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由百葉窗縫透進來,輕俏地摩娑右墻的一幅水彩畫。畫里一朵朵白蝶似的花,以粉紅粉紫粉藍交織為底色,金光每閃一下,白蝶花也仿佛飛舞一陣,極溫柔有韻致的。
正侃侃而談的辰陽,相對的,就豪氣如騎馬踏沙滾滾來。
“提到最新的電子科技業,極力建議馮老板參觀新竹科學園區,我有幾個朋友在那兒,雖是草創階段,但那種蓬勃朝氣前所未有,前景非?春!”
“我是該朝這方面努力,計畫讓年輕一輩出國學習新的經營技術,像你們顏家幾兄弟就栽培得很不錯!苯B遠贊許說。
“我祖父認為,與其重用外面人才,不如栽培自家人才,早早就把我們丟出去訓練,也免得變成不肖子孫!”辰陽頓止,眼睛被墻上的白蝶花吸引去。
紹遠循他目光看過去,微笑起來說;
“那是內人的畫作,她很有藝術天份,不是嗎?她學服裝設計的,設計過很多布料,可惜身體不好,否則真能有一番作為……你一定猜不到這底色是旭萱調的,那時她才是九歲的小女孩,很稚嫩的筆法,沒想到愈看愈完美。旭萱其實遺傳到她母親的細膩敏感,她總不承認,還跑去讀與貧病為伍的公共衛生系。”
細膩敏感?才怪!辰陽心里暗哼一聲,這女人集冷靜、狡黠、現實于一身,談判起來沒心沒肝,不去學商還真有點浪費。
“很遺憾你和旭萱的事沒有談成。”紹遠說。
辰陽聳聳肩不想觸碰這話題,一直以來他都不曾對外評論過什么,相親這種事,男方不再約女方就表明一切了……
敲門聲即時響起,秘書小姐在門外說;“對不起,是太太的電話。”
“失陪了,我去接一下!苯B遠說。
辰陽點點頭,視線再度回到白蝶花。海鮮宴見旭萱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那樣惡劣的經驗后,當然把她從選媳名單上剔除。
這期間,他試著和祖母中意的柯小姐約會,因為顏家正準備在臺北南郊投資第一筆土地,雙方就土地開發談得頗熟絡,一切情緒氣氛都在他掌控中,也從容瀟灑發揮他男性的魅力,正好彌補他從旭萱那兒受到的挫敗。
然而他還是做了一件無聊事!找人調查馮家公司,他只想知道馮家是否陷入某種財務危機,才讓旭萱有以婚姻圖利的念頭,純屬個人好奇而已。
據報告顯示,馮老板自創的“遠成”電子公司在企業界一向信譽良好,一直維持穩定狀況。兼管岳父家的“合祥”公司,因臺灣紡織業衰退,又加黃哲夫猝死及合資者退出,曾一度不穩,靠著馮老板才在成衣界撐住。
即時的危機看不出,但長遠來看,兩家公司經營偏舊式保守,在未來國際化的競爭中,若不做一些調整和革新,被淘汰是遲早的事。
說白一點,馮家已坐困在傳統產業里,若一心想攀附走在國際金融和土地開發尖端的顏家,心態是可以理解的。
而身為顏家人的他,就應該更聰明地與馮家保持距離,還要慶幸沒一時糊涂中了旭萱的詭計,這件事就該到此為止了。
但他為什么又出現在“遠成”的桃園工廠呢?是源起于有幾個電子科技界的朋友想找他合作,但顏家幾個老董事對這新玩意興趣缺缺,而辰陽私下又很想玩玩,正好剛調查過馮家公司資料還新鮮,腦中就蹦出馮老板。
這純是他個人的事,與顏家的“陽邦”集團毫無關系……
“辰陽,有件事想拜托你!苯B遠打完電話走進來說;“旭萱剛好在附近一座寺廟拜拜,本來我要去接她,剛好裝機器的廠商來,我走不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接一下?”
接旭萱?這也未免太巧了吧?他約好今天來,廠商也今天來,旭萱又子這非初一非十五的奇怪日子“剛好”在附近寺廟拜拜,他還以為拜拜是婆媽的事,她年輕女孩湊什么熱鬧?很明顯是有預謀的!
“如果你覺得不妥就算了,我另外找人去。”紹遠看出他的不愿意。
“我可以去,反正今天不急著回臺北!背疥栒f。
既然人都來了,他倒要看看這位馮小姐還能玩出什么新花樣,想到多日不見的她,內心竟涌上一股淡淡的興奮。
。
“你要找的那位小姐在后面的靈骨塔!睆R里老人指示。
這話單獨聽來怪怪的,靈骨塔?
辰陽踏過濕答答的小徑,推開黏人的雜枝野草,一座斑灰的高塔狀建筑出現在眼前。這也太過頭了吧?想要讓他印象深刻也不必找這種地方,上回有個破落魚付,她還沒得到教訓嗎?
