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的夜晚,早已過了一般人就寢的時刻,只有隱隱約約的蟲鳴聲,偶爾隨著夜風傳來。
水玉兒躺在床榻上,卻是不斷地翻來覆去。
“唉……睡不著啊……”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嘆氣了。
并不是身下的床太硬難睡,事實上,這里雖是下人房,但項家不愧是襄月城的首富,就連下人房的床都比客棧的床還要舒適許多,無奈她就是沒睡意。
只要一想到今日從冬梅那兒聽見的事情,水玉兒的心情就紛亂不已。
一閉上眼,她的腦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項廷旭那憤怒中帶著沉痛的眼眸,要她如何能睡得著?
盡管自己并沒有相同的經(jīng)歷,但光是想像自己所關(guān)心、在乎的人自盡身亡,她就覺得難受極了,更遑論是身為當事人的項廷旭?
他心中的傷一定更深、更難以愈合。
或許,在他心里還會覺得是他間接害死了心愛的女人,畢竟是他執(zhí)意要和那女人往來,他爹才會去找她的……
水玉兒的心狠狠揪緊,突然覺得項廷旭的遭遇真是可憐。
“難怪他總是皺著眉頭,也沒看他笑過!币菗Q成了她,可能也會沉浸在往日的痛苦之中,怎么也走不出來。
水玉兒躺在床上,被腦中紛亂的思緒搞得完全睡不著。
“唉,真的睡不著,不如出去走走好了!彼裏o奈地嘆口氣,起身穿上外衣,決定出去透透氣。
走出房間后,她踏著輕巧的步伐,穿越回廊,打算到庭院去吹吹風,想不到才一接近,就看見一抹頎長的身影佇立在荷花池畔。
今夜月光皎潔,那銀白的光芒灑落在他挺拔的身軀上,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尊貴的氣息。
望著他那俊美迷人的身影,水玉兒的心跳不由得加快,目光也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似的,怎么也移不開,就像當初她在客棧外第一眼瞧見他時的反應一樣。
不過,一想到他的遭遇,水玉兒的心就不由得隱隱作痛,而他的身影看起來也多了幾分孤寂與沉痛……
。
項廷旭佇立在荷花池畔,在陣陣微涼的夜風中仰望天邊明月,黑眸深處閃動著陰郁的光芒。
這些年來,他極不愿再去回想那段沉痛的往事,偏偏那個熱心過頭、愛管閑事的女人,硬是要觸碰他那亟欲忽視的傷疤,讓那段從不曾被遺忘的往事,再度清晰地浮現(xiàn)腦海。
那一年,他剛滿十八,愛上了一個長他一歲的女人陸月蘭,兩人情投意合,渴望能夠攜手共度一生。
然而當時,項家雖還不是襄月城的首富,但也已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家境富裕,但陸家卻相當貧困,全靠陸氏夫婦幫附近人家洗衣、打雜維生。
家世背景的差距,讓爹相當反對這段感情,甚至認為他是被陸月蘭施媚術(shù)迷惑了,不斷地勸他清醒理智一點,但是他卻怎么也聽不進去,一心盼望能和陸月蘭共結(jié)連理。
有天晚上,他被爹派去鄰鎮(zhèn)辦事,隔天才有辦法趕回來,那時他買了一支美麗的發(fā)簪想送陸月蘭,豈料,當他興致勃勃地趕回襄月城時,迎接他的卻是陸月蘭上吊自縊的惡耗!
