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水畫室，蔣漢城放下剛剛收拾好的外出背包，結(jié)束和喬娜英的電話。不出門了，他反倒松一口氣。
跟一般那些愛往外跑的男人不同，他討厭遠(yuǎn)行。也許小時候爸媽已經(jīng)帶他去過各個國家，旅行過太多風(fēng)景名勝區(qū)，那些收拾行李，辦出入境手續(xù)，搭車看班次等繁瑣的過程，他已經(jīng)厭倦，那些比不上在家好好看一本書。他喜歡安靜地待在家里，有時，他會想起他曾經(jīng)也很喜歡安安靜靜地待在睡著的陳明慧身旁。
是啊，她小時候老是在上課時睡覺。
突然，他發(fā)現(xiàn)背包別著的徽章不見了，這使他心慌，他找了又找，終于失望地坐下來，空洞地瞧著窗外景致，看著前幾日陳明慧仿佛現(xiàn)身的地方。他傷心地想，現(xiàn)在，連唯一的紀(jì)念品都失去了。
曾經(jīng)低頭認(rèn)真專注地幫他縫書包的女孩，不顧同學(xué)揶揄嘲笑他們感情好，那是他年少時最熱烈的愛。
真的要狠狠遺忘嗎？她跟別的男人結(jié)婚時，那個時候，有沒有想起他？
為了她曾經(jīng)連命都不要的自己，依然愛著她啊，苦苦地跟愛她的往事對抗。徒勞地試圖和別人相愛，結(jié)果只是像這樣拖拉又勉強(qiáng)，不管多努力再也尋不回相同的熱情。
還是他其實應(yīng)該接受，跟別人相戀，即使是跟熟悉他往事的喬娜英相戀，最好的狀況也就是這樣不慍不火地愛著，也許他不該拿過去的心情跟現(xiàn)在的相比，也許徽章的遺失是在提醒他——活在當(dāng)下，不要回顧。
是這樣嗎？
蔣漢城怔怔地面對著屋外寒冬的風(fēng)景，落了一晨的雨終于停了，枯黃的菩提樹，光禿的枝極在陰天里看起來一副可憐相。
一直下雨，一直陰天，好像陽光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手機(jī)鈴聲響起，蔣漢城回神，打開手機(jī)。
那邊響起兒福中心秘書小姐響亮的嗓音——
“老師嗎？等一下要不要派車過去接你？”
“什么？”蔣漢城沒聽懂�！盀槭裁匆獊斫游�？”
“老師沒收到我們的邀請卡嗎？老師不來嗎？這樣孩子們會很失望啊！今天我們有園游會啊。剛剛一直下雨，我們擔(dān)心活動會很冷清。老師您會來捧場吧？我們有提供外燴喔，還有藝人會來表演。等一下我們義工會開車去接貴賓，要去接你嗎？”
蔣漢城看看時間�！安挥昧耍易约洪_車過去。需要我贊助什么嗎？”
“不用啦，老師平日義務(wù)給孩子上課已經(jīng)夠好了，只要老師來我們就非常感謝�！�
園游會在小學(xué)運動場舉辦，氣候不佳，天空是灰色的，寒流來襲，很冷。
來參加的幾乎都是認(rèn)識的義工朋友，或兒福中心工作人員的親友。孩子們不受天氣影響，他們吵鬧地一邊擺攤一邊笑鬧。十個攤位，有的賣文具、卡片，有的賣玩具，有表演吹笛子的，舞臺上有樂隊演奏，會場架了塑膠雨棚防雨。
蔣漢城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的逛起來，每一攤都捧場，于是他沿路跟孩子們買了玩具、鉛筆、卡片、氣球、飲料，最后來到免費提供來賓餐飲的外燴區(qū)。
忽然他震住，看著餐臺后，那個忙碌的女人。
