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一,朝露一走進辦公桌就看到桌上放著一大束滿天星,花束用淡綠色的緞帶包著,整個配色顯得素雅而清新,細小的白色花朵密密綴于綠色的花莖上,遠看像是掩映在草叢間的點點露珠。
朝露沒有去找送花人留下的卡片——這個世界上,知道她喜歡滿天星的人只有一個,會送她這樣一束沒有玫瑰沒有百合沒有任何大花朵點綴的人,也只有他而已。
她的桌子就在方蘊洲辦公室外,透過玻璃門,她看到里面的燈光,于是放下包,敲了敲門。
在得到允許之后,她推門而入。
“需要花瓶嗎?”方蘊洲搶在她之前開了口,指了指窗臺上的一個空花瓶。他的語氣淡然,就像是見到同窗忘了帶筆,而他剛好有多余的,便好心而又隨意地問上一句。
朝露想了想,說:“謝謝,Tony,借你的花瓶一用。”
方蘊洲的眼神微微一暗,手指下意識地在黑色的簽字筆上來回摩挲,他抬起臉道:“你每次叫我Tony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又在刻意疏遠我!
“不是疏遠,只是保持上下級的適當距離!
方蘊洲苦笑了一下,“朝露,你應該念中文系,不是疏遠而是保持距離……看你說得多好!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國外太久了,在文字上較真我還真不是你的敵手!
“我的意思是,公事上,我不希望牽扯到太多私人感情;私底下,我從來不否認我們是舊識,甚至到今天仍然是朋友!
“那么,請不要對小小的一束花那么敏感。”方蘊洲站起來走到窗臺前,把花瓶拿過來遞給她,“朋友之間,甚或是上司與下屬之間,在對方生日的時候送上一點心意,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對不對?朝露,我只是想祝你生日快樂。”
朝露這才記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母親忙忙碌碌,對這類日子也不大上心,偶爾記起就買個小蛋糕、煮碗面當作慶賀,要是忘了也就忘了,她也不在意。
想想昨晚上吃的還是面條,她和母親居然都沒想起來隔天便是她的生日,而方蘊洲卻還記得。
她的心如和風拂柳般柔軟下來,再也說不出任何冷硬的話來。
方蘊洲像是抓準了這個時機,問道:“晚上我請你吃個飯,算是小小慶祝一下!
“你是不是又要說,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上司,請我吃頓飯不算什么事?”
方蘊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的生日,當然要和家人一起慶祝。”朝露說了個謊。
方蘊洲沒在這個問題上較真,略作沉吟后道:“也對,那就中午一起去樓下吃個飯好了。”這棟辦公大樓的地下室有好幾家餐廳,供應簡易中西餐、商務套餐之類的,味道還不錯。
許是怕她拒絕,他又補了一句,“你要是還覺得有負擔,可以把它當作是出差。”
話說到這個分兒上,朝露再不點頭,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她接受了。“好!
朝露從方蘊洲的辦公室出來,習慣性地往自己的辦公桌走,待坐下才想起來,手上還抱著個花瓶,便去洗手間接了水,拆掉包裝后把滿天星插入瓶中,瓶子是造型簡樸的純白色瓷瓶,配上滿天星倒也素凈可愛。
一整個上午,朝露的視線偶爾會離開電腦和檔案夾,無意間落在桌角的那瓶小花上,不自覺地微微一笑。
曾有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某天路過花店時隨口問她喜歡什么花,在一個月后她生日的當天,他帶著羞澀的笑容,眼神躲閃地看著她,慢慢從身后拿出一束滿天星,一句話也不說就塞到她手中。
那束花其實不大,可是在朝露的記憶里,卻是沉甸甸的,直到現在,她似乎都能感覺到花束捧在手中的分量。那束花朝露養了好久都不舍得扔,直到完全干枯,她才將它們處理掉,朝露記得,她最后還留了一朵,小心翼翼地制成了干花,如今大概還壓在某一本日記里。
這輩子,她只收過兩次花,都是出自同一個人。
大學里也有男生送她花,她猜這多半是因為她的容貌還算美麗,但她從來沒有接受過任何一束花,不是不敢碰觸愛情,也不是因為家庭原因自卑,而是她真的從來沒有為那些男生動過心。
中午吃飯時,朝露連菜單也沒翻開,直接點了一份商務套餐,這里的餐廳她差不多都光顧過,對菜式也很熟悉,多數時候為了實惠和省事,她都會點套餐,以至于這幾家店的商務套餐幾乎被她吃遍了。來這個公司三年了,倒也沒吃厭,反正在吃的方面她從來不講究。
“你是故意替我省錢?”方蘊洲說完,也點了一樣的,只另外叫了兩杯紅酒。
朝露笑了笑,方蘊洲終究是明白她的,如果他正兒八經地請她吃一頓大餐,反而會令她覺得不自在,繼而造成她和他日后相處時的尷尬。
紅酒上來后,他與她碰杯,并祝她生日快樂。
她小小地啜了一口,放下杯子道:“蘊洲,一直沒機會正式跟你說,歡迎你回來!
