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春雪初融、百花漸放,宮廷的春天向來是優雅明媚的,為了迎春,可以有大大小小不同的活動,從靜態的品茗賞花、雅樂演奏,到動態的弓箭比射、擊球等等,都是春季里不可或缺的節目。
這日天氣晴朗、和風陣陣,正是出游的好天氣,當今圣上特別舉辦了一場盛宴,只是皇親國戚全到齊,卻獨獨不見一人身影。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宮女翠芳靠近床邊,隔著紗帳輕聲叫喚著,她所在之處是皇女曙公主的處所關雎宮,而紗帳內遲遲未有回應的,正是當今圣上最憐愛的皇九女曙公主。
“公主,擊球竟試就要開始了,您怎么還賴在床上,皇上已經派人來催過好幾回了!贝浞紲厝峁е數貓蟾嬷,半晌,紗帳中有了回應,傳出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我頭疼,去不得了!
“不能不去的!贝浞嫉!盎噬侠显缇妥屓藖硗ㄖ撕脦谆,還特地為公主留了一桌酒席……”
“不去!
這回竟連話都沒讓說完,翠芳不禁嘆了口氣,退出寢間,這時候,關雎宮的小宮女玉環走了過來,在翠芳耳邊低語了幾句,翠芳聽完之后,即刻拿起擱在一旁的衣裳回到寢間。
“公主!边@回她清清喉嚨,咳了兩聲,說道;“聽說闕大人也有參加這一次的擊球竟試!
一秒、兩秒、三秒,數到三,紗帳豁然唰地一聲向兩邊撥開,露出一張粉妝玉琢的精致面孔,表情中有著不可置信。
“他明明說他不會去的!
“他去了!
翠芳語氣平淡地道,一邊將雙手平伸,讓衣服自然地垂掛在兩手上,果不其然,公主一會兒就從床上跳了不來,伸手抓下衣服往屏風后頭走,嘴里還喃喃自語。
“他明明說他不去的……他明明說他不去的……”
“公主慢點兒,別著急!贝浞剂晳T了主子的善變,聲音、動作一如往常的平靜利落,她揮手招來打洗臉水的宣春、梳頭的常夏,還有秋云也捧著放飾品的檀木盒子在旁候著,不一會兒,冬芷就扶著公主從屏風后頭走了出來,曙公主一身新裝,說不出的俏麗可愛。
“快幫公主梳妝!
翠芳指示著四人快速為公主梳理那頭烏黑秀麗的長發,當然,她自個兒也沒閑著,首先示意玉環將茶水端過來,自己蹲下身子,幫公主換上新的錦緞荷花繡鞋,才剛穿好鞋子,曙公主便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推開玉環遞過來的茶水逕自朝門外走去。
“公主慢走!”春夏秋冬四婢齊聲恭送,翠芳連忙又攜了件銀貂小褂塞進玉環懷里。
玉環三步并作兩步發足追上,翠芳看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這才有余裕伸了個懶腰,回身進入室內。
房間里,四個丫頭正收拾著桌子和衣物,嘴巴也沒閑著。
“咱們公主,一聽到闕大人,精神就都來了呢!”秋云道。
“可不是?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了,闕大人還沒當差的時候,他們倆天天都膩在一塊兒呢!”冬芷想起公主老是在闕大人身邊轉悠的模樣,就不禁笑了起來。
“你們兩個!
翠芳走到她們身后輕咳了一聲,秋冬兩丫頭愣了下,連忙噤口不語,就在這個時候,秋云突然低叫起來。
“啊……公主的藥……”
一個精致的燒花小瓷罐被遺忘在梳妝臺上,顯然是匆忙之中沒帶走的。
原來曙公主自小就有著從娘胎里帶來的心病,不能根治,只能藉養身修心克制,這小瓷瓶里頭所裝的東西,便是太醫開來讓公主服用的藥,每日需服三顆,間斷不得,如今被忘在桌上,少不得得多跑一趟了。
“我拿過去吧!”翠芳嘆了口氣道;“你們。【椭活欀樽,自個兒分內事不做好,明兒通通打發到粗役所里去!”
“小的知錯了……”秋冬二婢垂手而立,滿臉歉容,翠芳也不再多說,拿著瓶子便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關雎宮,經過長長的曲道來到御苑,悠揚的樂音隨著和風飄送過來,只見那兒早擠滿一堆看熱鬧的宮人,翠芳穿越過人群,來到中心處的看臺,只見當今圣上與愛妃并肩而坐,旁邊空著的位置明顯就是留給曙公主的,不知為何,曙公主竟不在位置上。
翠芳探頭探腦的找了一會兒,還是不見人影,這時心念一動,轉身便往后頭的準備區跑,來到了準備區,她在那群稍后就要參加竟試的王孫公子間找尋著熟悉的身影。
“闕大人!”
被翠芳的聲音呼喚因而回首的藍衣男子一身勁裝,高大的身影氣宇軒昂,雙眼英華內斂,神情含著一股不屬于同輩人的謙定沖和,這人正是闕懷安,他朝翠芳走了過來,穩穩地拱了拱手。
“翠芳姑娘!
即便如今貴為御前侍衛將軍,闕懷安也沒有半點矜貴驕恣,對待下人說話依舊是有禮溫和,從不輕慢,也之因此,宮里的下官們大多對他好生敬重。
“闕大人。”翠芳沒有客套的心情,直接說明來意。“公主不在您這兒嗎?”
其實用看的也知道,闕懷安身邊并沒有她的身影,翠芳問了也是白問,忍不住著急了起來。
“公主……我找不到公主……”
“別著急!标I懷安示意她走到人少的另一邊。“慢慢說,說清楚!
