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陽當然不會站壁給人看,他板著臉逕自走出公司,才轉身背后就起竊竊私語,還有低笑聲。
他停在騎樓底的石柱旁,遙望海天交界處并行的兩艘貨輪,一將進一將出,港口數百船只浮蕩,碼頭工人忙碌喧騰,這日夜不息與世界接駁的畫面,常令他心情昂揚有如滿漲的風帆。
可惜待會將有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來干擾,他的忍耐已到極限了。
自去年回國后,家族婆媽們就一個比一個熱心地介紹各方淑女,不知是他在國外眼界改變,還是婆媽們的品味有問題,經驗一次比一次糟糕。經他幾次嚴拒后,婆媽們竟化明為暗,不再事先知會,而是隨時隨地都可能有陌生女人出現,如此“巧遇”嚴重影響他日常生活和情緒。
方才在三樓,若非馮老板是他少數敬重的人,他必當場拂袖而去。
也真奇怪,馮老板滿腹才學,怎會有個如此不搭調的女兒?雖說五官尚稱清秀沒什么凸眼暴牙,但說起話來令人不敢恭維,這還在玩家家酒的小女孩,他才沒那閑功夫去聽她耶耶傻笑。要用什么方法甩掉呢?
以睥睨之姿雙臂交叉子胸前,暗褐墨鏡的視線里,那位馮小姐由寶藍汽車后現身,背著奇丑無比的大袋子。
他正準備冷酷應付時,她卻仿佛沒看到他似的,直直由他身邊飄然而過,頭也沒有回一下,腳步愈行愈遠——
見鬼了!她是瞎了眼睛,還是他突然變成隱形人,還是她笨到只有十分鐘記憶已徹底忘記他?形同陌路原如所愿,但向來反應迅速的辰陽,碰到如此異狀,雙腳已先行一步探究竟去了。
“馮小姐!彼麚踉谒媲。
此舉早在預料中,旭萱已準備要好好回敬他惡劣的態度,頭一抬發現只達他下巴,因為剛把淑女鞋換成白布鞋,忽然矮了一截,氣勢差太多。
她立刻踮腳挺胸能多幾寸是幾寸,灼灼目光總算射入他的墨鏡里。
“顏先生,我是被騙來相親的,事先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你不喜歡我,我更不喜歡你,好不容易逃離圈套,我們可以各自走開老死不相往來了。還有,我非常討厭你的墨鏡,在室內當著長輩面還不拿下來是很沒禮貌的行為,你不尊重別人,別人也很難尊重你,懂嗎?”
不等他回應,她又像一陣風走掉,出氣完畢,心情特別好。
辰陽楞在原地,二十七年生命里,敢對他這樣放肆說話的還沒有幾個,以他顏家長孫地位,向來只有他教訓人,豈有別人教訓他的道理?
他同時也明白自己被惡意耍弄了,祖母和表姑設下圈套猶可忍,一個全然陌生的女子竟以無聊幼稚把戲擺他一道,又憑什么?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辰陽,我差點忘記,旭萱沒帶陽傘,我這兒有一頂帽子,讓她戴著免得曬傷!币朔以谒砗笳f;“咦,旭萱人呢?”
“在前面。”
“還不快拿去!”