方蘊洲的聲音有些啞,“說實話,我曾經擔心你不希望再看見我!
“不,我從沒那么想!背斗啪徚苏Z速,靜靜地看著他,“我也說句老實話,我從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
他的笑容有些苦澀,“那你在同學會那晚見到我時,又是怎么想的?”
她歪著腦袋,很努力地去回想當時的感覺,最后說道:“我心里先是覺得怎么可能,后來又覺得慶幸,你總算沒有變成一個又老又丑的大叔!
方蘊洲張開嘴,這回是真的笑了,“聽你這么說,我也好安慰!
談話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朝露也稍微放開了,她一邊吃色拉,一邊隨口問他,“在祈加坡這幾年一切都順利嗎?”
方蘊洲沉默了幾秒,“不算太好,不過總算過去了!
“哦!彼闷鸬肚胸i排。
“家里的企業有陣子經營上出了危機,但這還不是最糟的……”他似乎猶疑了好一會兒,才決定繼續說下去,“最糟糕的是,我糊里糊涂地結了婚。”
朝露的手停下來,錯愕地抬起頭看他。
方蘊洲喝了一大口酒,“我結婚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按照新加坡的法律,這場婚事甚至必須父母在場作證才能舉行。年輕、糊涂、沖動,再加上……一些別的原因,造就了一個錯誤!彼,眼底滿是悔恨和痛楚,“你只管輕視我吧。”
朝露此刻只想安慰面前的這個人,她看得見他的痛苦和后悔,無論當時是出于什么樣荒唐的原因,他顯然也已經得到教訓和付出代價了,她沒有權利輕視他,更沒有立場責怪他。
“蘊洲,快樂一點,你不是總勸我要快樂起來嗎?往前看,也許你的婚姻會有轉機!彼恼Z氣比平常更加溫柔。
方蘊洲搖頭,“轉機是不會有了,有的只剩下解脫。這場婚姻只維持了一年半,結婚、離婚都是在大學期間,也真是夠折騰、夠轟動了。”
“難得你還能順利完成學業,而且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說到這一點,我很佩服你!
他再次搖頭,“學業方面或許是靠我這顆還不算笨的頭腦,但是現在這個位置……呵,不瞞你說,這家公司也有我們家族的股份,安排我進公司歷練一下不算什么難事。我從不覺得自己特別優秀,當然,我確實不差,只是世界這么大,比我優秀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有些背景,這個位置未必是我的!
“呵,蘊洲,你就不怕我到處亂說,影響你的威信?”
