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陽為保證計畫一舉成功,決定還是由馮家親情強制下手較保險。
他來到“遠成”臺北辦公室,送上夜以繼日辛苦完成的一疊企畫書,如今萬事俱全只欠東風,他滿心期待看著對座的紹遠。
紹遠由厚厚的企畫書中抬起頭來,望著面前改口喊他伯父的年輕人,自兩個月前廟里接人后,辰陽和旭萱開始密切交往,感情快速進展。
“水塘地是旭萱名下的土地,你應該自己跟她提吧?”紹遠說。
“旭萱不懂生意上的事,不是伯父全權處理就可以了嗎?”
“旭萱從念幼稚園起就和老杜叔叔很好,十幾年的感情,就留這塊水塘地做紀念,沒有她同意,我不會隨便動用。”
“那就請伯父務必說服旭萱,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水塘地不投資已是不行了!”辰陽鼓動如簧之舌說;“如今臺北南郊累積的人氣已足夠帶動大型百貨公司和商城,若興建成功未來利潤不可估計,縣政府也樂觀其成,套句現在流行的話,真是‘今天不做,明天就后悔’——老實說,這原是我們‘陽邦”內部的最高機密,知道水塘地與黃坡地為鄰后,又關系到伯父和旭萱,我怎能不好事相報、有福同享呢?”
紹遠商場幾十年也不是白混的,企畫書翻過去,說為馮家是假,得水塘地之心是真,最大獲利者仍是顏家,處處昭顯辰陽個人旺盛的野心,但他沒有點破,因為這正是他欣賞辰陽的地方。
只是憂心其中巧合,兩次不成功的相親后,辰陽突然對旭萱展開熱烈追求,不是沖著水塘地來的吧?
“我腦子里還有一堆用不完的點子呢!”辰陽更進一步勸誘說;“伯父有意將傳統電子業轉型成最新的電子科技業,人脈路線我都有,現在只需大筆資金做后盾。水塘地正是天賜良機,有了這筆利潤,公司可轉型,不也等于為馮家未來鋪下一條康莊大道嗎?”
“你確定這企畫案會成功嗎?”紹遠問,如此遠景很難不動心。
“保證成功。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誤判的紀錄,董事會也全力支持!
“但水塘地也是旭萱的心愿和理想,有對老杜的承諾在里面,我怎能強迫她放棄,拿來私人圖利呢?”
“伯父,要在現今世界通行無阻,人情承諾已沒用,一切靠法律,法字站住腳,萬事皆可行。法律上水塘地是旭萱的,屬于馮家的,你怎么用都有理。”
“這件事有點復雜,我還是先和內人商量一下,媽媽才最了解女兒,我們先聽她意見再說,暫時別妄動!
“我懂,這件事就全仰仗伯父了!”辰陽再強調說:“請伯父一定要細想清楚,這可是多贏的局面呀!”
多贏?紹遠不禁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也是如此意氣風發,以為無所不能;但他是山農子弟,野心也只有娶心愛敏貞和建立自己公司而已,可沒像辰陽心大到要吞并世界一樣。
如此強猛侵略的性格,會不會如敏貞說的,旭萱應付不來呢?因為旭萱再怎么早熟獨立,畢竟不曾真正出過社會,某些方面還很稚嫩。
紹遠眉頭微皺,第一次擔心起女兒。
*
在赴妻子的午餐約會前,紹遠接到胸腔科主任江醫師來的電話,心情又不禁低落,那些話已聽了十多年,耳鬢廝磨日夜相守,敏貞的病苦折磨他最清楚,反復來去皆是無奈和心疼。
走到他們慣常去的餐廳,由玻璃窗外可見敏貞纖弱的身影,這是她少數會出現的公共場合,因為老板是熟識的朋友。
每發病一次,她身體狀況就愈差,活動范圍就愈狹窄,現在差不多只集中在住家、工廠、醫院之間,形成小小三角形,偶爾到兩小時車程內的桃園、新竹探訪親友,再遠就不行。
敏貞等于活在他掌心中了,很難想象她為擺脫家族愛恨癡怨的痛苦枷鎖,曾離家獨自生活兩年,也曾在臺南獨力撫養旭萱五年,那時的她固執且頑強,說遠走就遠走;如今的她如失翼的鳥兒,已飛不動,棲止在他庇護的懷抱里,不能一日沒有他……或者說,是他不能一日沒有她……
走入餐廳,敏貞一見他就輕聲問;“你怎么了?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
“江醫師剛剛打電話來!