他震驚不信地沖進陸家,陸氏夫婦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指控爹前一晚來找過他們女兒,將她逼上了絕路。
據(jù)說,爹不僅對陸月蘭說了一大堆羞辱的話,還要她死心別再糾纏他,而隔天一早,陸氏夫婦就發(fā)現(xiàn)女兒在自己房里懸梁自盡了。
這個惡耗宛如晴天霹靂一般,重重打擊了他,他心痛地奔回家質(zhì)問爹,爹也承認了前一晚確實去過陸家,要陸月蘭別再糾纏他。
從那時候起,他幾乎就不再與爹說話,因為他恨極了爹,完全沒辦法原諒爹的所作所為。后來爹染了嚴重的風寒,臥病在床,他雖立刻找大夫前來治病,卻不愿去病榻前探望爹,只透過祿伯來了解病況。
爹似乎也被他的態(tài)度惹怒了,一氣之下扔下偌大的家業(yè)不管,即使病好了,仍成天賭氣地窩在寢房中,除了上茅房之外,不肯踏出寢房半步,還時常對無辜的奴仆發(fā)脾氣。
為了家中上上下下的奴仆,還有商行伙計們的生計,他沒有撇下這個擔子,況且,他也需要藉由忙碌的工作來轉(zhuǎn)移心中的悲痛。
八年過去了,他心中對陸月蘭的情意雖已隨著時間而淡去,可是間接害死了一條無辜的性命,是他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
也因此,他對爹真的沒辦法釋懷,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年因為爹的所作所為而害得陸月蘭走上絕路……
“唉……”項廷旭嘆口氣,心情沉重地閉上眼,腦中卻驀地浮現(xiàn)水玉兒那張嬌俏的臉。
他一愣,眉頭皺了起來。
“我怎么會想到她呢?”他無奈地低語,對那個女人真是沒轍。
先前要她為毀損的馬車負責,純粹只是當時被她那句“冷血無情”的批評惹惱了,其實他根本就不差那十兩銀子的修車費,F(xiàn)在看來,要她當丫鬟抵債似乎不是個相當明智的決定。
可偏偏,她又是目前唯一不會被他爹的粗暴言行給嚇得淚眼汪汪、哭求著能別再去服侍他爹的丫鬟,讓他想將她給轟出去都有幾分顧忌,畢竟,就算他心中對爹再怎么無法諒解,也沒辦法真的絕情地置之不理呀!
“唉,真是的……”
項廷旭又莫可奈何地一嘆,實在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才好?
過去他從沒遇過像她那樣的姑娘,與她無關(guān)的事情,她也能視為重要大事一般地熱心插手,忙得團團轉(zhuǎn),一點兒也不嫌麻煩。
盡管她有時真是熱心過度,不懂得適可而止,可是她那雙眸子是那么的澄澈,她的神情態(tài)度是那么的真誠,讓人感覺不出她有任何的目的。
他相信她真的只是單純地想幫助別人,而那份真誠善良的心意,讓他即使怒火中燒,也沒有真的在盛怒中失去理智地傷害她。
無奈地喟嘆間,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了細微的聲響,他驀地回頭望去,看見了佇立在回廊外的水玉兒。
見她甜美的臉蛋流露出哀傷,他的俊顏一僵。
“省省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彼淅涞卣f。
水玉兒搖了搖頭,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復雜糾結(jié)的情緒,但那應該不只是純粹的同情而已。
盡管他刻意用冷漠筑起一道高墻,拒絕讓人窺見真實的他,但若不是因為心太痛、傷太重,他又何須這樣偽裝自己?
這些年來,在老頑童般的師父的教養(yǎng)下,她一直是個開開心心的人,很少有什么不愉快或悲傷的情緒。
但是他的過去卻發(fā)生了那么殘酷的悲劇,心上肯定被劃下了極為深刻而殘酷的傷,那樣的痛楚一定很難受、很難受。
光是想到這些年來他始終承受著自己親爹害死自己心愛女人的痛苦,水玉兒的心就感到陣陣酸楚,美眸也不自覺地浮現(xiàn)了隱約的淚光。
項廷旭錯愕地望著她眼中閃動的淚光,那晶瑩的水光仿佛在剎那間觸動了他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立刻掀起一陣陣異樣的波動。
但,他很快地揮開那感覺,再度以煩躁惱怒的態(tài)度來武裝自己。
“別忘了我警告過你,與你無關(guān)的事情不要管。”
“我知道這真的跟我無關(guān),我也很努力試著要自己別再去想,可是……可是我就是沒法兒不放在心上啊……”她輕聲咕噥。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在意他的事情,在意的程度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她真的就是沒法兒控制自己的心,沒法兒控制自己的思緒啊!