“瞧,你現在叫我蘊洲而不是Tony,所以,我是在向一個老朋友傾訴些心里話,而不是向一個只有工作方面有交集的下屬做自我爆料,我相信你絕不會亂講話。”
朝露笑了,俏皮的眨了下眼睛。
吃過午飯,朝露看了看表,離上班還有十分鐘,她想起自己有件事要辦,便讓方蘊洲先回辦公室,她則拐去了一家照相館。
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巧的USB,讓店員插進USB接口,指著被命名為“沉香”的照片道:“就是這張,印一張五寸的。”
當初把這張照片傳入電腦里時,不知出于什么心態,她就把它拷貝進了自己的USB,隨后才在相機里刪除。原本照片并沒有被命名,只是那回從褚云衡那里回家,她忽然想起了在他家喝過的沉香茶,她因好奇,還特地上網查了關于沉香的事,有一句她印象很深:沉香這種木材可以在沼澤中浸染千百年不腐,甚至不管所處環境如何也不改其香。
“不改其香”這幾個字讓她有所觸動,她很自然地便把這張照片改名為“沉香”,只因為照片中的這個男子,實在擔得起這個名字。
朝露把褚云衡的照片印出來,本是想著禮拜六讓母親去他家時順便把照片送去。競走當天只是一時興起才舉起相機拍他,那一瞬間并沒想太多,后來既然和褚云衡也算認識了,與其偷拍了人家而一聲不吭,倒不如大大方方把照片給人送去,心里反倒坦然。
誰想到禮拜六那天,賀蕊蘭的身體又出了狀況,說是吃壞了肚子,朝露要帶她去看醫生,賀蕊蘭卻堅持吃點止瀉藥就好,只是請女兒再替她去一次褚云衡家。
朝露想了想,這次和上次不同,上一回是母親和她都擔心褚云衡體力難以負荷,需要照顧;這一次,想必他的身體恢復差不多了,即使是偶爾的鐘點工,少去一次也沒什么大礙,因此她想事先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本人的意思。
朝露并不討厭去褚云衡家,只是一連上了五天的班,上一周又是參加活動,又是去做鐘點工的,等于連著忙了七天,她也著實覺得有些疲累,如果打電話時褚云衡能主動開口讓她不必過去,她便樂得在家歇著。
她的心里雖然這么想,但電話里自然不能明說,“褚云衡嗎?我是董朝露,對……就是上禮拜去你家的董朝露。是這樣的,我媽媽今天身體又有些不舒服,能再讓我替她一回嗎?”
“我沒有問題,”電話里的聲音很有磁性很好聽,“但是你會不會太累了?從上禮拜開始你就沒怎么好好休息過!
朝露像是被他的聲音蠱惑了一般,完全忘了與他通話的初衷,竟想也不想便道:“啊,我也沒問題,我不覺得很累!
電話那頭傳來褚云衡輕微的笑聲,“呵,那好吧,你來。”
朝露掛了電話,她并沒有因為沒聽到預想的回答而失望,倒是有些說不明白的緊張和興奮,連心臟怦怦跳動的頻率都比平常至少快了一倍。
與此同時,她更加確認了一件事,當褚云衡的學生有一點是很幸福的——在課堂上,他們能聽到一個富有魅力、絕不至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那可不是無關緊要的事,尤其是想到他曾向她提及的那些課程名稱,那對很多學生來說不是枯燥的催眠課又是什么?
可是,有個風度翩翩、聲音性感的老師應該很有提神醒腦的功效吧?
臨出門前,朝露看了眼她給褚云衡拍攝的照片,回想起當天他們說過的話,微笑著把照片放進了紙袋,塞進了自己的包包。
這一次,褚云衡是拄著手杖給她開門的,朝露心中頓時一寬,看來,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
她給他做了午飯,吃完后,他堅持要在她洗碗時幫忙。
“至少我可以負責把碗擦干,放進櫥柜!
雖然褚云衡一直給她積極陽光的正面形象,她卻也多多少少會顧慮到殘障人士的心態。
他既然說了要幫忙,若是執意拒絕,怕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心,于是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你一個人的時候也自己洗碗嗎?”她一邊給碗盤淋上洗潔精,一邊隨口問道。
“當然!
“哦。”朝露發現這個問題其實不大好,稍不留神便會說錯話,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就不愿意再繼續下去了。
沒想到,褚云衡卻很敏感,“你是不是想問,我一只手是怎么洗的?”
“嗯!背逗芫。
褚云衡淡淡地說:“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打開水龍頭,倒上洗潔精,一個一個慢慢洗啊!
他的口氣有點像在說很經典的“怎么把大象放進冰箱”笑話,第一步,打開冰箱門;第二步,把大象放進去;第三步,把冰箱門關上。說這個笑話的時候,還得像這樣語氣平平淡淡的,乍一聽像是個極認真的回答。
而這個回答,恰到好處地破解了朝露的尷尬,因為這讓她知道,他對她的發問并不介意。
她干脆鼓起勇氣問道:“其實,我是在想,你的右手需要拄拐杖,那樣的話,不是連右手也不得空閑嗎?”
“我可以脫離手杖站立,”褚云衡說話間把手杖靠著流理臺放下,“我的復健畢竟不是做假的,人體是很奇妙的,我的身體重心已經被調節到我的右邊,因此我可以只靠半邊身體便站得很穩。事實上,即使沒有手杖我也能走上幾步,只是走不遠,更走不快。”
他是那么坦然地談論起自己殘障的身體,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不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都說得明明白白,既無自夸,更無自憐。
提起復健,朝露忽然想起那個林書俏,便說:“你有一個很好的物理治療師朋友。”
“啊,你是說書俏。她是個很優秀的物理治療師,我是去了德國之后才認識她的,她那會兒還在德國一家療養院實習,我又是個亞洲面孔,所以慢慢熟悉了。那個時候,我的身體狀況已經比剛醒過來時進步了很多,最開始的那段時間才是最艱難的!
