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兒靠在墻上,秀眉漸漸聚攏起來。
蘇木楠的行為未免太難理解了,本該慶幸由于他的英勇才讓自己逃過一劫,可是她卻因為無法理解他的動機而深陷苦惱。
他跳下河救了她并照顧她,震驚之余,不由充滿希望地想,也許蘇木楠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恨她?或許對她還有一絲絲感情?
想到這個可能性,她仿佛覺得溫暖的陽光照亮她冰凍的心房。
她原以為,在被他傷害這么多次后,她可以放棄他,忘記他,可是來到青桑坡后才明白,她根本就無法忘記他,因為愛他,愛了一輩子,如果失去他,她的余生都將化為塵土,毫無意義。
可是,蘇木楠真的對她還有感情嗎?
憶起在山道上無法駕馭驚馬時,蘇木楠突然出現,奮力控制住馬車,當她從痛苦中醒來,是那溫柔的眼睛和輕輕的碰觸安慰了她……
蘇木楠確實救了她,并一直照顧著她,可是,他為何要這樣做?
憶起墜河時那些堅硬的石頭碰撞身體的劇痛,和沉入河水時,攜帶泥沙的冰冷河水灌入口鼻,所帶來的駭人窒息感,是那么痛苦,那么危險,可對她充滿恨意的蘇木楠卻為了救她一命,冒險跳入濁浪翻滾的激流中,這不是有點令人費解嗎?
蘇木楠是因為對她仍有感情而救她嗎?還是……
不,他只是保留了過去樂善好施的天性,樂意解救遇險遭難的人,而你恰巧是那個他“順手”救出的人。
“蘇木楠在哪里?”她輕聲問。
顧芫香抓起她的右手,將把她的手臂與身體綁在一起的帶子扯掉,罵道:“你還好意思問?還不是為你找郎中、尋好藥去了!
柳青兒因她猛烈的抽拉動作而痛得緊閉雙眼,屏住了呼吸。
當纏住她雙手的所有布條都被扯掉后,她感到全身更痛更沉。
“老天,他沒有騙我,你傷得真不輕呢!”
顧芫香的尖叫聲讓她張開眼睛,并順著她的視線低頭一看,當即被自己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嚇了一跳。
她身上的布條大都被抽走,只有胸腹部的沒有拆掉,露出來的肌膚上,除了凝固著血塊的刮傷外,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青紫瘀傷。
她想用手遮蓋著赤裸的身體,卻發現右手幾乎舉不起來,左手背上則有個雞蛋大的腫塊及潰爛的傷口,至于看不見的脊背,從顧芫香的表情看來,她知道好不了多少。
她搜尋自己的衣服,看到雙腿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傷疤和瘀青,難怪蘇木楠面對她幾乎赤裸的身體時,會是那樣一副表情。
她了然地想,如此丑陋的軀體,任誰見了都只有厭惡。
心頭涌出的酸楚遠超過身上的痛楚,但令她更為沮喪的是,她找不到自己的衣服,難道,他把她的衣服扔掉了?
無助感和極度的失望像千萬只蠅蟻般啃嚙著她的心窩,令她淚眼迷蒙。
“穿上衣服,快點離開!”
幾件熟悉的衣物落在面前,她心頭一寬,“是我的!”
“沒錯,是你的,我幫你洗好烘干了!
“謝謝?”
“沒必要!鳖欆鞠憷淙坏溃骸耙皇且驗樘K爺,我才不想為你做任何事!
柳青兒知道這是實話,于是無心多言,此刻,說話對她而言是件痛苦的事。
她吃力地穿衣,顧芫香則意猶來盡地繼續數落著!澳阏媸莻麻煩貨!如果不是大雨沖毀道路,耽擱了我的時間,讓我早點追上蘇爺的話,我才不會讓他幫你脫衣治傷呢!你這樣的女人只會給他帶來霉運,趁早死心離開他吧!”
柳青兒放下手里的衣服,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她!叭绻愠鋈,讓我安靜地穿衣服,我會盡快離開!
顧芫香瞪著她,隨后腳跟一跺,扭著腰身出去了。
沒有了令人煩躁的尖叫聲和咒罵聲,柳青兒大大松了口氣。
忍著渾身的傷痛,她靠在墻上笨拙而緩慢地穿上衣服,心里慶幸地想,不管怎樣,她還是感謝蘇木楠保留了這些衣服,否則她如何走出這里?