暗狹高塔內,一排排格子列到頂端放著數不清的骨灰壇子,僅有幾扇小窗透入蒙蒙微光,更覺青幽陰怖,一個正常女孩敢獨自來此嗎?
突然某處喀嗒一聲,即使他陽氣重的大男人,冷意也由脊椎爬上來,畢竟不是他慣常頤指氣使、一呼百應的場所。
“馮小姐——”不對,說不定死者中也有姓馮的女子,去招到人家的魂就不妙了,他改叫;“旭萱——”
旭萱聞聲由里間走出來,穿著白衣、牛仔褲,提著藺草編的手提袋,整個人素得沒有色彩,唯有的一點紅泛在眼眶四周。
她以為是爸爸喚她,塔口人背光的身形也像爸爸,等走近一看,才發現是最不可能的辰陽,嚇得驚呼一聲,手提袋掉到地上。
“怎么是你?”
“你……那個手提袋掉了,撿起來吧!”他手一指命令說。
“我爸爸呢?”她強作鎮定拾起袋子,左右環視后,最后不得不看他,他還是儀表堂堂俊偉逼人的架勢,自己卻灰仆仆的還哭過。
“他走不開,拜托我來接人!彼淅湔f。
旭萱頓時覺得尷尬,一聽就知道是爸爸還不死心的詭計,技巧也太拙劣,她眼眶四周的紅不由得擴散到雙頰。
“真抱歉,你是大忙人,這樣麻煩你太不該了!”她滿是歉意。
“沒想到會來這荒山野廟,你就不能到點正常的地方嗎?”他語帶諷刺。
“喔,我很快就結束了。”她沒答辯,只走到磚爐前燒冥紙。
還真的有模有樣在拜人,他問;“你在拜誰?”
“一個朋友,應該說童年的朋友,我有好些年沒見到她,突然傳來她過世的消息,才二十二歲和我一樣年紀,心里很難過!
“很年輕,是生病嗎?”她愛演,他就跟她一起演。
“不是生病,是失戀……一時想不開就做了傻事!彼D住,不該告訴他實話,他不會了解這種事!拔抑溃阋欢ㄓX得她很笨,很不值得……”
“是很笨,世上沒有一件事值得以生命去交換。你千里迢迢來祭悼一個愚蠢的死亡又更笨,你的時間應該有更好的用途才對!”他口氣仍是譏諷。
死者已矣,還用詞這么刻薄,她反擊說;“你一定沒失戀過,所以才無法體會失戀者的痛苦,或許你該回頭看看那些被你拋棄的女孩們是否活得好好的,說不定有人痛不欲生呢!”
“你不清楚我,請不要隨便用字!闭媸堑模要演到火氣升上來。“我曾說過,我交往的對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獨立女性,合則來不合則去,不會有人無聊到尋死覓活,我相信你也不是為愛情做傻事的人吧?”
“世間人百百種,我們理智,不表示別人也理智,作人要有同情心!
她居然還敢教訓他?辰陽不耐地正打算要揭發她的自導自演戲,一個女尼走過來,手上提著兩個大布袋。
“這些都要燒給鄭榮美嗎?”女尼問。
“是的!毙褫纥c頭。
女尼領他們到稍遠的樹林邊,點燃一個大汽油桶,火焰蠻狠地竄高,旭萱從布袋中拿出衣服、巾帕、鞋襪,還有枕頭、書本、飾品……不是紙扎的,而是真真實實的物品,每一件入了火都燒得啪然慘烈。
“你怎么把好好的東西往火里丟?”辰陽驚問,這就不是演戲了。
“這全都是榮美的遺物。依民間習俗,未出嫁的女兒死亡,不能葬在祖墳,只能寄放在廟中。榮美橫死又算大不孝,父母規定幾年不能來探視,怕她罪更深重……他們知道我要來看她,就托我帶來,怕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邊穿用不夠也不好意思講……”
旭萱哀戚低訴著,如念經咒,回繞聲一陣大過一陣;辰陽心忽空荒,如曠野山谷概括承受所有一切,火舌飛卷中有聲音在他耳畔說;
好吧,承認這女子對你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你在祖母名單上選中她并不是一時偶然,而是因為你對她早已動了心。她既不美艷、不嫵媚、不風情萬種,又為什么?就因她的奇特性情和秀凈氣質。
他心里也有另一個聲音抗拒說;可是,以你顏家長孫身分,多少人搶破頭的女婿人選,黃金地產股票雙手奉上的比比皆是,豈就輕易落入一女子手里,而且還是一個明說了會投機圖利的女子?你可沒做過虧本生意呀!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毙褫娼Y束祭拜,收拾好布袋,轉過身見辰陽直愣楞地盯著她,臉色十分蒼白,神情飄忽像沒了魂似的。
用手在他眼前揮兩下。咦,怎么沒反應?