“。克麆幼骺烧婵。我沒說不服藥的事你也知情,他不會告到紀仁姨丈那兒,再讓惜梅姨來罵你,你放心!彼噲D輕松。
江醫師是紀仁姨丈的學生,十幾年來醫治敏貞,還以她的病寫了不少論文發表在國際雜志上,其中幾篇獲獎讓他成為胸腔科權威,因此常開玩笑說敏貞是他的“寶”,私下有不錯的交情。
侍者過來點餐,她叫丁香菇雞絲面,紹遠點了海鮮面,始終沒笑容;敏貞可感覺他的怒氣,不是氣她,而是氣自己,侍者離開后他開始自責。
“我為什么老是被你說服?明知你不服藥是錯的,就是于心不忍,這樣縱容反而害了你,你知道嗎?”
“可是服了甲狀腺藥,再服肺結核藥,兩種藥作用下真的很難受,鎮日昏沉沉的什么都不能做!泵糌懡鼇碛譃榧谞钕賳栴}所苦,病上加病更懨懨。
“昏沉就昏沉,躺睡一天都沒關系,江醫師說的,肺結核藥絕對不可以擅自停掉,一停就產生抗藥性,再犯就麻煩了!”
“怎么可以天天昏睡呢?家里和代工的每件事,都需要保持清醒去處理。”她又說;“我肺部好幾年沒犯了,暫停一下藥應該沒影響,等甲狀腺好了馬上繼續,不會有差的。”
“江醫師說不行就不行。家里工廠的事都有人管,你這陣子專心養病就好!泵髦矚g正常有朝氣的日子,他也要硬下心腸不為所動。
“唉,又要叫我養病——我這一輩子老養不完的病,真累呀,這樣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你竟然說活下去沒意思,那我呢?孩子呢?”
“我九歲就沒有母親……旭萱他們都遠遠超過九歲,生活上能自理了……”
“把藥拿出來!”他最不愿聽這些話。
敏貞只得把今天領的藥包放在桌上,他照份量一一數著。
“以后我每天盯著你吃,不許漏掉一天。江醫師說這次有改變一點劑量,副作用應該不會那么強了!彼拮,像哄當年那個倔強少女說;“求求你,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這個世界,為我和孩子活下去吧!”
她有做到呀,好多次了,但隨著年齡增長,身心愈來愈熬不住了。
“別擔心,我會按時吃藥的。”她還是說,只為了讓他安心。
十二月初陽光煦煦照在小巷如圣光,室內放著圣歌風的樂曲,人覺得舒服健康了,什么事看上去都是好,敏貞也比往常多吃一些。
紹遠見妻子胃口開又心情佳,舍不得結束約會,打電話回辦公室說晚一點再到。此外,他也要借這無人干擾的時刻,討論辰陽的事。
敏貞靜靜聽完他的敘述,蹙眉問;“他怎么知道旭萱有那塊水塘地?”
“他說去桃園廟里接旭萱那次,他們經過新店溪,是旭萱自己告訴他的!
“所以他才積極和旭萱交往,還寫出那份企畫書?看來他是為水塘地來的,不是真心喜歡我們旭萱……”
“應該不會吧!”紹遠雖也擔心,在妻子面前仍樂觀說;“辰陽知道水塘地之前,就已經對旭萱有好感。當他發現水塘地和顏家要買的土地接界,生意人腦筋動得快,自然會有這構想,要是我大概也會這么做,生意歸生意,交往歸交往,兩件事并不相關!
“是嗎?我對能力強的男人總不信任,總覺得事情沒那么單純!
“就像對當年的我嗎?”
“你呀,還有我爸爸,都是事業心重,有時顯得狠心寡情……女人和男人又不同,再怎么聰明能干,感情仍是最脆弱的一環!彼龁;“你百分之百確定辰陽不是為水塘地才和旭萱交往的?”
百分之百就太難,連他自己都有疑慮。但身負家族和公司雙邊重任,要考慮的層面實在太多,于公于私皆要全盤兼顧,他一時無言只能悶悶喝茶。
“你很受那份企畫書吸引,很想接受,對不對?”敏貞看出他的猶豫。
如此溫柔一問,紹遠不禁傾訴心中想法。
“正如辰陽說的,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恰好有水塘地,又恰好與顏家地為鄰,人家愿意合作,我們也等于為馮家未來開創一番新局。我在商場打滾那么多年,知道這次錯過了絕對會后悔——敏貞,人有時真是機運問題,想當年老杜買水塘地時根本沒人要,沒想到二十年后大翻身,只能說時代不同。現在拿來蓋孤兒院或養老院也不妥了,我們把水塘地投資出去,再另外買地讓旭萱實現理想,不也可以嗎?”
