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浴室出來,朝露見褚云衡已經乖乖躺在床上,房間里只有一盞床頭燈亮著,光影投射到他臉上,零碎的頭發散在額前,他眼睛還睜著,卻掩不住疲憊。
他的身下墊了一張墊子,她猜他定是怕晚上熟睡后不小心會弄臟床鋪,所以墊了這一層。
家中能有這樣的東西,看來他也不是第一次面臨此類狀況了。一個人獨自住了那么久,他還真是學會了應對自己身體各種狀況的方法。她看了不但沒釋然,反而更覺心酸。
“吃過藥了嗎?”她爬上床,執起他的左手柔聲問道。更多的時候,她習慣握住他這只手,這五根手指總是微微蜷縮著,無力而脆弱,讓她心生疼惜。
褚云衡用右手反握住她,“早吃過了,我說過我很會照顧自己!币姵栋琢怂谎,他又道:“你別不信呀,我每年都會做體檢,而且每半年看一次牙醫!
“聽上去是很注重健康,可也禁不住你平時胡亂逞強。云衡,再也不許為了我把自己弄病了,如果……如果你真的為我好,為了不增添我的困擾,就要健健康康的,知道嗎?”
“你說得很對,”他面色黯然,“我不該做得不償失的事,搞成這樣反而累到“你!
都說病中的人情緒格外敏感,朝露怕觸動他的傷心事,忙說:“你哪會麻煩我什么,受苦的還不是你自己!你既要逞強,就更該學會自己保重才是,弄壞了身體,看你拿什么逞強!”
“嗯,我會的,一會兒早點睡,明天等我好了,我們還能一起出去逛逛!
“明天哪兒也不去,我給你做點清淡的飯菜,我們在家窩一天!
“到時再說吧!彼@得不太情愿,扯過床邊停放的輪椅,坐了上去,“我先去下洗手間。”
她不放心地看著他,卻一句話也不說。她說過她不會幫忙,要表現得相信他可以照顧自己,她就不能插手,起碼今晚不可以。
他一個人在浴室弄了很久才坐著輪椅出來,臉上帶著窘迫的表情,單手一撐上了床,扭頭朝朝露看了一眼,“柜子里有毯子!
“合蓋一件就好啦!
“不好,我不習慣。”
知道他真正介意的是什么,她也不再堅持,打開柜子,拿出一條干凈的毯子蓋在身上,關了床頭燈,和衣躺下。
黑暗中,她的手伸進他的毯子里,摸索到他的手,用小指頭輕輕勾住了他的!昂命c了嗎?”
“嗯!
“幫你揉揉會不會舒服點?”
“好!
她的手輕柔地在他的腹部搓揉,“云衡,你相信嗎?我很享受照顧你的感覺。這讓我覺得我是被所愛的人需要的!
“我需要你!”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可以不用你的照顧,可我需要你的愛。剛才你一開門,我在你眼前倒下去的那一刻,你無法想象我的感覺,我真怕,怕你會掉頭跑掉!
“人有難以預測的旦夕禍福,也有逃不掉的生老病死,云衡,誰能保證一世安康,又有誰不會老,不會生病?我也會有老到走不動的一天,也會有病到起不了床的時候,難道那個時候我就不讓你看到,不需要你扶持照料了嗎?別傻了,既然決定在一起,無論什么樣的窘態,早晚都會見到的!
“你想得倒透徹?墒,我一想到你還這么年輕、這么美好,我就覺得自己這樣的身體很愧對你!
朝露想了想,平靜地道:“那又怎么樣?反正你也不準備放開我,吃虧我也只好認啦!
他笑出了聲,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看起來,你的確只能認了!
“所以以后少假惺惺地說什么愧疚的話!
“不說了。”他捉住她按在他腹部的手,塞回她的那件毯子里,“你也夠累了。早點睡,說不定我明天一起來就完全好了!
她哦了一聲,才翻身要睡,又想起件重要的事,嚷道:“天哪,我忘了給家里打電話了!打完電話就睡。”
褚云衡也急了,“趕緊打,你要是沒交代就一宿不歸,阿姨還不知怎么著急呢!
床頭柜上就有無線電話,她拿起來撥了家里的號碼,“媽,我今天睡若枝家……她喝多了,老公又不在,家里只有小鵬,我不放心,就留下來陪陪她!
“謊話說得真溜啊!”褚云衡等她掛斷電話,在一旁打趣道。
她鉆進毯子,“你要去實話實說?”