這句話像按鈕般啟動辰陽全身關節,雙腳幾乎用跑的,在轉彎的地方看見旭萱上了一輛客運車,在車門關閉前,他及時跨上去。
車上坐滿一半人,大部分是來往城市漁村間的阿公阿婆,旭萱剛把自己和大袋子安頓好,赫然發現辰陽坐在走道的另一邊。
“你為什么跟我?”她極度驚駭問。
他憋一肚子火懶得開口,只把宜芬交代的帽子丟給她,表達了一切。
“前面那個市場有一站,你可以在那里下車!彼舆^帽子說。
結果他沒下車。
“顏先生,這車子是到和平島的,會離市區愈來愈遠,你快點下車,再不下就來不及了!彼执咚。
“馮小姐,就像你討厭我的墨鏡一樣,我也討厭人家命令我,上車或下車都是我的事,你就不能安靜閉上嘴嗎?”他也不放低音量,全車人都聽到了。
所有乘客都轉頭看她,連司機也從后視鏡盯她,旭萱整個臉通紅,這樣大庭廣眾不出丑還是第一次。
她憤憤把臉轉向窗外。誰有閑功夫管他呀!就是飛到月球也不干她的事,只要別和她同一站下車就好。
辰陽則愈想愈火大,不懂為何坐上這輛車,也不懂為何不下車,只知沒有人在耍弄他之后還可以輕易逃脫,他必須給她一點教訓才能解心頭怒氣。反正一個下午都泡湯,他就跟她耗到底,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
鮮腥海風由防風林不斷透過來,車子進入荒涼郊野,路愈來愈顛簸時,天色也逐漸暗下,臺麗陽光消失,烏云慢慢聚集,將有落一場午后雨的趨勢。
旭萱在和平島風景區的前一站下車,是個沒有游客會來的小漁村,她看也不看辰陽一眼,相信以后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
因為動作有些急促,在車門處大袋子卡到,一拉一扯間有部分東西掉出來,她一路彎腰撿下去,也顧不得姿勢丑怪。
哈!說幼稚還真幼稚,掉出來的全是餅干、糖果、乖乖……三歲小孩吃的零食,她到這鳥不拉屎的海邊卡喳卡喳吃這些玩意,恐怕腦筋有問題吧?辰陽內心冷笑,怕鞋子踩到,順手撿了牛肉干和魷魚絲。
客運車開走后,旭萱發現辰陽站在身后,以冤家路窄的驚怖語氣說;
“你怎么還跟著我?”
“有誰規定我不能在這里下車?”他沒好氣地還她遺落的東西。
“謝謝。”她勉強說。盡管相看兩厭,還是好心指點,“你下錯站了,要看美麗的海蝕景觀應該到下一站,這里只是平凡小漁村什么都沒有。你從那家雜貨店往下抄小路走二十分鐘就到了,不要走公路……”
“馮小姐,你要聽多少次才懂?哪里下車是我的事,你這自以為是的個性很討人厭,明白嗎?”他說完,逕自往雜貨店方向走。
唉,他們兩個是連話也不能好好說了,旭萱不記得曾和誰如此撕破臉皮過,他是第一個!喔,還不算徹底撕破,他那神秘墨鏡還牢牢掛在臉上,彷佛黏成身體的一部分。
漁村傍著巨大崖壁而建,屋子多以巖板片堆砌而成,到處布著細細白沙,婦人們坐在門口用木梭織漁網,孩子們也忙著將魚貨分類曬干。
“旭萱姐姐!”一個年約十歲的男孩興奮奔過來。
“阿志!”她張開手迎接他的擁抱。
“馮小姐怎么有空來呢?”阿志祖母笑著沒牙的嘴說。
“一直都想來,但忙考試到今天才有時間到基隆。”旭萱說。
海上幾陣狂風強旋吹來,婦人們叫要下雨了,紛紛收拾屋外鋪曬的魚貨。旭萱也手腳利落幫忙,驀然想到顏家金孫,會不會淋成落湯雞呀?
大雨說下就下,水注刷刷斜飛而來,空氣滿是炎旱逢霖的味道。
旭萱在屋內干爽,幾次忍不住探頭往雜貨店的方向瞧,冷不防一個身影沖進來,宛若天上飛落大鷹,讓她倒退三步差點撞到桌椅。
是顏辰陽——巖板屋已經夠小,他進來更是手長腳長沒地方擺,加上墨鏡仍不脫,樣子有些嚇人,阿志祖母完全不知所措。
“他是我的朋友!毙褫姘矒崂先思遥偛荒懿蛔屓思叶阌臧。
他保持沉默看來更陰沉,旭萱不理他免得又起戰火,昏暗小屋內,只有阿志對著那一堆吃用禮物笑得很開心。
“這些童話書是給你讀的;鉛筆文具是開學以后用的;你的布鞋一定又開口笑,旭萱姐姐幫你挑一雙新的;還有這些恐龍小玩具,是旭東哥哥特別收集給你的!贝蟠拥渍R的疊疊紙包,旭萱拿出來逐一說明。
原來除了零食外,那丑怪的袋子里還別有洞天。這小男孩是誰,值得她背著那么重的東西千里迢迢送過來?辰陽反正無聊,就閑閑想著。
才閑想沒多久,屋頂中央巖板片突然塌陷兩塊,雨水竄流進來,地上立刻積了一攤水,若不阻止,待會必是水鄉澤國。
“阿志爸爸說要修理的,但還來不及就出海,真對不起呀,偏偏這時候掉下來。”阿志祖母忙找水桶接水。
“我會修,只要把巖板片蓋回去,再壓住塑膠布就好!卑⒅菊f。
“你太矮了,手根本構不到,我來!”旭萱自告奮勇說。
這女人怎么搞的,不在高雅的客廳喝下午茶,偏跑到這破爛魚村,弄得一身狼狽不說,還要學男人攀上屋頂?
