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懷安居住的地方,就在宮外不到五里,皇城中心的小胡同里,曙公主鮮少前來,只因平日闕懷安常值宿宮中,這次奉皇上之命出宮靜養,闕府才又等到了主人歸家。
只是與其說這里是棟府邸,倒不如說這是座小雜院,斑駁的木門外只站著一個
護院的家丁,走進里頭,左右兩個護龍圍著主間和中間的小院子,這就是目前的闕府,一座和他的身世一樣單薄的房子了。
曙公主輕車簡裝來到門前,便讓玉環前去通報,那家丁連忙請二人入院,他趕著通報去了。
“多么狹小的院子。
第一次來的玉環丫頭終歸是年少心性,難得出宮,見到什么都忍不住要多望兩眼,但到了這里,忍不住也皺起了眉頭,奇也怪哉地抱怨了幾句。“公主,這兒竟
比我們下人住的地方還簡陋呢!”
“闕將軍不是奢華的人!
曙公主簡單地答了一句,和玉環新奇中又帶著不可置信的眼神不同的是,她是緩緩地、懷念地看著這一切。
這里并不是之前被抄家的闕府,但是和闕府卻有著相同的感覺,安靜、幽深,充滿著一股淡淡的寂寥,就和闕懷安的人一樣。
他在這兒,想必更能靜下心來吧!曙公主手輕輕搭在身旁那棵百年老樟樹的樹身上,樟樹枝葉繁茂、存在已久,濃密的樹蔭遮去了小小院落中泰半的天空,讓這座宅邸顯得更加靜謐。
“公主?”
一個熟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曙公主微微一怔,然后,回轉過身,對上了來人的視線。
闕懷安愕然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一時恍如夢中,夢中的她脫俗絕塵地站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中,樹影被風拂動,她精致美麗的臉上散發著一種神秘的光彩,她的美麗從來使人屏息。
“您怎么來了?”或者該說,他沒想到,公主會來得這么快。
“看你。”曙公主三百兩語,輕描淡寫地說!坝癍h,把東西放到屋里去,然后到外頭候著。”
“是。”玉環欠了欠身子,又向闕懷安行了個禮,便逕自入屋置物。
“不請我進去坐嗎?”曙公主向闕懷安問道。
闕懷安這時如夢初醒,連忙伸手往里迎。“公主里面請。”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主屋,玉環退了出去,曙公主正想在一張椅子上坐不來,闕懷安卻出聲阻止。
“公主,別……”看見公主困惑的眼神,闕懷安尷尬地笑了笑。“那張椅子有些壞了,跌倒了可不好,還是坐這一張吧!”
曙公主聞言,嘴角微微一牽,意識到他生活得如此簡樸隨意,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欣慰他的廉潔自守,一方面卻又為了他不夠愛惜自己而感到有些氣悶。
心中念頭一閃即過,她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走到闕懷安手指的另一把太師椅上,緩緩落坐。
“你也坐,自己家里,不要比我還拘束!
“是!
闕懷安難掩拘謹地在一旁坐了不來,公主出現在他的居所,總是沒來由的讓他感到一絲緊張,相反的,在宮中反而無此感覺,或許是環境吧,公主的光芒放在闕府這斗室中,似乎太過璀璨,令人不敢逼視。
“我命人準備了幾樣傷藥,都是宮廷秘制,祛傷解郁很有效驗的,你不妨試試。”無視于闕懷安不自然的神色,曙公主反倒十分自在地介紹著玉環攜來的膏藥。
“就為了藥……”闕懷安看著桌上的瓶瓶罐罐,心中嘆了口氣,公主何至于此?“承公主盛情,屬下實在惶恐,您其實派人過來就行了,再說,屬下這點小傷,還勞您掛心,實在是……”
“別跟我說這些客套話!笔锕鞔驍嗔怂@些話,她早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了。“這里不是宮里!