他怪叫一聲,“No,給我在未來岳母面前留點面子吧!”他此刻的情緒顯然比之前好了許多。
“面子早就飛光光啦!背兑娝褶D好,也跟著有了說笑的心情。
“我說真的,你若要說也不能說照顧我,而是要說陪我共度美好的一夜。”
“不要臉!褚云衡,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在?嗳庥嫞!”她翻過身,不打算繼續搭理他。
她感覺到床墊微動,有輕微的吱嘎聲傳出,隔著薄薄的毯子,褚云衡從背后伸出一只手臂摟住了她,他溫熱的體溫貼了過來!吧頌槟腥酥荒苡靡恢皇謸肀呐,要靠手杖才能走路,幾次在他的女人面前摔倒,吃一點刺激腸胃的食物就吐得一塌糊涂,身體差到有時還要穿著紙尿褲防止失禁,只有傻子才會耍這樣慘不忍睹的苦肉計。朝露,我不傻,我一點也不想冒著失去你的風險,讓你看到這么不堪的我,但這就是真實的我……偏偏有你這么傻的人,傻得讓我……不想放手。”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與平時相比更顯嘶啞。
她翻身朝向他,窗外有淡淡的路燈光芒映照進房間,她朦朧地看到他臉的輪廓,忍不住伸手撫摸。
他湊近她,吻她的鼻尖,又將唇瓣滑落至她的嘴唇。
“那我就不算真的傻。”她啟開雙唇,帶著一腔熱情努力迎合他,任由他的舌尖在她的貝齒間流連,又往更深的地方掃蕩。
她被他深長的吻給撩撥了,一只手勾著他的脖子,一只手拉開兩人的毯子,當手指探到了他的腰際,正要繼續下探的時候,他制止了她。
“朝露,今晚不行!彼D難地用手支撐著,離她遠一些,再次躺平的時候,呼吸是急促而沉重的。
她也不勉強他,一方面是顧忌他所顧忌的事,一方面也覺得他的身體已然不適,確實不適合再消耗體力,于是她收斂起心神,幫他仔細蓋好了毯子。
房間內安靜下來,朝露不知怎地開始胡思亂想,有一個疑問在心頭揮之不去,害得她越發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良久。
終于,褚云衡問道:“你該不會是擔心我所以睡不好吧?你只管安心睡,我都做好準備了,絕不會有問題的!
“不是因為這個!彼塘税胩爝是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只是有個問題沒有答案,有些放不開罷了!
“說說看!
朝露對自己的小心思羞于啟齒,“這個……你若知道一定會笑我的。”
“笑笑也無妨嘛。”
“我只是想知道,你樓下大門的密碼是不是你的生日?”
“不是!
“可也不像是初始密碼呀!
“初始密碼是0000,這個的確是后來改的!瘪以坪獾恼Z氣里充滿不解,“這有什么好琢磨的?”
“這該不會是你前女友的生日吧?”朝露的語氣里有連她自己都鄙視的幽怨情緒。
“噗!”褚云衡笑出聲,“朝露,你這個小醋壇子!小腦袋瓜還真是會想。”
朝露聽出他語氣里有嘲笑之意,恨恨地道:“你很得意是吧?”
“看來我非得把事情講清楚了,不然咱們誰都別想睡了。這個0621的確是一個人的生日!
“誰?!”朝露顧不得被某人喚作小醋壇子,立即警覺地問道。
“沙特呀!
“……我知道的那個沙特?”
“就是那個沙特。”
“你無聊!”朝露小聲罵道,聲音卻是低柔的。
“你可別冤枉我,我和另一位同系的副教授是頭兩個搬進來這里的住戶,就是住我對面的一位。他比較細心,覺得密碼用0000太不安全,設了等于沒設,就跟我商量要改個密碼,而他本人是個沙特迷,就申請改了這個密碼,說是這個密碼既防范陌生人亂按,又體現了主戶的個性!
“哎,學哲學的是不是瘋子特別多?”
“你怕啊?”
“我的座右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朝露笑著道。
他的眼睛深邃而閃亮,“怪不得你會選我呢!朝露,你可得繼續保持這股勇氣呀!
“一定!”她微笑著,在心里又默默說了一遍:一定。
后半夜,朝露迷迷糊糊間覺得床在動,抵抗著困意睜開眼睛,聽到褚云衡壓抑的呻吟從耳邊傳來,她伸手摸到床頭燈,按下開關,光線的刺激讓她一下子清醒,忙回身去看褚云衡。
只見他的眉頭微微蹙著,鼻翼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兩腿別扭地弓著,右手死命按住左腿,,一下又一下地揉捏、捶打,而原本蓋在身上的毯子已經滑落到地上。
看這情形,必定是他的腿痙攣了。她立即挪過去,雙手在他的左腿上又是按摩又是輕捶,也不曉得到底怎樣對緩解他的讓最有效,只好各種方法都盡力一試,卻也不敢太用力,怕會適得其反。
她感覺得到他左腿十分緊繃,連原本向內微蜷的腳指頭都繃得很緊,這種痛苦可想而知,也不知在她醒之前他一個人強忍了多久,明明連嘴唇都直打哆嗦,卻仍舊沒有喊痛。
“朝露,我好多了!绷季茫耪f話。
朝露替他拉好褲管,又拾起地上的毯子,小心翼翼地替他蓋好,“你常常痙攣嗎?”