“你嫌別人矮,自己又有多高?你的手一樣夠不到,愈弄愈大洞而已!背疥枔屵^阿志祖母手中的雨衣,盡可能罩住頭肩,再大步走入雨中。
對啊!老想他是顏家金孫,差點忘記他是蓋大樓的。此人雖然難相處,但心腸看來還不壞,旭萱從不吝嗇為人加分,對他印象好了一點點。
他身手頗為矯健,爬上梯子兩三下搞定,巖板片合上,布也壓蓋好。
屋子不再漏水,辰陽進來后還仔細用手測試密合度,好像這是他接包的工程要負責到底。
旭萱卻在此時察覺某種異樣,直到他眼睛望向她,她心跳足足快好幾拍后,才發現因要修屋頂他已拿下墨鏡……少了暗褐色的阻隔,似乎什么都不同,他眼睛深邃有如黑夜燦放的星光,和他陽剛五官配在一起,吸引力強了好幾倍,有瞬間直搗心魂的力量,她強烈感受何謂異性的魅力……
“會冷喔,快到后面灶下烘一烘。”阿志祖母滿口感謝說。
“不必了,我不冷!彼f。
“別太逞強!毙褫婷俺鲆痪,很高興沒變成啞巴,開始希望他把墨鏡戴回去,因為太不習慣那擾人心神的目光。
辰陽將眼睛移開,走到屋后的灶問。這算廚房嗎?根本只是巖壁撐起幾根木架,再圍幾塊塑膠板,壁上的石塊泥上藤蔓皆歷歷可見。
“這地方能住人嗎?土石一崩不是很危險?”他不禁問。
“我們已經住了很多年,倒了再蓋呀!”阿志祖母認命說。
“世上有太多人沒有像樣的房子住,顏先生在基隆蓋了不少辦公大樓,何不挪點資金蓋平價公寓,來幫助像阿志這樣的家庭呢?”旭萱好心建議說。
“馮小姐,你是在教我如何經營公司嗎?我們不過相親一次,你又不是我顏家什么人,不覺太僭越了嗎?”辰陽頓時變臉。
旭萱臉又紅到耳根。還以為對他印象可以好轉,看來希望渺茫,只有閉上嘴巴坐在灶前折柴枝,少說少錯吧。
或許空間實在太窄小,也或許太無聊,他目光不自覺停在她側臉,由額頭、鼻梁、嘴唇到下巴,沒有突出的棱或角,每個弧度都柔和得恰到好處,在暖紅的火光中有種形容不出的舒服感,令人想去撫摸……
呵,真是被八月烈陽曬昏頭,又加上這奇怪的小漁村,竟去研究女人的臉型來?他看女孩向來粗略整體,啪喳一下就分類,旭萱早被歸為一般清秀型,沒暴沒凸沒特色,就這樣啦!
雨已漸漸停歇,他必須記得,自己一路跟來,是要給這位小姐一點教訓的。
。
“喂!快點,車子來了,快來不及了!”旭萱在站牌旁喊。
偏辰陽還在遠處慢吞吞磨蹭,他頭發零亂、襯衫污皺、褲管短靴沾滿泥沙,洋氣貴氣全沒了,還要擺出少爺的霸氣。
客運車不等人,冒著黑煙絕塵而去,她氣得跳腳。
“都是你,下一班要半小時以后,還不見得會準時,我們要遲到了!”