她綁起馬尾，穿藍(lán)色格子襯衫、牛仔褲，袖管卷在肘處，一身清爽樸素的打扮，一張熟悉的文靜面孔。蔣漢城呆在原地，直視著她，動彈不得，胸腔發(fā)燙。
她表情很嚴(yán)肅，不，該說是表情很嚴(yán)厲，好像在跟什么生悶氣。
她雙手忙著卷壽司，餐臺放著做好的壽司跟三明治，還有一鍋冒著煙氣的玉米濃湯。和周遭歡樂笑鬧的氣氛不同，她凜然的表情、果斷的動作，很殺風(fēng)景。但在蔣漢城眼中看來，依然美得教他失神。
她的眉頭蹙著，清瘦的身子緊繃著，像在頑強(qiáng)地抗拒著什么、拒絕著什么，可是俐落的動作又散發(fā)出一種什么她都可以挺住的頑固氣息。
蔣漢城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他眼眶熱燙，心情很激動。
上次在電影院外匆匆一瞥，知道她已婚還帶著女兒，他太驚駭，太受打擊，無法上前相認(rèn)。這次再相遇，命運到底想跟他說什么？為什么在他覺得應(yīng)該要放棄對她的思念時，這個女人又出現(xiàn)？
這個女人啊，又為什么總讓他的心這么激昂亢奮？
為什么又讓他眼里，只有她這個亮點？
為什么她出現(xiàn)了，耳畔就會響起他最愛的抒情曲，一切變得柔美起來，像他的愛歌優(yōu)美地、幽幽地，在她現(xiàn)身時，于這個世界響起來，一首美麗又哀傷的抒情曲，MaximilianHecker麥斯。米蘭唱的。柔美的鋼琴前奏，忽然暴烈的間奏，哀傷的歌音，很凄美。此刻那首愛歌仿佛在他耳畔播放，因為無數(shù)次聆聽這首歌時想著的女人，就在面前，沖擊著他。
陳明慧頭痛，心也痛。她有好一陣子都沒睡好了，心中不能對人講的煩惱太滿了，再加上徽章的打擊，她又氣又嘔又傷心，雖然打起精神張羅點心，可是沒辦法擺出笑臉在這歡樂場合。
她瞅著手中卷著的壽司，喉嚨酸楚，眼眶熟燙，很想哭，
就是會一直想到那枚徽章，怎么可以呢？送給喬娜英時他在想什么？
她心碎，她暴怒。她好想扁人，扁那家伙，可是更想揍自己，這樣懷念他，結(jié)果呢？那徽章不啻是賞了她一巴掌，看見自己對舊情難忘的愚蠢。
原來蔣漢城也不過是個情感輕薄的男子。
小時候那個憨厚真摯的男孩，小時候那些甜蜜溫馨的時光，全都是屁！屁！
憤怒地展開竹卷，用力地卷餡料，眼淚不爭氣地凝聚，潮濕眼眶。
忍住，陳明慧你要忍住，不準(zhǔn)哭！
她為什么看起來很生氣，又很郁悶？蔣漢城默默觀察著，好想沖動的上前抱抱她。
“阿姨，我要吃這個。”一個小女孩跑過來，指著三明治。
“喏。”陳明慧拿紙盤裝好，遞給小女生。
“阿姨，你為什么哭？”小女生接來，眼睛直瞅著她看。
“沒有，阿姨沒哭�。俊�
“明明就有，你的眼睛濕濕的�！�
“剛剛阿姨洗臉的時候沒有擦干。”
“可是我看那個是從眼睛流出來的，你為什么騙人？哭又不丟臉，我也�？薨 ！�
陳明慧尷尬，哪來的死小孩啊，厚！“乖，去吃東西好不好？阿姨要忙�！�
“是不是沒空跑去買東西你才哭�。磕阋裁次胰湍闳ベI，我們那里有賣卡片喔，還是你要喝紅茶，我?guī)湍阗I？”
“不用，阿姨又沒有哭，阿姨——”陳明慧愣住，有人遞來卡片，小朋友制作的卡片，上面很多繽紛的花草。陳明慧抬起臉，震住。蔣漢城？！她整個呆住了。
蔣漢城微笑，遞出剛買的紅茶�！耙灰�？小朋友賣的，還不錯喝。”
陳明慧先是驚愕，差點失態(tài)地笑著興奮沖上前抱住他，但她立刻凜住臉色，恢復(fù)冷淡的嚴(yán)謹(jǐn)?shù)谋砬�。徽章的事，他跟喬娜英交往的事，這些遏止了奔上前的腳步，瞬間胸腔漲滿的是憤怒、嫉妒、埋怨、失落。
