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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樹歌 第2章(2)
作者:言妍
  紹遠把妻子和長女叫到書房,輕輕關上門。

  有瞬間屋內安靜得風掃過樹葉的颼颼聲都很清楚,然后鳥雀聲和巷外人車聲又慢慢滲淹進來。氣溫很細微地變化著,敏貞習慣性地發出一連串咳嗽,紹遠也習慣性地輕撫她的背,這些關注的小動作,在旭萱眼中已習以為常。

  “旭萱,我一向是開明的父親,應該不會做出干涉女兒婚姻、又安排女兒相親的事,對不對?”紹遠先開口。

  “我是不相信爸會做這種事。”旭萱說。

  “你從小到大都是獨立自主的孩子,我們也喜歡你這樣的個性,唯一回過你的就是要你放棄出國,留在國內念研究所,那也是媽媽舍不得你跑太遠,希望你多留在身邊!苯B遠說。

  “我了解,我也不放心媽媽呀!”旭萱拉住母親的手。

  “我身體狀況,你在醫院也看很多,年紀愈大就愈不行……你爸爸這些年來非常辛苦,除了為我奔忙外,還要照顧許多人……”敏貞說。

  “媽媽的意思是,我們不再年輕,如果她又犯病,我勢必花更多心力和體力照顧她,其它事就無法兼顧。”紹遠接口說;“旭晶和旭東還小,有你這姐姐在我們還放心,但公司方面就是問題了。你也曉得自從你外公過世后,兩個舅舅勉強維持事業,很多方面都依賴我們;你兩個叔叔也是老實人,根本斗不過商場的爾虞我詐……這份擔子真的很重。”

  敏貞又將話接回去說;“我們也想過一切順其自然,公司不能做就收手,馮黃兩家還有祖產,省吃儉用日子也過得去。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創立的事業,你爸爸總想旭東長大后能傳給他,但旭東才十三歲,還要很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時候!

  旭萱突然覺得寒冷,輕輕顫抖一下,那口氣像在交代后事!這不是第一次了,媽媽曾以手記和口頭告訴他們姐弟三人如果她病亡了該怎么辦,他們也被迫背得很熟,但都沒用到,因為媽媽一次又一次度過難關,他們已認定死神奈何不了他們,堅強的媽媽會長命百歲永遠活下去。

  “都怪我,是我太任性,再怎么不喜歡也應該學商來幫忙爸爸才對!毙褫姘没诘卣f;“現在還來得及,我馬上辦休學,明天就和爸爸去公司上班,我一定會乖乖學習。”

  “生意場上風云萬變,是要很大的興趣和熱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強去做于事無補,反而磨滅了你原本的專長和志向,這也是我們不強迫你學商的原因。”紹遠沉吟一會。“怎么說呢?當我看到辰陽時,仿佛看到年輕的自己,突然生出一種奇想和希望,如果有他當女婿該多好!”

  “爸,別這么說,你還年輕,旭東很快會長大,我們同心協力撐個十年絕對沒問題,根本不需要那個顏辰陽!”旭萱說。

  “那你扶貧救苦的理想、向往的學術生涯怎么辦?”紹遠說;“在我眼里,它們的重要性并不亞于馮家公司,我一直以你為榮,不希望你放棄!

  旭萱欲言又止,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萱萱,老實告訴媽媽,你很不喜歡顏辰陽嗎?”敏貞以母親直覺問。

  “也許那天他是被騙來相親的,我也是,知道后都很不高興,彼此表現都很差!毙褫婊卮!霸谖铱磥眍伋疥栔皇莻被寵壞的寶貝金孫,不像爸爸說的那么好,他說要進一步交往,我真的很意外,還以為宜芬姨在開玩笑呢!”

  “第一印象常常不準,既然爸爸欣賞顏辰陽,你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感情事不能勉強,若真的不喜歡,我們絕對尊重你的想法,不再強迫你!泵糌戅D向丈夫!澳阏f是不是?”

  “當然是!苯B遠點頭。

  旭萱一向是乖巧女兒,從小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父母開心,不曾有過違逆,F在爸爸語氣幾乎是懇求了,四十八歲的他黑發中已絲絲夾白,從十幾歲少年起就為家人生計鉆忙操勞至今未歇,她心一痛更無法拒絕。

  “好吧,我就再見顏辰陽一次!毙褫婷銖娡。

 。

  天色逐漸暗下來,書房只剩紹遠和敏貞兩夫妻。

  特制躺椅旁一盞竹籠立燈柔柔捻亮,敏貞坐在棉塌上雙腳盤起,蒼白尖瘦的臉透著迷惘,紹遠移過一把竹椅坐在她腳旁,定定望著她。

  “歷史竟然又重演了。三十年前我爸爸欣賞你,要你娶他的女兒;三十年后你欣賞顏辰陽,希望女兒嫁給他,好像是流在血液里的一種奇特命數。”敏貞有所感說。

  “你父親辛苦栽培我,待我如師如父,一些思考模式難免受他影響。”紹遠握住她的手溫柔說;“若姻緣天定又何必介意什么方式,我們不也是一生相愛永志不渝嗎?”