“不是宮里,但您依舊是公主!标I懷安道。
“我是公主,所以招你討厭了吧?”曙公主原本明亮的大眼微微黯淡了不來,自嘲地說道。
她明白的,她是闕懷安殺父滅族的仇人之女,任憑她對他如何關心,恐怕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明白,但是她總是看不開。
“公主說笑了,屬下怎么可能討厭公主呢?”闕懷安拿起其中一只瓶子,在手中無意識地轉動著。
“既不是討厭,為何屢屢拒人于千里之外?”曙公主輕聲地戳刺著他,似想讓他辯無可辯。
“公主……”
“算了,不要老是在這話題上打轉兒,我今天親自來,不是為了跟你爭論這些,我是有其它的話想對你講。”
“其它的話?”闕懷安一怔,原本在手上無意識轉動瓶子的動作不禁停了不來。
“也許你想的和我一樣,可是這話不說,我心里擔心。今天父皇削了你的級、減了你的薪俸,你心里怨不怨我父皇?”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明白曙公主的來意之后,闕懷安了然一笑!肮鞑槐貫閷傧露鄳]!
“你真這樣想最好!笔锕骺粗胫浪睦锸遣皇钦娴娜缤砻婺前銦o恙。“打人的雖然是二哥哥,但是他一向心高氣傲,要是處分了他,只怕將來他要記恨于你,父皇今日雖責罰你,其實,他是在為你免去日后之患,希望你能明白。”
“謝公主的開導。”
其實,他闕懷安在宮中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又怎么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呢?但看曙公主就為了親自告訴他這兩句話而特意出宮,不知怎地,他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絲暖意。
淡淡的、淺淺的、微微的……
從以前到現在,曙公主總是對他這樣無微不至,許是想彌補一些沒來由的虧欠,以她公主之尊,卻為了他這個罪臣之于屢屢紆尊降貴,這是空前絕后,也是聞所未聞的,但他畢竟是臣子,讓做主子的人太過關心,于情于理不合。
“既然你沒事,那么我也該走了,快快把傷養好回宮里來,知道嗎?”曙公主起身,闕懷安也連忙站起來。
“屬下送公主一程。”
“你有傷在身,不必做多余的事。”
曙公主搖了搖頭,就輕輕巧巧從他身邊穿了過去,一縷發絲輕輕掠過闕懷安的鼻尖,傳來淡淡的荷花香氣。
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闕府之外,闕懷安閉了閉眼睛,只覺得原本幽靜僻冷的小院落在她的離去之后,突然更形黯淡了不來。
。
闕懷安不在的日子,是無聊的,然而鳳皇子的到訪,卻讓一向平靜的關雎宮起了小小的波瀾。
“二哥哥來了?”
瑣窗邊兒上,曙公主顯得有些困惑,鳳皇子與她平時來往不甚熱絡,怎么這回卻專程來訪?
“公主應盡快理妝,勿讓殿下久候!
常夏端著妝盒,站在一邊催促著,曙公主也只得起身拾掇,常夏替她妝點完畢之后,曙公主便迎了出去。
正院廳房里,鳳皇子已然在座,狀若悠閑的品著香茗,見到曙公主來也不起身,只是挑了挑眉,臉帶微笑。
“九妹,突然來打擾,你肯定嚇了一跳吧?”
“二哥哥,有什么事不請人通傳,還特地親自跑這一趟?”曙公主平靜地在他面前落坐。
“先別談那個,我問你,闕懷安傷勢怎么樣了?”
聽到他主動提闕懷安,曙公主忍不住抬起頭來,努力壓抑著恙怒回答;“他怎么樣,二哥哥不是最清楚嗎?來問我這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的人做什么?”
“九妹,你這話講給別人聽還行,拿來蒙我可就不成了,我知道,闕懷安受傷的那一天,你就去看他了。”鳳皇子表情輕松地道;“從那之后他告假休養也有數日了,最清楚他狀況的人,除了你又有誰?”