這已經(jīng)不是她的男人。既然他不希罕她給過的東西，恣意地轉(zhuǎn)送，她也不能輸，不能表現(xiàn)出她對他的希罕跟懷念，她要比他更酷！比他更無情，這是她唯一還能驕傲的擁有的。
蔣漢城看她不開心，就把一路買的小玩具放她的餐臺上，開她玩笑，逗她開心。
“還是你想要這個？海綿寶寶玩具車？！還是這個？憤怒鳥？”
“我們不認(rèn)識，我不收陌生人的東西�！彼套〖拥那榫w，強(qiáng)裝出冷漠的樣子。
她沒認(rèn)出他？蔣漢城怔�。呀�(jīng)認(rèn)不出他了？！他驚愕，傷心。他一直忘不了她，她卻跟另一個男人結(jié)婚生子，甚至把他徹底遺忘，連他的臉都認(rèn)不出來了。
時間是這樣殘酷嗎？可以把過往消滅。陳明慧是這樣冷酷的嗎？霎時，蔣漢城也對自己的深情感到不值，更為剛剛對她的心疼感到憤怒。他是傻瓜，像個白癡。她都這樣無視他了，忘記他了，他竟然還想著要逗她開心。
“陳明慧，我是蔣漢城�！彼f。但他更想對她咆哮——
是我，是我��！從小對你好為你想，處處以你為主隨時都保護(hù)你，整個心為你的我，甚至連命都可以奉獻(xiàn)的我。
結(jié)果他只是失落地報上姓名，想看她有什么表情，結(jié)果，他更受傷，在她臉上，他讀到的只是冷漠的神情。十年不見，她給他的只是這樣淡淡的毫無喜悅的表情？
“喔，很久不見了。”陳明慧冷淡地點點頭。就算內(nèi)心澎湃又怎樣？如果他不在乎她，那么她也可以表現(xiàn)不在乎。
蔣漢城突然超級超級的不爽。很好，如果她可以這樣漠視他，那么他也辦得到！蔣漢城冷了眼色，表情也冷淡起來。
他們看著對方的表情，忽然都挾帶著憤怒跟不爽，好像是曾經(jīng)有仇的敵人，而不是曾經(jīng)深愛的彼此。
蔣漢城拿起餐臺上的名片�！叭赵卤惝�(dāng)？這是你開的？！”
“對�！�
這是什么爛命運？吃了好幾次的日月便當(dāng)出自她雙手。如果彼此不懷念，這種命運的巧合不啻是荒謬的玩笑，徒然讓人更傷心、更憤慨。
他凜著臉說：“可以請你以后贊助小朋友便當(dāng)時，不要放咸豬肉，我的畫室整個晚上都是咸肉味。”
咸豬肉？對了，陳明慧記得上禮拜出過一次放咸豬肉的臺式便當(dāng)。那時她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竟然幼稚地想要借著咸肉喚醒他對她的懷念。很幼稚的想法，可是，可是他也不用這樣！怎么？現(xiàn)在不能忍受咸豬肉的味道了？愛上新的人連胃口也換了嗎？
“我的便當(dāng)愛放什么是我的自由。”她說。
“我的山水畫室，不能有那種刺激的氣味，會讓我作畫時心情不好�！�
“山水畫室是你的喔，是喔，吃免費贊助的便當(dāng)，居然還好意思要求這么多？蔣山水老師是嗎？原來當(dāng)老師有這么了不起？受教了。”
“因為是免費贊助的，所以態(tài)度可以這么傲慢嗎？”
“不過是個畫畫的，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
“我已經(jīng)是業(yè)界有名的插畫家，好幾本書都是我做的插畫，你去Google一下就知道，什么叫只是畫畫的？”他忽然幼稚起來，忍不住在初戀女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成就。