  “旭萱很敏感,她說顏辰陽和你不像并沒錯……他們顏家祖輩采礦出身,作風猛悍侵略性強,不同于我們斯文保守的采茶人家。況且,顏辰陽出身富裕又留學過美國,必不懂謙遜禮讓,又怎么可能疼惜我們旭萱呢?”

  “馮黃兩家需要的就是這種猛悍侵略個性,家族才能壯大下去,你父親當初提拔我這吃苦耐勞的山農子弟,不就為了注入新血輪嗎?”紹遠安慰說;“你別操心太多,旭萱受過高等教育,是聰明獨立的現代女性,我有信心她應付得了辰陽!

  “但愿如此呀……”她深喘一口氣,心肺突然絞扭到無法負荷,雙手緊攀在紹遠肩上撐忍著,常常太痛了還會掐入他肉里,才又得到活過來的舒緩。

  紹遠知道她很苦,只剩一又二分之一的肺活得比常人費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抱住她,肉里掐出血也不放手。

  而敏貞再痛也不出聲,怕孩子們憂心。

 。

  第二次見面就正式多了。

  雙方約好在中山北路一家高級俱樂部晚餐,有專辟的包廂和預訂的海鮮宴,出席的除了男女主角、馮家夫婦、顏家夫婦外,還有顏老夫人和宜芬。

  辰陽今天深灰西裝、藍紋領帶穿得瀟灑有派頭,臉上刮修得干凈清爽,當然不見他的招牌墨鏡,舉止彬彬有禮恰如其分,比在基隆那日高傲姿態判若兩人。

  旭萱穿粉藕偏紅的圓裙套裝,秀發順卷垂在兩肩,臉上薄施脂粉膚容更顯細致,時時端莊微笑大方應對,沒有初見時的率性淡素。

  宜芬也不再扮演媒人婆角色,沒有人特意去提男女主角的個人種種或暗示郎才女貌,一切進行就如平日的社交餐宴,男人們談生意、投資新高爾夫球場,女人們談家庭兒女、時尚社會新聞等等。

  總之,優雅氣氛下,精致食物中,杯觥交錯笑語晏晏,人人都表現出最好的風度。而平常主見極強、拒絕相親的兩位主角難得肯乖乖任人擺布,長輩們心中都暗松一口氣。

  顏老夫人年紀大了,先嚷著要回家休息。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吹來酒香笙歌的暖風,濃綠的一排楓香樹款款搖擺如妙姿的舞娘,長短圓矩各式霓虹燈亮著繁美的五光十彩,歡樂的紅男綠女中,偶爾還夾雜著由基隆港口下船趕來酒吧喝一杯的外國水手。

  送定諸位長輩的座車,留下兩個年輕人單獨相處。

  辰陽看著旭萱,混紫暈藍明滅光影中,以意味深長笑容說;“長輩們都離開了,還需要假裝嗎?今天的你一點都不像你。”

  “哦?要怎么樣才像我?你并不了解我。”旭萱說了兩句便忍住,不能再像上次一樣言所欲言和任性而為了。

  她發現,辰陽若特意要表現翩翩風度,身上的貴氣、洋氣、霸氣都可化成迷人的優點,但她也牢記住他本質里仍是那個自我中心的大少爺,反轉個面就是傲慢、自大和驕橫,可以瞬間翻臉不認人。

  “當你答應赴約時,我真的很訝異。以我們上次見面經驗,本來以為你會一口回絕,我還準備花一番心思說服你,結果什么都沒做你就賞光了,這點……甚感榮幸吧!”辰陽仍持續那曖昧笑容。

  是諷刺她不矜持沒原則嗎?懷著戒心,旭萱以慎慢口吻說;“你會再度約我出來,我也很驚訝。記得你是討厭我的,到現在還覺得你在開玩笑!