“你不來這種地方就好了!彼f。
誰叫你要跟來!旭萱才要反駁,只見他右手高高舉起像在和人打招呼,她回過頭看見公路上駛來一輛寶藍色汽車,好眼熟,不正是停在宜芬姨公司樓下的那輛嗎?
“如果按你做事的方法和效率,我在企業界一個月就混不下去了!背疥栒Z帶嘲諷說;“剛才一下車我就到雜貨店打電話,要司機到和平島來接我們,我可不想再擠破公車一路顛回去!
難怪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她可不介意擠破公車……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不耐煩說;“快上車吧,我祖母和表姑正在公司等,我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
這種小事不必和他爭。她向司機禮貌道謝,坐上內有灰藍絨椅座、宜人清香的豪華汽車,先前還以為宜芬姨擺闊買了進口新車,原來卻是顏家的。
待車子開動后又有些后悔,與這該老死不相往來的人挨肩坐在小空間內,有想象不到的壓力,旭萱試著與他閑聊。
“雖然不懂顏先生為什么跟來浪費一下午的時間,但還是很謝謝你替阿志家修好屋頂!
“既然花了我的時間,我至少該知道阿志是何方神圣吧?”他沒好氣說。
“阿志曾是我家贊助的育幼院里的孩子,后來育幼院解散,他母親又病逝,就跟爸爸回到和平島老家了!睕]想到他會感興趣,她繼續說;“我在修社區保健時,曾以他為追蹤案例寫過論文,發現盡管政府制定了福利政策,但在執行上仍有許多缺失,阿志仍被迫過著貧窮線下的日子——”
“所以你就自己當起圣誕老公公?”他不耐打斷。
“有何不可?至少可以稍稍彌補政策上的不足呀!我相信你也是一個很好的圣誕老公公人選!彼⑿φf。
老天!今天是什么怪日子去碰到這怪女人?他冷笑說;“馮小姐,人家圣誕老公公還有一群麋鹿隊能在天上飛,你呢?就一輛破公車,要送到何年何月?我還是一句話,你太沒效率,用的都是最愚蠢的方法,我無法茍同,更對你說的一切沒興趣!
一大桶冷水嘩啦啦澆下來,還用愚蠢兩個字,真刺耳……
“你知道我為什么在室內戴墨鏡嗎?我只有碰到討厭的人事物,很不想看我才戴。像今天,我也是被騙來相親的,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你不喜歡我,我又何嘗喜歡你?只是你的表達方式太可笑了……給你一個忠告,以后有人在你面前不脫墨鏡,不是沒有禮貌,只表示你是他眼前一道惹人厭的風景,你要先自我檢討,懂嗎?”辰陽一邊說又一邊戴上墨鏡,且是超級慢動作,明顯故意的。
嘩啦啦冷水變冰水!
旭萱終于明白他一路跟到底的原因了,就是等著這段報復和羞辱,而且關在他寶藍車內無處可逃,一點一滴去承受。
旭萱原是大方女子,既是她先招惹人,承擔錯誤也沒話說。
只是她身邊男生向來很紳士,沒有人這樣對待女士的,不由得些許委屈,眼眶熱了幾秒——當然不能哭啦,以前碰到無法應付的場合,總想象自己很老,老到一千歲的麻木腐朽,一切愛恨癡嗔皆不侵。
白發蒼蒼、皺紋密布的一千歲老嫗面前,顏辰陽再如何囂張狂妄,也不過是個三歲無知小童子,想到這里又想笑——當然不能笑啦,她臉轉向窗外,討厭就別看吧!
隔著一片暗褐色看出去,她眼眸里似乎閃著水光,是要哭了嗎?辰陽有脫下墨鏡看真切的沖動,但給她的教訓效果也會大打折拍,因此壓抑下來。
她別過頭不言語,他目的已達也不吭聲,仿佛在比耐力,誰先開口誰就輸,彼此間的沉默愈來愈大,大到如窗外浩淼的海洋,只有浪花拍岸的細微聲持續不斷傳過來。
旭萱肯定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
辰陽呢?根本沒想到以后,計畫只到今晚,先送馮小姐回表姑公司,再接祖母回臺北,正好趕上父親的晚餐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