“不常,只不過這破身子若有一個地方不對勁,就容易起連鎖反應。我想我以后要更加當心!
“還算有自知之明,你得記著你說過的話!
“嗯!彼斐鍪,輕輕搭住她撐著床的手腕,“躺下吧,再睡會兒,天就該亮了!
她向后躺下,正要關燈,他卻坐了起來,上了輪椅。
朝露原本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插手他起居自理的,可他才經歷過嚴重的肌肉痙攣,現在一個人去解手她到底不放心,于是試探著問:“我陪你去吧?”
他的手撥動輪椅,從床前經過,“這個嘛,等我七十歲的時候吧!闭f著,朝她微微一笑!
這人看上去很溫柔很好說話,實則是固執得要命!朝露氣得抓過枕頭朝他扔過去,力道很輕,只砸中他的輪圈,他彎過身子要撿,她怕輪椅翻倒,立即跳下床搶先一步撿起了枕頭抱在胸前,嘟著嘴顯示自己仍在對他的固執表示抗議。
他笑笑地滑著輪椅進了洗手間,等他重新回到臥室的時候,朝露仍舊坐在床邊,一臉松了口氣的表情,她終于還是從了他的意愿,沒有跟過去,心卻一直懸著,就怕他在浴室出什么狀況。
他將輪椅移到床邊,右手一撐,挪了上來。
“我說,你會不會有暴力傾向?”他斜睨著她,眼神卻是疼愛的。
“你放心,我不欺負病人!
“那等我病好豈不是慘了?”
“嗯哼。”她扶著他躺平,嘴上卻挑釁地說:“你可以還手,我不是不講理的人。”
“一只手對兩只手,不公平!
“那你想怎樣?”
他執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左手上,右手仍舊覆蓋在她的手背上,“我呀,只想這樣握著你,也被你握著,永遠這樣好了。我們不吵架也不打架,這兩樣我都不擅長,你得放我一馬!
“好!彼氖终颇菢訙嘏,她整顆心都軟了,“我那么喜歡你,才不會欺負你。”她說的是真心話。
他笑了起來,“你的一只手,握住的是完整的我。這個我有美好的一面,也有缺陷的一面,朝露,你的手就在我的左手和右手中間,感覺得到它們的不同嗎?”
“嗯!彼站o了被覆在最下面那只無力的左手。
“要與我攜手同行,也就意味著必須同時握著缺憾,這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你居然肯。朝露,你對我的種種包容讓我覺得幸運!
朝露笑了笑,輕輕把手從他的兩手中間抽出來,“瞧,如果我因為你引以為缺憾的那只手,就輕易抽開了自己的手,我也等于再握不住美好的那個你!彼焓株P了床頭燈,“云衡,今晚的你格外啰唆呢!
他呵呵笑了笑,“生病的人愛亂想,請你多包涵啦!
朝露扯開自己身上的毯子,無賴地朝他的毯子里一鉆,“抱我,不然不包涵。”
他的身子僵了僵,幾秒后才伸出右臂,攬住了她,“傻瓜……多臟啊!
她的眼睛一溫,硬是將淚意憋回去才開口,“明明你剛剛才去換了新的啊,哪里臟了?”
“唉。”他嘆了一聲,下巴在她的發心蹭了蹭,“拿你沒轍。”
“云衡?”
“嗯?”
“被你抱著睡,最踏實了!
他吻了吻她的額頭,“那好好睡吧,乖乖的!
朝露之后果然睡得很甜,直到天已大亮,光線從窗簾透進來,她才睜開眼。褚云衡已經起來了,輪椅還在房間,手杖則不在床頭。
她聽到浴室的水聲,猜到他在里面洗澡,起身換回自己的衣服,用手梳理了下頭發。
這時浴室的門開了,褚云衡拄著手杖從里面出來,身上穿了件潔白的浴袍。朝露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想起自己頭一次見到他穿著浴袍的樣子,就是那一晚,她帶著如夢似幻的心情初嘗禁果,那種甜蜜的疼痛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嗨,我好多了!边沒等她詢問,他主動說起自己的身體狀況。
“看起來是的!彼哪樕_實好了許多,她放心了,“我去刷牙洗臉,然后給你弄早餐。”
“你喜歡紫色嗎?”