  辰陽注視她一會不答話。事情也出乎他預期,以為只是應付祖母的,沒想到長輩們動作超快立刻訂下海鮮宴,既然訂了他也不排斥,更奇的今晚從頭到尾都很愉快,到此刻他心情依然很亢奮。

  “這兒人真多,想看清彼此都困難,我想喝杯咖啡,你呢?”他說。

  “可以呀!”她找不到反對的借口。

  辰陽熱門熟路鉆進附近一條安靜的小巷,找到一家紅磚外表頗為典雅的咖啡廳,半圓形臺上鋼琴正演奏浪漫樂曲,侍者一見他就立刻堆滿笑喊顏先生,領他到有芭蕉水仙圍著燈光如夢似幻的好位子。

  猜他是?停褫鏇]有問。

  點來咖啡和櫻桃派后,辰陽開口就說;“我們在基隆見面的情況是挺糟的,因為被騙來相親都沒給對方好臉色。老實說,我這輩子活到那么大還沒被人指著鼻子罵過,你是第一個,以我的脾氣是絕不容忍的!

  “喔。”無話可說。

  “這次就有完善計畫了,怎么樣,今天食物氣氛各方面都不錯吧?”

  “長輩們都很開心。”她禮貌答。

  “你呢?你開心嗎?”黑眸深沉定定望著她。

  唉,她最怕他的眼睛了,如黑夜星光燦放直搗人心,尤其這樣私密角落里的專注凝視,更讓人有種奇異的螫痛感,想不臉紅耳熱也困難。

  “至少你今天沒戴墨鏡……我的意思是,不太習慣你的恭謙有禮,我對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傲氣十足的大少爺!庇悬c語無倫次。

  “傲氣十足?呵!”他沒生氣還笑說;“我對你印象則是坦然率直,你今晚文靜淑女的樣子我也很不習慣呢!”

  坦然率直?那是因為還不知道爸爸有多喜歡顏辰陽,甚至不惜“送出”寶貝女兒。唉,顏辰陽又豈是省油的燈,要他當女婿比登天難,爸爸也太高估自己女兒的魅力了——總之,當時以為不會再見第二次的人,自然沒有戒心,很容易坦然率直;今天就完全不同,掛了一顆非常沉重的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么再度約你嗎?”見她不語,他又說。

  “是很好奇!

  “雖然你不在我祖母選媳名單上前三名,但我選擇了你!

  “選擇我?為什么?”她險些被咖啡嗆到。這是選妃呀,竟然還排名次?

  “就因你的坦然率直呀!”辰陽解釋下去說;“從一開始我們見面就直話直說,我對你沒幻想,你對我也沒幻想,當祖母逼我非要三選一時,我寧可選三名之外的你,至少將來不怕哭哭啼啼糾纏不清!

  “哭哭啼啼糾纏不清?”她眉頭打個大結!邦佅壬钦f將來分手嗎?我們連交往都還沒開始呢!”

  “所以才更要事先說明白,我最怕那種一旦交往就纏定你,認為未來必結婚的女孩!彼哉Z間充滿男性自大的優越感。“男女交往本來就有一半機率是分手,將來的事誰也料不準,我欣賞的女性是獨立自主識大體的,感情上拿得起放得下,西方人所謂的好聚好散,分手時絕不拖泥帶水!

  這下她心頭也打結,果然是商場上打滾的生意人,感情也錙銖必較事先算計好,精明冷酷到令人發寒。若是一般男人一般狀況,她早起身走人,說不定還潑對方一身咖啡,因是顏辰陽,只能強忍虛應說;

  “不只女人,男人也一樣吧,分手時要有風度,不可做出胡攪蠻纏之事!

  “那當然。很高興我們有此共識,未來的相處就算成功一半了!彼慌屡死p他,沒有他去纏女人的道理。

  什么?還有未來?看這情況,未來肯定分手,爸爸的女婿夢渺茫,誰還浪費時間跳進去呀!但要怎么婉轉拒絕辰陽,才不會惹火他……應該說,要怎么被辰陽拒絕才對,這樣不壞他少爺面子,也對爸爸好交代,可是難度很高呀!

  “我解釋完約你的動機了,馮小姐又為什么接受我的邀約呢?記得在基隆時你連再見都不肯說!彼麚Q個話題。

  他聊得愈起勁,她就愈煩惱如何善后,還是先替爸爸做些公關吧!

  “因為我爸爸很欣賞你,對你贊不絕口,說你聰明能干又肯擔當,是企業界難得一見的好人才,你的邀約是我們全家的榮幸,不接受就失禮了!彼f。

  “哦?原來是馮老板的因素!边@不是辰陽想聽的話!榜T老板不像獨裁的父親,他沒強迫你來吧?”