想到蘇木楠,她的心仍涌上難以抑制的酸楚。
可是,無論多么希望他能聽她解釋,相信她的無辜,可是,經過了這么多沖突后,她知道顧芫香是對的,她應該死心地離開他。
走出小屋,來到只有半間屋頂的殘破外屋,她看了眼昨夜蘇木楠抱她來過的墻腳,然后緩緩走出房門。
這個短短的距離幾乎用盡她全身的力氣,扶著粗糙的墻壁,她努力挺直身軀,眼前是個荒涼的山坡。
“這是哪里?”她虛弱地問倚在大樹上的顧芫香,真希望自己能大聲一點。
顧芫香懶懶地說:“不知道,不過你不必擔心會迷路,從這里到河邊只有一條道,沿著河邊走,你總能回到青桑坡!
是的,只要她不倒下,她一定能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我在這里多久了?”她輕聲問,仍在尋找行走的方向。
“三天!
三天?她暗自吃驚,河堤驚馬仿佛才昨天的事,可竟然已經三天,青桑坡的李小牧和其他人一定急壞了,但愿他們沒有驚動京城董府。
見她四處張望,遲遲不走,顧芫香冷冷地警告她!安灰詾樘K爺救了你就是對你舊情復燃,他根本就不要你,只是你死了,他找誰報復去?”
柳青兒胸口劇痛,難道這真是他救她的原因?她不想相信,可是想想他對她的所作所為,她又有什么理由懷疑?他不是早說過他活著就是為了報復她嗎?那她當然不能死,否則,不是也得連累他死嗎?
見她面色蒼白地站在那里,顧芫香催促道:“快點走吧!我可不希望蘇爺回來時,你還在這附近!
她仿佛沒有聽見似地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是的,她確實該走了,遠遠地走離他,像一個靶子似地等著他的報復,也許就是她今后活著的意義一一為滿足他的報復欲/望而活!
滿目的秋草,見不到一個人影,雖然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可是三天的暴雨使得道路十分泥濘難走。
天氣很冷,可才走了一小段路,她已經滿頭大汗。
每走一步,她仿佛能聽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在發出抗議,每一次呼吸都痛得要她的命。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為了避免滑倒,她撿了一根拈樹枝支撐著自己越來越虛弱的身體,繼續往山下走。
漸漸地,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腰越來越彎,腳步越來越沉,頭越來越暈。
一個小水池出現在前方,她走近跪在池邊,想飲水止渴。
水面上出現一個頭上纏著帶血的布條,臉上有擦傷,蓬頭垢面的倒影。
最初她認不出那是誰,直到與那雙熟悉的眼睛對視時,她愣了,這個悲傷、邋還又孤獨的女人是她!短短三天,素愛干凈、整潔、漂亮的她竟成了這個樣子!
她一點兒都不喜歡眼前這個茫然若失、半死不活的女人,不喜歡!
她將手中的木棍扔向池水,池水只蕩過幾道淺淺的漣漪,那令她絕望的身影依然固執地在水面上搖晃,她則因這個小小的動作痛倒在地。
許久之后,她仍坐在池邊呆望著水里的影子,拒絕承認自己敗給了虛無縹緲的幻影,敗給了虛弱和傷痛。
她舉起沒有受傷的右手,想擦拭蒼白的臉,想梳理散亂的發,卻發現右臂僵硬得如同木棍似地,隱隱作痛間竟不聽使喚。
她舉起左手,卻看到手背上丑陋的腫塊和流血的傷……
老天,就算她真的是十惡不赦的女人,難道非得被弄得如此傷痕累累、丑陋不堪嗎?難道她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處完好的地方嗎?
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和挫敗感猛烈襲來,她在自己崩潰前抓著身邊的灌木奮力站起,不顧渾身的傷痛,往山下踉蹌奔去。
劇痛撕裂她的身心,可是她全然不顧,一種自虐的情緒主宰著她,她愿意讓肉體上的痛苦驅逐心靈無法排解的空虛和失落。
當蘇木楠帶著一堆藥材用品回到小屋時,發現柳青兒不見了,躺在那張簡易“床”上呼呼大睡的竟是顧芫香。
“芫香,醒醒!”他粗魯地搖醒她。
她伸了個懶腰:“蘇爺,你回來了,我好困啊!好幾夜沒睡好……”
“柳青兒呢?她為何不見了?”他沒聽完她的抱怨,急切地問她。
聽他詢問柳青兒,顧芫香警覺地回道:“她走了,坐船回青桑坡去了!
“你亂說,她那個樣子怎么能走路?”’
