產子之后,我們也是萬不得已才順從杜側妃換了孩子,王嬤嬤怕杜側妃斬草除根,讓我連夜抱著小世子離開王府,并讓原是王爺近身侍衛的兒子衛守保護我和世子,逃亡之際,諸多不便,我便和衛守成親了,他也改了名字叫杜修,將君實取名杜確,后來我們生了一個女兒,就是鵑兒,當時君實才一歲,我們夫妻想著,希望他們能永遠在一塊,便在女兒出生后將她當成童養媳來扶養,初始我們在山里住了多年,后來才輾轉到洛陽生活!
李天喃喃自語,“原來……大將軍是我同父同母的嫡親大哥……”
樓允延接續說道:“后來杜側妃生下了兒子李和,雖然是庶出,但因為王妃一直未再生育,加上杜側妃娘家的勢力,李和被立為世子,杜側妃隔年又生下庶二子李樂,王妃則是一直隔了多年才生下三爺李天,也一直不知道長女李妍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李天眼眶紅熱,激動了,“樓大哥!你快派人讓我父王母妃過來這里,大哥他就要……就要沒命了,總要讓我父王母妃見他最后一面……”
樓允延點頭,“放心吧!你不說我也會這么做!
如今杜側妃娘家已經式微,兵權早已易主,因此他還要去信告知皇上這件事,畢竟讓宣親王府的世子正名是必然的事,至于問罪杜側妃的惡行,不用他出手,宣親王自會處置。
杜確已抬回將軍府,眾人明白這是要讓他在將軍府里咽氣,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想必他也希望如此,在他最熟悉的地方走完最后一程。
杜修、陶氏、杜鵑這幾日再不敢鬧騰了,他們像罪人似的小心翼翼,一直關在屋子里,沒事不出院子。
其實他們并沒有錯,反而是因為杜氏夫婦,杜確才得保住一命,長大成人,但崔鶯鶯也無心去管他們了,對她而言,杜確的身世不會改變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也好,是奔馳戰場的武將也罷,都是她的丈夫,都是她愛的男人,她會一直陪著他,直到他的生命消失的那一刻為止。
倒是李天,他哭哭啼啼的,每天都賴在他們房里不肯走,拉著杜確的手說宣親王府的大小事,說他們父王是怎樣的人,母妃又是怎樣的人,連他六歲了還不會認字把他父王氣得半死的小事都詳詳細細的說給杜確聽。
紅娘好幾次鼻酸奔出房外去擦眼淚,“那小子怎么就有說故事的本事啊,把我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