  “不!我爸爸很開明,從不強迫我。”她立刻說。

  慣于商場上猜忌斗爭的辰陽,見她回得急促,眼中有了思索。“你知道嗎?你無法進入我祖母選媳名單前三名的原因之一,就是你面相上有所謂的‘父母緣深’,怕你嫁入夫家卻心向娘家,會把夫家錢財往娘家搬,你會做這種事嗎?”

  旭萱切櫻桃派的手僵住,這人真是魯莽……

  不等她開口他又說;“我當場為你申辯,說你人生志在救人濟世,心地必善良,必不是貪財之人,也一定懂得夫家為尊的道理,我說得對嗎?”

  天呀,連夫家為尊都搬出來了,她當場點頭也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像被迫吞入苦果般難受——為了不被窒噎死,她決定實話實說,把它吐出來。

  “顏先生,你不必替我申辯,你祖母說的有部分對,我很愛我父母,我是會心向娘家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會把夫家的錢財往娘家搬?”他愕然。

  “我沒這么說!彼囍忉專皯撜f,誰當了馮家女婿,就要愛馮家有如他自己家,愿意分擔馮家的苦與樂,任何事都義不容辭全力相挺。夫家娘家都是親人,既是親人間的互相幫助,就不該叫搬錢或貪財吧?”

  這是什么歪理?貪財就貪財,哪有這么冠冕堂皇的!百合居然對,而他居然錯,還不惜得罪婆婆媽媽,為她強力爭辯過!

  “馮小姐這段話太高深了我聽不懂——你是在告訴我若哪天顏馮聯婚,你們馮家會毫不客氣享用我顏家財富?”辰陽臉色變得極差!半y怪上回氣成那樣,今天還欣然赴約,原來打的是這種如意算盤。我對馮老板非常失望,沒想到他會是用兒女婚姻圖利的人,我本來還很敬重他的!”

  “我爸爸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他至愛妻子兒女,絕不會用兒女去做任何圖利的事!”她必須維護爸爸的名譽!斑@是我做女兒個人的想法,和我爸爸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嫁的人要和我同心愛馮家,又有什么錯?”

  “當然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根本不同心,這道理你不懂嗎?我們顏家絕不容許吃里扒外、投機心態的媳婦!”他驀地閉嘴,俊臉扭得怪異。

  “如果你這樣認為,和我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就是了。”她聲音整個放輕,順手給辰陽一個拒絕她的機會。

  辰陽氣得快七孔冒煙,不懂事情怎么直轉急下到這地步,她竟是貪他錢財而來的?她之前的坦然率直呢?怎么全都變了樣!原想厲聲再給她更多教訓,偏眼前的她仍是一張舒服透心的秀凈臉,純之又純,純到一臉萬丈光芒無辜樣,他咬牙切齒半天,也只能像個負氣孩子憤憤說;

  “我原就沒打算和你交往,你連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我顏家媳婦!”

  局面非常僵,連遠遠的侍者都能感覺兩人間凝重的氣氛。

  最后還是旭萱先放低姿態說;“謝謝你今晚的海鮮宴,至少長輩們都吃得很開心,咖啡和櫻桃派的錢由我來付!

  她招手要叫侍者,辰陽倏地傾身向前,手指緊扣她的細腕,外人看來像情侶問的親密對話。

  “馮小姐,給你一個忠告,現今商圈宛如喋血戰場,一有機可趁誰不將對手啃個尸骨無存?想嫁個能將錢財往娘家搬的丈夫——別傻了,又不是做慈善事業,那位丈夫沒把你馮家吞噬光光還留一根小骨頭就不錯了!”

  “謝謝忠告!彼拿土裉

  他放開手,臉已恢復平靜,但很清楚的,今晚的殷勤迷人全然消失,又一寸寸回到基隆那個驕矜難測的男人。

  她無法再多面對他一分鐘,不等侍者,逕自走到柜臺付錢。

  付完錢,轉身發現辰陽已走出咖啡廳,暗巷里那僵直不善的背影令人不安。

  “我可以自己回家,不煩勞你送了。”旭萱說。

  “隨便你!”他面色冷漠。

  直到坐上計程車,旭萱的心還怦怦亂跳久久無法平復,被辰陽扣過的手腕才仿佛有知覺般疼痛起來,有一點奇異的傷感,模模糊糊的,恍若窗外車水馬龍、燈火閃爍幻成的一片迷離流光。

  她相信自己沒做錯,從小與死亡競跑,早學會以理性和實際來趨吉避兇,不浪費情緒在無用的事物上,已磨練出很強的防衛心。

  這次以后,百分之百不會再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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