“喂,你是不是中邪了?”她走得更近,手又揮幾下擔心說;“這兒又是墳墓又是靈骨塔的,有不少臟東西,八字輕的人很危險。如果不舒服,趕快到廟里找師父化解!”
冷不防地,他抓住她揮動的手,一個厚大溫熱、一個細瘦微涼,觸及的那瞬間電流進散至心頭麻顫,他仿佛未覺般說;“我命重六兩,福祿壽不缺,從不中邪。你八字必然也重,否則怎敢獨自一人到這奇怪地方做這奇怪事情?”
她愈掙扎,他就抓愈緊,身體也愈靠近,近到手肘相碰,聽見彼此紊亂的呼吸,聞到肌膚散發的味道,姿勢極端曖昧。
“我八字不重普通命,但已經習慣了……”還是掙脫不了,她不得不連名帶姓大聲喝叫;“顏辰陽,你沒中邪就快放手吧!”
她八字不重普通命,他八字很重福祿壽,他其實很想再用力,順手一帶抱住整個她,看她到底有多輕,看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有多不平衡——
他終于放開她,同時后退好幾步,微喘著氣息。
“你真的沒事吧?”她撫著微痛的手,仍不忘問。
“會有什么事?我只是不喜歡人家說我中邪。我命重得很,妖魔鬼怪見到我全閃一邊去!彼淠樥f。
“噓——即使是,也不要講那么大聲,天地萬物皆有靈,拜托也要有點敬畏之心!眿寢屆粲谓z,凡神鬼事她都寧可信其有。
“我若中邪,也絕不是因為有靈的天地萬物,而是因為你,我的馮小姐,能不能拜托你正常一點?這樣我腦筋也能正常些,都快被你攪糊了!”他冒出這些話后,又下命令說;“我在廟門前面等你,五分鐘后離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旭萱皺眉,依然覺得不對勁。
忽然一陣怪風吹來,夾帶滿天秋葉,飽含肅殺之氣,不會是榮美吧?為情傷亡的少女總帶凄怨,辰陽來此陰地未祭拜,又講了幾句不敬之語,為防萬一她雙手合十低禱說;“請原諒顏辰陽吧,他原是福厚之人,眾人掌心捧大的,自不懂福薄之人的悲哀,他心中沒有惡意,只是無法體會……總之,有什么惦念找我就是,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撕下小紙,速速折成一朵蓮花投入磚爐里,火苗吞沒白色蓮辦,中心有個金色小粒燃著久久不滅,仿佛榮美的回應。
*
山路一路婉蜒,辰陽專注開車,陷入長長的沉默。
旭萱看著窗外山夕,潑金似地拂過蒙白芒草,思及情為何物教人生死相許的榮美,還有身邊行事難以捉摸的辰陽,也安靜無語。
車子到達平地小鎮,跨過一段火車鐵軌,兩條省道在眼前分開,直走的是臺北,右轉的是桃園。辰陽加足馬力,箭疾般往臺北方向開。
“喂,你走錯了,我爸爸工廠要右轉!彼嵝颜f。
“沒走錯,我突然想到有事要辦,必須直接開回臺北,你爸爸那兒待會打個電話就好!贝丝坛疥柌幌雽⑺突厝,只想長路無盡往下開,因為心中太多困惑只有她能厘清。他又說;“你爸爸應該更高興才對,他千方百計不就是要制造我們獨處的機會嗎?”
“我爸爸才不會做這種無聊事!”她又維護。
“是嗎?我可不是傻瓜,知道你爸爸欣賞我,拉攏我的手腕也超過一般。若我猜測沒錯,早從基隆相親那次,表面上是宜芬表姑熱心做媒,事實上是你爸爸一手主導的,對不對?”
“顏辰陽,如果你要開始羞辱我,我寧可下車走路!”她抗議。
車子減速下來停在省道旁,望出去是秋收的農田,金黃稻穗一半已割一半累累,兩只白鷺鷥身姿優美低低飛過。
“我不是羞辱,只是有太多疑問,想把事情弄清楚,我痛恨別人在我背后裝神弄鬼,懂嗎?”他緊盯她說;“告訴我,你爸爸是不是一心想攀附我顏家,釣我這條大魚當女婿?”
措詞更粗直了,一副不說明白他就不開車的樣子。
“什么攀附、釣大魚的,真難聽!”她臉燙熱起來,勉強說;“我爸爸是真心欣賞你,把你放在他女婿名單上第一名,就像我是你祖母選媳名單上的最后一名,如此而已,你滿意了吧?”
“你不是最后一名,不在前三名就是了!背疥栆荒ㄔ幮,踩下油門,他們又順暢回到省道上。“至于我,不只你爸爸,我是很多人女婿名單的第一名,這點我很清楚。”
超級自負又自大,她不想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