曙公主聽他這話,分明沒有一樣不清楚的,忍不住冷哼一聲。
“二哥哥既然都知道闕懷安還在府里養傷,那還有什么好問的?倒是要謝謝你沒讓球桿正中他的眼珠子,不然他這個御前侍衛將軍怕是當不下去,只能到東城門口給人擺攤摸骨去了。”
“九妹伶牙俐齒,二哥領教了。”曙公主的一番挖苦倒也沒讓鳳皇子動氣。
“既然闕懷安沒事就好,二哥這趟來,其實是父皇派的差使!
“父皇?”曙公主聽到是父親的旨意,不免愣了愣,什么事重大到要勞動鳳皇子親身來講?
“九妹別擔心,不過小事一樁。”鳳皇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知道莫支國吧?”
“莫支國?當然知道啊,怎么了?”
曙公主忍不住有些奇怪,莫支是他們鄰近的屬國,這不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兒?
怎么突然問起?別說兩國的政治關系,連當今的皇太后也是出身莫支,從莫支遠嫁而來的呢!
“那邊派了使節過來,父皇命我做禮臣接待。”鳳皇子慢條斯理地道。“我想讓九妹一起跟著去游船,也讓九妹散散心!
原來是為了這樁事。
曙公主了然之后,微微一笑!爸x謝二哥哥如此為我著想,可是我近來心口不時疼得緊,要作陪恐怕有點困難。”
“別這么急著拒絕嘛!”鳳皇子阻止她;“我告訴過父皇了,他老人家也同意,還說遠來是客,咱們應該以禮相待才是!
居然連父皇都拱出來了,曙公主內心有些不快,舉杯喝了口茶,過了一會兒才說話。
“既然父皇都這么說了,又勞二哥哥來請,小妹去就是!
“那太好了,咱們這就走罷!”
鳳皇子急忙起身,曙公主再不情不愿,也只得隨他去了。
。
皇宮御苑中,醉月湖畔,一艘小船靠在岸邊,里頭擺上了豐富的糕點酒餿,兩旁仆婢相迎,岸上的伶人們奏著管簫絲弦,隨著優雅的熏風,飄送到幾里之外,曙公主與鳳皇子來此之時,只見小船上已有兩人在候,這二人穿著的服飾皆非本國服色,很明顯就是莫支國的使者了。
“鳳皇子、曙公主殿下駕到!”
一旁的太監中氣十足地喊著,船內二人連忙起身。
“真是失禮失禮,我來晚了,讓二位久等!兵P皇子笑著走進船艙里頭,一邊說道;“二位無須多禮,請重新入座吧!”說著說著他讓出右側,讓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曙公主上前。
“九妹,這二位就是莫支國的使節,左邊這位是慕容襄慕大人,還有右邊這位南山南大人!
“兩位大人好!笔锕骺粗,略略點了點頭,算是問好。
鳳皇子復又向慕容襄與南山二人介紹;“這位就是排行第九的公主曙了,她可是皇家的百靈鳥,父皇最最寵愛的小女兒,就是身子不好,不能時常參與宮中事務,今兒她肯出來與二位相見,也算是給足了我這個兄長面子呢!”
“果真百聞不如一見!苯凶瞿仙降闹心昴凶有Φ;“曙公主真是人如其名哪!”
“南大人過獎了。”曙仍是微笑,豈料南山卻是連連搖手。
“不不不,這可是臣的肺腑之言,公主儀態端莊、聰慧嫻雅,有幸得見,此行也算不枉了,您說是吧,慕容大人?”語畢,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南山看向身邊的慕容襄,這才驚覺慕容襄竟看著曙怔住了。
他輕咳了兩聲,伸出手拉了拉慕容襄的衣服,慕容襄這才回神,尷尬的笑了笑。
“公……公主果真、果真光彩照人……”
曙公主沒答話,深邃如潭的眼睛靜靜地望了眼前的男子一眼,只見這眉宇清朗的男子斯文白凈、爾雅拔群,雖說方才是有點失態,但這無損于他給人的印象,與其說他看起來像世家子弟,倒不如說,他的氣質更接近于某種尊貴的階級……
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絲不安的預感,還來不及厘清,鳳皇子的聲音便驟然打斷了她的思緒。
“來,咱們坐不來,好好的聊一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