他眼中難得又見高昂興致,仿佛又回到那滿懷壯志的優秀少年。多少年來,紹遠為她的病,已放棄太多大展鴻圖的機會,或許這企畫案可重新燃起他對事業的熱情,在她走后,還能好好活下去……但女兒的心也要保護。
“如果事情只關水塘地,一切都好辦,但其中又牽扯到旭萱和辰陽的交往,就必須謹慎些,不能傷害到旭萱!泵糌懻f。
“你的建議呢?”
“辰陽要我們以親情強制旭萱,我們就愈不能插手,讓辰陽自己去跟旭萱解釋,旭萱說好就合作,不好就不勉強,一切以她的決定為主!泵糌懹终f;“我知道你很想加入企畫案,旭萱是孝順女兒,你只要提出要求,她一定會同意。問題是,辰陽對旭萱若無真心只是利用,這會對旭萱造成極大的傷害,即使獲利再多,也不是我們要的吧?”
“你說的對,女兒的感受應該放在第一位!
“你放心,旭萱很聰明,她會做出最好的判斷!彼p握丈夫的手安慰說。
“我其實不在乎百貨商場或任何投資,沒有你,這一切都沒意義!苯B遠緊緊反握,以少年至今不變的摯愛眼神說;“我只要你明白,你是我們這個家的重心,只要你好,這個家的一切都好!”
這些話他已說過無數遍,若用刀錐刻鏤已可穿石,她這樣的病,醫學文獻上記錄原本就活不長,他們遲早要面對死別的問題,他終要放手的……唉!
想到旭萱,面對心機深重的辰陽,似又回到自己年輕時面對父親和紹遠的糾葛困局,女兒真比較有智慧去應付嗎?
也許不該阻止旭萱出國念書,她已為這個家承負太多傷痕,一個從不埋怨訴苦、總讓他們開心的孩子,早該讓她自由遠飛了……
。
辰陽將寶藍車停在距離學校的幾條街外,是旭萱規定的,說他的車在校園區內太招搖;又嫌他商人模樣太醒目,要他穿得簡單樸素些——全都聽她的。
他平常絕非配合型的人,會輕易順從旭萱要求,可謂有理由的例外,因為她身上有他迫切需要的東西,身段自然要放低一些。雖然,他有時懷疑自己是否放得太低了……
馮伯父要他自己先和旭萱談水塘地的事,還嚴肅說感情是長久事,這一關過不了,以后很難走下去等等。辰陽不是很高興,但也無奈,反正要考驗他這幾個月來的殷勤和魅力就是了。他不是沒自信,只是旭萱常有不按牌理出牌的古怪,不得不謹慎。
總之今天要對她特別好,還買了相識以來第一束鮮花,大把蓬蓬的紅玫瑰、粉百合、滿天星,花店說這組合叫愛情火花之類的,他沒興趣記名字,只在意是不是最好最貴的,即使旭萱不愛這些東西,女人看到花總不會生氣吧?
當下了課的旭萱走來,見他站在車旁捧一把嫣紅粉艷,眸子睜大。
“獻給馮旭萱小姐!彼还苈啡藗饶。
“發生什么大事嗎?”她問。幸好車子停得遠,沒有師長同學在旁邊。
“今天是我們認識四個月的美好日子,值得慶祝一下!
“你不是那么浪漫的人,賺四百萬慶祝還比較有可能吧!”
“真聰明,還是你了解我。”他不否認還大笑,笑到一半,連打三個噴嚏。
“你對花過敏嗎?”
“不會吧!這是我第一次親自送花給小姐,沒想到效果這么強烈!
“第一次?我不信!
“事實如此,以前都是請秘書訂花直接送到小姐那兒,我看都沒看到!
“請秘書訂花比較合你的格調,捧一束花站在馬路旁邊的確不像你,老實告訴我,你送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現在就說水塘地嗎?才見面不到十分鐘,立刻破壞氣氛不好吧?