“蛤?”她被他沒頭沒腦的問話弄得一楞。
“前幾天去大賣場,給你買了牙刷、杯子、毛巾!彼行┎缓靡馑嫉卣f,“都是紫色系的,我想你或許會喜歡!
她去浴室一看,牙刷的刷柄是淡紫色的,毛巾也是淡紫色的,杯子則是白瓷的底,上頭印著熏衣草花樣,他一個大男人想得倒齊全。
“褚老師,你的心思昭然若揭!”朝露一邊美滋滋地把牙膏擠到牙刷上,一邊向外頭的人喊道。
“沒記錯的話,昭然若揭這個詞是含貶義的吧?”
“嘿嘿,”朝露笑得有些無賴,“這個就不用多說了吧?”
“你到底喜不喜歡?”
“喜歡,很喜歡!
“那就好!
等朝露洗漱完畢,褚云衡已經進了廚房,正把一杯牛奶放進微波爐里,她忙跟進來,“你坐下!
“沒得商量?”
廚房里有兩把椅子和一張簡易小桌,她搖頭,拉開一把椅子用命令的眼神讓褚云衡坐下來。
“!钡囊宦暎D虩岷昧,朝露端出來,遞到他面前,“喝吧!
“這是為你熱的!
“我喜歡喝冰牛奶!彼闷鹨慌缘呐D,才倒了半杯便一滴不剩了。
“我胃口還沒恢復,喝不了一整杯,你倒些過去吧!
朝露眼珠一轉,說:“這么說你還病著?那今天不能陪我出門了,本來還想讓你陪我買菜來著!
她話音剛落,褚云衡就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誰說的?我真的全好啦!”
朝露笑著伸手握住他的杯子,“欸,別空腹喝牛奶,先吃點面包墊墊肚子,要不又該不舒服了。”
褚云衡趕緊拿起桌上的切片面包咬了一口,朝露滿意地笑了。
吃完早飯,褚云衡換好了衣服,坐上輪椅,“走吧!
朝露看他坐在輪椅上,便問:“你還是有些不舒服是不是?要不還是我一個人去買菜吧。”
“不是這個原因,是坐輪椅比較好拿東西!
“我有兩只手可以拿啊,大不了不要買太多東西嘛!
褚云衡笑咪咪地說:“多一個人幫你分擔,有什么不好呢?”
“好吧!背断耄凑筚u場都有可供輪椅上下的電梯,應該沒什么大問題,何況褚云衡說得也對,萬一買的東西太多,多個人分擔些重量也是不錯的。
走出公寓,朝露推著褚云衡要往大賣場的方向走,卻被他叫住了,“朝露,我們不去那邊,走反方向!
朝露來過這附近好幾次,周圍最近的大賣場位置她很清楚,明明就該出門左轉,她怎么可能記錯?
“大賣場的菜品種少又不一定新鮮,我們去菜市場吧!
“菜市場?”她驚呼,“你方便嗎?”
“很方便,我一個人偶爾也會去!
“坐輪椅嗎?”
“現在的菜市場很多也修得很好了,像我家附近這個就是,門口有斜坡供輪椅上下,也不怎么臟亂,就是人多了些,我要小心別撞到人。”
“那你得讓我推輪椅!焙么跤兴,總不至于會出什么亂子。
“行呀!
朝露對于菜市場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和母親去她家附近的菜市場——凌亂的攤位,地上淌著臟水,掉著干癟的菜葉和魚鱗,沖進鼻腔的是混合著各種魚肉腥氣的怪味。她每每去都踮著腳尖、捂著鼻子,這使得她對逛菜市場這件事存有陰影。
好在褚云衡帶她去的菜市場攤位相對整潔,最重要的是通道足夠寬敞,輪椅也很方便通過,只是確如褚云衡所說,買菜的人多了些,輪椅通過時得格外小心。
別看這輪椅褚云衡單手就能驅動,可要是平常沒推慣輪椅的人乍一接手,控制起來也不是那么自如,褚云衡見她推得吃力,也不時緩緩驅動輪圈,為她減輕負擔。
“我很重吧?”他回過頭來,笑笑說。
“才不呢,你的身材剛剛好,要真說起來還偏瘦了,可是沒辦法,我喜歡瘦高的男人。”她驀然打住了,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他不以為意地說:“這樣?那我以后盡量拄手杖!
她知道他沒有介意她小小的失言,淡笑道:“其實,你坐著的樣子我也喜歡!
“聽你這么說,我都感覺我現在坐的不是輪椅,而是坐在云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