“她真的走了!
蘇木楠見她不像說謊的樣子,而仆從四處轉了轉也說不見有人,于是他一把拉起她,大聲說:“快跟我出去找她,那么重的傷,她一定走不快!
見他要走,顧芫香連忙拉住他!八吡舜蟀胩炝,你追不上的!
他站住,雙眼緊盯著她。“她幾時離開的?”
“你離開后不久,她就走了!
走了?蘇木楠感到心頭一陣空虛,他是在清晨雨停時離開的,那距離現在已經過了近半日,“你明知她渾身是傷,為何不攔住她?”
“我怎么能攔得住,況且我以為她是要出去小解……”
她的話還沒說完,他突然推開她,從她身邊走過去。
看到他俯身從草墊上撿起白色布條時,她的臉色變了。
“你竟敢撒謊?”他直起身盯著她,烏黑的眼睛里閃動著冷冷的光。
面對他的銳目,她感到心慌,仍固執地說:“是她自己要走的!
“是的,是她自己要走的,可是沒有你的幫助她能走得了嗎?”他抓起那些布條,在手心里握成一團,“看看這個,這是我替她包扎傷口用的,你敢說不是你替她解下的嗎?”
顧芫香心虛地說:“我沒有騙你,我是為你好,她是個狐貍精……”
他冷淡地指著門外!澳阕甙!以后不要再跟著我!”
顧芫香急了。“蘇爺,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對你好!”
“不要再說!”他豎起食指對她晃了晃,嚴厲地說:“一個字都不要再說,否則我保證讓你后悔認識了我!
他聲音里所透露的寒意讓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看著他決然而去的背影時,她知道這個男人與眾不同,他就像傳聞說的那樣冷酷絕情,但她知道該怎樣收服這樣的男人,誘惑和哀求只會讓他更加遠離,她會以退為進,讓他自己回來。
“好吧!既然你現在不需要我,那我回天星山莊去,但我會等你來!
大步離去的蘇木楠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但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去找她。
女人!他早就知道女人不可信,尤其是那個倔強、惱人又不忠的柳青兒!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跑多遠就追上了他要找的人。
當看到山坡下踉蹌而行的柳青兒時,他憤怒地想,顧芫香果然欺騙了他,柳青兒根本不是在天亮不久即離開,否則她不會此刻還在這里。
然而,氣惱之余他也非常驚訝,這個肋骨多處斷裂,渾身是傷的女人怎么能夠這樣狂亂奔跑?那簡直是在找死!
可是,當看到她飄忽的身形和凌亂的腳步時,他的心“忽”地竄到了喉嚨口。
她確實是在找死,因為她的前方正是一座懸崖。
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能再次救她。不,不是希望,是一定要救她!
沒有細思后果,他加快腳步向她奔去,在她跌倒,滾下山崖前抱著她。
“你瘋了!”他抱著她坐在懸崖上,心臟“怦怦”狂跳。
距離他們不過數尺的山崖下,是波濤洶涌的河水,滔天的濁浪拍打著腳下的懸崖,像是要吞噬掉整個懸崖及其上的山林似地奔騰咆哮。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只是望著他。
他的心跳震動著她,急切的目光感動著她,依偎著他,忘記了他對她的怨恨,只記得他救了她,照顧了她三天三夜。
她貪戀地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渴望沒有聽錯此刻他語氣中的焦慮和關心,她想對他救了她并照顧她的事表示感謝,想用愛來回報他,可是她不敢。
她害怕她的真心話會重新激起他心中的恨,害怕他溫柔的眼神再次變得冰冷,害怕他此刻環繞著她的手臂會變得無情和粗暴……
老天爺,她不該受這么多的罪!他輕輕撥開她覆蓋在臉上的長發,看到她滿是淚痕的小臉蒼白的嚇人,不由心中一陣刺痛。
“你不該這樣亂跑!”他輕聲指責道,并握起她的手,察看沒有繃帶的傷口。
“是你……救了我……”
他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是的,我救了你,可是你這樣不珍惜自己,看來我是白費力氣!
心猛地一冷,但她仍不死心!澳恪恨……我嗎?”
還恨她嗎?這輕輕一問令他痛入心坎,可他能回答什么?
愛?還是恨?他自己也越來越分辨不清了。
誰能告訴他,為何在他說恨她的時候,她的每一個痛苦都剜割著他的心?
誰又能告訴他恨與愛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
心如深井,他面色陰沉地將她放在地上,沉默地替她重新包扎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