“畫家又怎樣？臭屁什么，看了反胃。”
反胃？！蔣漢城再也冷漠不下去，他失控了，他憤慨地罵了——
“陳明慧，對一個曾經(jīng)不顧生命保護(hù)你的人，這就是你見到他的態(tài)度？”至今眼角遺留著疤痕，這女人N年不聞不問，寫信也不回，一通電話也沒有，現(xiàn)在見面不感激涕零就算了，還這樣惡劣。
“當(dāng)初是你自己愛的——”陳明慧別開臉去�！拔矣譀]求你做那些事，受傷是你自找的，干嘛現(xiàn)在找我討人情�！�
她也受夠了，因為他的事自責(zé)、內(nèi)疚，被他家人罵得狗血淋頭，自己是怎樣封閉了自己，撐過那段黑暗日子。就是想有朝一日見面了要加倍的還他恩情，要好好的安慰他感謝他，本來是這樣想的，真的，可是，見面了，在情緒最難堪的時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他最愛的女人，她受傷，像只刺猬，拒絕泄漏真實的情緒。
這個冷血的女人！蔣漢城氣得發(fā)抖。
“以后山水畫室會跟別家訂便當(dāng)，你每個禮拜三的贊助可以取消�！�
陳明慧瞪住他。“我們?nèi)赵卤惝?dāng)免費贊助兒福中心三年了，你要換自己去跟兒福中心講，滾開！”陳明慧跑出來，推他走�！澳阕唛_—走！”她咆哮，發(fā)抖，整個人快要爆炸了。
他嚇到，被她忽然抓狂的舉措愣住，他被她用力推著。
她太激動了，沒發(fā)現(xiàn)周遭好奇的目光。
幾個小朋友跑過來，圍住陳明慧。
“你為什么推我們老師？”那些跟蔣漢城學(xué)畫畫的孩子們很激動。
“討厭鬼！”
“干嘛推我們老師啊，壞女人！”
“我要叫員警抓你去關(guān)！”
“對，打電話叫員警啦！”
“不準(zhǔn)欺負(fù)我們老師！”
陳明慧怔住，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群孩子攻擊，他們一起推她、罵她、捶她。
蔣漢城趕緊拉開小朋友們，擋在陳明慧面前。“不可以這樣，不要罵人，她沒有欺負(fù)我�！�
“我看到她推人�！�
“我也有看到！”小朋友們大聲尖叫，生氣地罵她�！拔覀兝蠋熥詈昧耍悴灰圬�(fù)他�！�
“你是壞女人！你走開！這里不要你！”
看見小孩子們急著擁護(hù)蔣漢城，聽著小孩子們罵她、嫌惡她，陳明慧深吸口氣，終于蹲下，掩面痛哭。
太可悲了，嗚……我太好笑了，連小朋友都欺負(fù)我，嗚嗚……她痛哭流涕，覺得自己真是太悲慘了，明明最委屈的人是她，是她好嗎！這世界有沒有天理啊，過分！
陳明慧這一哭，驚住眾人，大家都呆住了，看陳明慧蹲地上嚎啕大哭。
蔣漢城趕緊蹲下，圈住她身子，把她護(hù)在懷里，緊緊地?fù)е缓蟮赡切┖⒆觽儭?br />
“去去去，去忙你們的事，不準(zhǔn)罵她，我要生氣了，聽見沒？！”蔣漢城把孩子們趕跑了。
“哇嗚——”陳明慧聽了更是委屈痛哭，伏在他肩膀，好溫暖、好舒服的懷抱，她哭得厲害。
蔣漢城慌亂抱緊緊，拍著她的背安撫。
“不哭，不要哭。我把他們罵跑了，不要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啦，你不要哭，陳明慧？不要哭�！�
他這樣溫柔，她不哭得更慘才有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