“你……”
項廷旭瞪著她那發(fā)自內(nèi)心感到難過的模樣,那種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才好的無奈感再度涌上心頭。
他真的從沒見過像她這么愛管閑事的姑娘,他該生氣、該咆哮,甚至是該將她給趕走的,可是……
望著她眼角閃動的淚光,他竟一句話也吼不出來,甚至覺得此刻的她……美得令人有些心動……
一察覺自己的心情,項廷旭僵硬地別開臉,不想再看她那令他“失!钡娜蓊,然而盡管不看她,強烈的情緒卻仍在他的胸口澎湃、沖擊著。
水玉兒遲疑了半晌后,自己邁開步伐走了過來,靜靜地佇立在項廷旭的身旁,陪他一塊兒仰望天邊的明月。
項廷旭還是不看她,但也沒走開,像是默許她站在他的身旁。
兩人就這么靜靜地并肩佇立了一會兒后,水玉兒才輕聲開口說道:“你知道嗎?我是個孤兒,從小就沒爹沒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當年要不是師父將我給撿回去,我恐怕早已經(jīng)沒命了!
項廷旭聞言不禁低頭瞥了她一眼,才又再度仰望星空。
她的話讓他的心里有些詫異,畢竟她看起來是這么的單純而樂觀,一點兒也不像是擁有這樣的身世。
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能夠有那么純凈的眼眸、那么善良的天性、那么熱心的性情,還真是難能可貴。
“那……你師父呢?”項廷旭開口問道。
“前些天,我們剛到襄月城的時候,他老人家聽說有一群雜耍的會很厲害的戲法,就興致勃勃地追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回來。”想到師父一把年紀了卻比孩子還貪玩,水玉兒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他就這樣將你一個人丟在襄月城?”項廷旭眉頭一皺。
就算她會武功好了,再怎么說她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他師父未免也太放心了吧?一想到她原本打算住破廟,他的眉頭就皺得更緊。
如果是他,絕對不會讓她落單,尤其是她這種熱心過度的性情,很容易不自覺地惹上麻煩,他一定得將她帶在身邊,小心地保護才行!
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時,項廷旭不由得怔住了。
他不懂自己怎么會有想要照顧她的念頭?該不是被她一連串愛管閑事的舉動給氣得神智不清了吧?
“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照顧自己。以前有幾個壯漢見我落單,想要欺負我,結(jié)果反而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哭著求我放過他們哩!”一想到當初的情景,水玉兒就忍不住發(fā)笑。“況且,我相信師父一定會回來的!
項廷旭沒有答腔,畢竟他不認識她的師父,無從評論起,但是心里對于她師父將她一個人撇下的行徑還是感到難以接受。
水玉兒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還算平靜,便委婉地勸道:“我想說的是……誰都不會希望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但是既然我不能改變這個事實,也只能去接受它,坦然面對一切,不讓自己沉浸在難過的情緒之中,畢竟就算哭斷了腸,也沒辦法改變什么,又何必讓自己這輩子都一直活在痛苦中呢?”
聽出她意有所指地想勸他放下往日的傷痛,項廷旭的心里本能地產(chǎn)生一股抗拒與排斥。
但,或許是她的嗓音太溫柔了,他胸口翻騰的情緒很快就被壓抑住。
“你說得倒是輕松!彼叩馈
“確實是。∪绻軌虿辉儆猛纯嗟耐聛碚勰プ约,心里真的會輕松許多,所以你——”
“夠了,別說了!表椡⑿裾Z氣僵硬地打斷她的話。他沒有動怒,但不代表他想繼續(xù)聽下去。
水玉兒遲疑了一會兒,總算暫時乖乖閉上了嘴。
她靜靜地望著他的側(cè)臉,即使此刻他的神情緊繃僵硬,依舊俊美得令人屏息。
沉默片刻后,她又輕聲開口。
“其實,你是個好人……”
“好人?”項廷旭先是一愕,隨即自嘲地說:“你不是總愛說我冷血無情嗎?何時我竟成了好人?”
水玉兒搖了搖頭,說道:“我之前說你冷血無情,那全都是從旁人那兒聽來的,但是真正相處過后,就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你真的冷血無情,當初冬梅求你別讓她再去服侍老爺時,你根本不可能會答應!
一個冷酷的主子,怎么會在乎下人被打被罵?
“如果你真的冷血無情,上回那個意圖刺殺你的男人,你早就將他送進官府處置了,又怎么會放過他?”
盡管當初那大嬸不追究行竊之事,但是意圖殺人可是相當嚴重的罪名,足以讓那個人付出慘痛的代價,可是他卻沒有追究,只要那個人回去問清楚他爹被解雇的原因。
倘若他真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怎么可能會這么做?
“我相信,你一定有非將那人的爹逐出項家不可的理由,而你沒有公諸于世,八成是顧念舊情,寧可自己受人誤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