“公主的藥忘了帶了,奴婢替她送過來,卻找不著人……”
聽見“藥”這個字,闕懷安眉心一凜,直覺地將視線移到翠芳手上,果不其然,她手中握著的,正是平時公主用藥的瓷瓶。
“給我。”
“呃?”意識到闕懷安向自己索討的是那只瓷瓶,翠芳愣了下,直覺推拒。“大人,不行!您不能親自去找公主,待會兒不是就輪到您上場竟試了?要是耽擱了時間……”
“給我就是了!标I懷安不由分說,拿起翠芳手中瓷瓶,旋即轉身離去。
御苑一隅,荷花池邊,微風輕拂、荷葉顫動;涼亭里,一個纖瘦人影靠在護欄旁,正是要去看擊球竟試卻半途心病復發,因而不得不找個地方坐不來喘息的曙公主。
她緊緊地捂著心口,忍著因為太過急切的跑動而引起的不適,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聲淡淡地、輕輕地自頂上傳來,似乎那么無心縹緲,卻又無微不至。
“又犯疼了?”
曙公主并沒有抬頭,她知道是誰。
闕懷安的聲音和形影,在在令她感到安心,她抬起頭,望進那雙不陌生,但從來感覺遙遠的雙眸。
從第一次見到他開始,年稚的她就察覺到了那種洞悉一切的憂傷,也許他當時早就知道闖入闕府后院的小女孩正是信差,帶來了不祥的訊息,造成闕家的滅門血禍,宣判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的死刑。
曙公主能夠理解闕懷安身上所發生的悲劇,來自于闕懷安的父親,但他犯下的縱然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在她心中,卻一直存著無可奈何的傷感與愧對……
父皇下決定的那一天,她也在場的,若她再大一點、再懂事一些,也許她就能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偏偏當時她完全無能為力。
或許因為這樣,她才總是不顧一切的向著闕懷安,不管他是否覺得她煩人,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他留在她身邊。
她纏著父皇改變主意,讓原本該出家的闕懷安留在宮中,成為她的護衛與玩伴。父皇雖不愿意,但天子畢竟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要是讓闕懷安當和尚,這種非他自愿的逼迫只怕將來要生事,還不如放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就近監視來得方便些。一直到最近幾年,經由大臣推薦,闕懷安才轉任御前侍衛,專門負責保護皇上的安全。
“先吃個藥吧!”
闕懷安將藥丸自瓶中倒出,放到曙公主的手上,看她緊閉著雙眼,忍耐地吃了下去,這才終于放心。
“玉環丫頭呢?她不是總跟著你的?”下意識地看看周遭,忍不住為了沒人跟在公主身邊而感到不妥。
“我讓她回去拿藥!笔锕饔袣鉄o力地說,她仰首,蒼白的臉容像極了朵白薔薇,孤高潔凈卻又脆弱易感。
曙公主從來美麗,這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一致贊同且絕無異議的,黑檀木般閃耀著光澤的秀發像瀑布一樣傾瀉,晶亮的大眼燦若流星,皙白如雪的肌膚薄透如同花瓣,皇上為她取了個絕好的名字曙,她的確是個像曙光一樣的女孩,清冽而輝耀,讓人無法輕易移開目光。
“下次別再這么心急,若有個萬一,皇上可要擔心了!
“還不是因為你?”曙公主咬了咬下唇,不無埋怨!澳悴皇钦f你不去參加竟試的?”
“皇上下了旨,讓我也去比一比。”
闕懷安苦笑,縱使他從來不興那些風流時髦的宮廷游戲,但不知怎地什么活動他總是十分容易上手而且表現杰出,皇上也因此特別關注他的表現,就算他不想出風頭也沒用,圣命難違,闕懷安從小就知道。
“懷安。”
曙公主看見他為難卻又不得不做的表情,忍不住開口喚他,她總是這么叫他,去掉姓和官銜,就像家人一樣。
“要不我跟父皇說去,讓你依舊回來關雎宮?”
“公主不必為屬下擔心,這些不過是蕞爾小事!
闕懷安搖搖頭,事實上他心里明白,自己絕不可能再回到關雎宮,畢竟他和公主,早就都不是小孩子了……
不能從頭再來的事情,太多。
曙公主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半晌,終于開口!笆菃帷热荒阌X得沒關系,那么以后我不再多管你閑事就是!
他總是習子拒絕她的好意,就像他習子接受父皇的任何吩咐一樣……曙公主垂眼,掩去黯然。
“屬下惶恐!标I懷安恭謹地道;“公主身體可安好些了?需要屬下送您回關雎宮嗎?”
“誰說我要回去了?”曙公主豁地站起來!拔揖褪且茨惚荣惒艁淼,哪有半途折回去的道理?”
闕懷安看著她固執的神情,心知勸她不動,只得這般回答;“那么屬下護送公主至御苑欣賞比賽!
語畢,他主動退至曙公主身后,打算押后護送,然而曙公主卻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扶我。”
“公主……”與其說是驚訝于她的主動,倒不如說他的錯愕來自于那小手幾近冰涼的溫度。公主有好好用餐嗎?太醫開的藥難道她沒有正常服用?還是春寒太過料峭,她已經受了涼?心思千回百轉,但終究他克制住自己,沒有像喋喋不休的老嬤嬤開始追問。
于是,闕懷安便任由曙公主拉著,兩人慢慢地走回擊球竟試場,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有人認出了他們,紛紛自動讓出路來,曙公主直直地走到看臺前方,向高高在上的父皇欠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