“好吧,說實話,是某個工地展示屋丟棄不要的花,我看了可惜,就拿夾借花獻佛一下。”
她還真相信,露出開心的笑容——辰陽摸鼻子暗笑,可憐旭萱,店里高價買的鮮花她不感激,說人家丟掉不要的卻樂成這樣。
旭萱仔細將花束安放好,坐上駕駛座旁的位子,車子上了馬路。
“你確定要跟我一起去嗎?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喔!”她再問一次。
“后悔什么?我們認識以來又上山又下海,連靈骨塔都去了,還會有更可怕的地方嗎?”這是昨晚在電話里約好的。
他們平日工作、上課各自忙碌,周末有空見面時,她偏說要去桃園探訪某家庭。辰陽初聽極不悅,他分秒是金錢動輒千百萬的人都肯抽出時間,她竟把沒賺一分錢還倒貼的探訪看得比他還重要?
她解釋說這家人很特殊,是惜梅姨婆和媽媽的朋友,最近姨婆出國看兒子,媽媽身體不舒服,沒辦法采訪,她必須走一趟。
依辰陽以往作風必冷冷掛電話,但他沒有,還主動要求一起去,因為時間緊迫,要討她歡心,才能順利談成水塘地的事。
“不是可怕的地方啦,還是給你一點心理準備比較好。”旭萱又加解釋。
“我看你又帶那個很丑的大皮包,不會又是另一個阿志吧?”
“那里是有個非?蓯鄣男∨,但主要是她阿姨。”
“聽起來很毛骨悚然,不會兩個都不是陽間人,你又準備燒衣服手帕鞋子玩具給她們?”他順口而出,和旭萱交往后,已習慣她的怪力亂神。
“別胡扯,今天要很正經。”
“我很正經呀,向來走正路做正事,哪里像你,老去些陰幽地方,做些奇怪事情來嚇人!彼远核。
她沒有笑,斂容嚴肅說;“她們都活著,奇跡式活著,小女孩的阿姨長年癱瘓在床,不是很賞心悅目的景象。我從不帶外人去,但你很霸道,不讓你去就不肯掛電話……”
“我有霸道嗎?根本是你想見我,強迫我去的!”
“更胡說了,誰強迫誰自己心里有數!彼f;“我看你還是別去的好,你是顏家寶貝金孫,沒見過病痛苦難,到時唉唉鬼叫,我就麻煩大了!”
竟用如此輕蔑語氣說他?難道不知道他在商場上的威力——唉!當然不啦,她不是商圈中人,對商業極無知,任何豐功偉業碰到她,全成腳底一團碎屑,他決定換個方式打動她。
“我當然見過病痛苦難,我吃的苦肯定比你多,不信摸摸我的手!”
“做什么?”她訝問。
“摸就是了!”他右手直伸過來強迫她看!拔一⒖诘陌毯邸⑹持傅男×、掌心有個紅印,看到沒?我左手也有傷,現在開車沒辦法看。”
每每和他牽手,只覺男人的溫暖厚實,從沒有機會細看,如今橫在她眼前,發現掌節粗厚浮著舊傷,完全不是少爺的肥腴嫩手,內心確實驚訝。
“當顏家金孫不容易,好比別人好,要變廢物也比別人快,我祖父說的,所以對我們小輩訓練從不馬虎!背疥栒f;“在臺灣還有阿嬤媽媽護著,丟到美國就樣樣自己來,寒暑假不能回家,得乖乖打工賺學費。當別家金孫四處游玩時,我跑去修高速公路做隧道工程,這些傷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好吧,他是和別人有些不同,旭萱小小感動一下。
“你知道我怎么賺到第一個一百萬嗎?”他又問。
“你說呀,我聽!彼p放下他的手,那熱度傳來都生出汗了。
“就是這些傷疤換來的。我二十歲那年,‘陽邦’有一批外銷日本的建材合約出問題,轉到美國找買主,我憑打工的人脈,就這樣談成生意,也開始我們在太平洋彼岸的第一家分公司!彼靡庹f;“雖然很多事靠機運,但機運來之前的努力絕不能少,那種苦不是你訪幾家貧戶、送幾袋禮物就能想象的。”
“一定很多人稱贊過你,不必我再拍拍手了吧?”
“我想聽你用幼稚小女孩聲音說‘好厲害呀!好佩服呀!’,挺懷念的。”
“那是故意的,我那時好討厭戴墨鏡的你,傲慢得令人受不了,恨不得讓你氣到七竅生煙!
“現在呢?對我有喜歡、仰慕、崇拜了吧?”
“對不起,目前除了我爸爸外,還沒有男生能讓我仰慕崇拜的。”
辰陽頗不是滋味,她若曉得仰慕崇拜的爸爸在事業上如何需要他,就可明白他的“偉大”,或許現在是討論水塘地的時候。
轉頭看她,淡淡的陽光灑在身上,嘴角勾著甜美的笑容,心情明顯愉快,還是再等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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