褚云衡的臉上露出難得的隱忍表情,朝露感覺得出來那背后掩藏的困難。母親曾經說過,他在一場嚴重車禍之后昏迷了好幾年,醒來后周遭種種早已物是人非,身體又遭遇了失能的痛苦,想必那是段極其難熬的日子。
收拾好廚房,朝露隨褚云衡到客廳坐下,她想起了包包里的照片,便打開拉鏈,把裝有照片的小紙袋遞給他。
褚云衡從紙袋里抽出照片看了眼,很詫異的問:“你怎么會有我的照片?”
朝露覺得頗不好意思,“對不起,沒經過你同意就拍了。那個時候我……”她斟酌著用詞,說“好奇”肯定不合適,說“欣賞”又怕他覺得自己虛偽,想了半天,她才說:“我很想把那個畫面記錄下來!
“莫非是作為勵志照片保存,以便將來軟弱的時候隨時看一眼?”他輕輕笑了一下。
她聽得出他的口氣里沒有生氣的意思,也跟著笑了一下,“如果我說,我是因為覺得那時的你很美好,讓我忍不住想舉起相機,你聽了會不會更高興一點?”
褚云衡的笑容加深,“我想,我會的!彼鲋终日酒鹕,轉進臥室,放下手杖,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本相冊放在床上,只翻了三四頁就到了沒有插入照片的空白頁,他小心仔細地把朝露給她的照片放進了袋里。
“你的照片很少呢。”也跟著進去的朝露隨口感嘆了一句。
“家里有很多,基本上都是好幾年前的舊照。我這里只有一些別人寄來給我留念的照片,我自己的照片……你剛剛給我的是唯一一張。”他合上相冊,并不急于把它放回抽屜,而是調整好手杖,挪到床沿坐下,“最近幾年,我都很少拍照!
他說這話時的口吻粗略聽來仍然是淡而從容的,朝露卻察覺出一些不尋常的情緒,那是一種被隱藏得很深的逃避和無奈,在他的心靈深處,對自己殘障的身體也會有不愿面對的時候。
她替他難過,難過到忍不住安慰他,“褚云衡,你知不知道自己很上鏡?我這種毫無攝影技巧的人隨隨便便抓拍,都能把你拍得那么帥氣。趁著年輕,以后多拍些照吧,不要等年紀大了、頭發禿了、皮膚皺了、人也發福了,再后悔年輕時候沒多照幾張相,還有啊,將來跟孫子吹嘯自己年輕時多帥氣的時候,也好有憑有據啊!”
褚云衡看向她,一雙墨色瞳仁隱約有碎碎的光影閃燦了幾下,“你的提醒還真是挺對的!彼砸坏皖^,再抬起時,表情已經平靜如常,“我喜歡你給我拍的照片,那上面的我好像真的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難看。”
“當然,你哪里難看了?”
“我走路不好看!
朝露明明知道這是實話,卻沒來由地有些生氣,至于生氣的原因她完全不明白,就是覺得很不受用,她悶悶地站在床邊,既不看著他也不打算走開,只是一聲不吭地低著頭。
“朝露……”褚云衡喚道,右手用力一拄手杖,試圖從床上站起來,卻不知是腳下一時脫力還是手杖打滑,他沒站穩倒在床上。
朝露本能地去拉他,卻被慣性帶得也俯倒在床——準確地說,是壓在褚云衡的身上。
她傻了,眼前不足五公分的距離里,她所見到的是一雙深邃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在濃長輕顫的睫毛下微微流轉。
“對不起,朝露。”他從她的身下伸出右手,輕輕扶起她的上身。
她回神,慌忙從他的身上跳起,臉孔轟地發熱,“不,是我自己沒站穩……我有沒有壓傷你?”
他單手支撐著身體試圖坐起來,朝露見他辛苦,趕緊過來小心扶起他,又從地上拾起了剛才掉落的手杖遞給他。
“謝謝,我沒事!彼兆∈终龋酒鹕,臉上透出一抹極淺的紅云。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他走了幾步,背向朝露說:“剛才不是有意冒犯,我的身體有時會和我的意志鬧些別扭,變得不那么聽話。”'他轉過身面向她,臉上的表情已經平靜如常,“偶爾,情緒也會!
朝露走近他,略仰起臉,“任何人都會有那種時候,這沒有什么。”
“我很高興你這么想。”他的臉上有釋然的笑。
“剛才……”朝露斟酌著能讓彼此都不感尷尬的說法,“我是說,你剛才叫我名字是想和我說什么?”
“我只是看你有些不高興,想問問你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
“不是的,我是……”她連忙否認,卻又不知道如何解釋,最終選擇實話實說,“我是有些難過,為你!
褚云衡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勾勒出他漂亮的眼部線條,“謝謝你!
朝露有些拿不準他這句“謝謝”的情緒,咬咬唇說:“希望你不要誤解,我的難過不是出自對弱者的同情,而是……”
“惋惜?”他直勾勾地望著她的眼睛,嘴角帶著因了解而綻放的豁達微笑。
朝露定定地回望著他,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回應他:是的!她為他惋惜,上蒼既然創造了他,為何又要無情地剝奪他的完美?堅強如他,也會因自己的殘疾羞于面對鏡頭,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用力戳了一下心臟。
“我有時也難免會想,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我的人生會大不一樣吧。這個世界上要用兩只手、兩條腿才能完成的事還是很多的?墒牵驗橛辛诉@樣大難不死的經歷,也讓我有機會嘗試了許多一直想嘗試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比如不考慮就業或者其他現實的回報,去德國念自己喜歡的科系,做自己喜歡的研究。”他笑起來,“我慶幸自己喜歡的不是體育而是哲學,總算不太糟,我還能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
聽完他的話,朝露知道,他已經從一時的小情緒里掙脫出來了。
“不過,你也真是厲害。”
“什么?”朝露不解。
許是站得久了,褚云衡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的衣柜靠了靠。
朝露看出他有些累了,說道:“去客廳坐一會兒好嗎?我也有些累了,等一下再給你整理房間!
褚云衡點頭,向前一伸手杖,帶動身子向門的方向一轉,朝露緊隨其后慢慢走到客廳,直到褚云衡來到餐桌前,她才搶到他的前頭拉開椅子。
褚云衡等她拉開另一把椅子跟著他坐下后才說:“我想說的是,你的觀察力很強,一些最細微的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剛才也是。”
“嗯,大概吧!背缎α诵Γ跋M恢劣谧屓擞憛。”
“至少我不討厭。”
“那就太好了。上次和你提過,不久以前我還是個柜臺,做柜臺的最常透過一件事建立對人的第一印象。”
他臉上露出愿聞其詳的表情。
“一般公司的柜臺桌子上,都會有一枝公用的臺筆是不是?”
“臺筆?”
“就是有個底座固定在桌面上的、尾部帶著一根電話線一樣的繩子的那種筆!
“啊,原來那叫臺筆啊!彼腥淮笪颉
朝露想起上回自己問褚云衡如何驅動輪椅的事,他說一般人不清楚有單手驅動的輪椅很正常,她微微一笑,學著他當時的語氣道:“一般人不知道各種筆的具體叫法也很正常。”
褚云衡輕輕笑了笑,“那么,那枝筆到底怎樣呢?”
“在我面前使用這枝筆的人何其多,但是用完之后能把筆插回底座的人恐怕還沒幾個。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無論對方是何等高的職位、身分,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我對那人的印象就差了!
“有些道理!瘪以坪忸H認同的點頭,“由此看得出來,你對人對事的標準其實相當高!
“我對自己的標準也很高!闭f完,不知為何有點擔心他會認為自己是那種對人嚴格對自己寬大的人,忍不住問道:“你呢?”
褚云衡一臉淡然又坦率的表情,“我自認對人對事的容忍度相當高,但我想你一定能了解,包容與欣賞完全是兩碼事。”
朝露被這句話擊中了,恍惚間她聽到一顆石子墜入幽潭的聲音,“咕咚”一聲,帶著清脆的回音。
他看著她,又繼續道:“至于說到我對自己的標準,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起碼要做到讓自己看得下去!
朝露忍不住說:“這也不容易了。我猜,你對自己的要求不會低!
褚云衡的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某些時候,我是很能對自己下狠手的!
“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