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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樹歌 第1章(1)
作者:言妍
  一九八二年,盛夏。

  腥咸味從很遠的地方便一陣陣入鼻,當桅桿林立的基隆港進入眼簾時,坐在客運車最后幾排的一群年輕人都趴在窗口興奮亂叫,有的學海鳥尖銳吱呱、有的學船笛低沉鳴響。

  “有夠吵,這輩子沒見過海似的!”老司機喃喃抱怨。

  夏日烈陽當空,碧海藍天,海風拂面吹來,的確適合青春好心情。

  車子到站后,年輕人一轟而下,手里提的收錄音機大聲放著嘎嘎震響的電子合成樂曲“火戰車”。

  老司機自然不懂,想現在的少年人是不是都有耳聾癥,什么都要震響破天才夠爽。接著看到最尾下車的女孩,纖瘦身材背著一個不成比例的大袋子,忍不住又嘮叨起來說;“書也讀到背后去了,這么大一包東西,身體強健的男生不拿,怎么叫瘦巴巴的女生拿呢?”

  “我不是和他們一起的啦!”旭萱笑瞇瞇說;“年輕真好,對不對?”

  “你不也是少年人嗎?看起來比他們大不了多少!

  “大很多呢,只是裝年輕罷了!”也不知道為什么說這些,她其實才二十二歲,卻感覺已經很老,老到有一千歲了。

  那群年輕人如一般游客,一到基隆港就往碼頭飛奔去,高喊船呀船的。

  在退出聯合國的十年生聚后,臺灣經濟起飛,成了世界第十九大貿易國,也帶動了貨柜業和航運業的蓬勃發展,巨型輪船進出頻繁,港口也愈來愈壯觀。旭萱熟門熟路地往一排古舊洋樓走去。

  她以前常隨爸爸來談生意,時間多的話,再去和平島釣魚捉螃蟹,自從媽媽病轉嚴重后,這樣的旅行就幾乎沒有了。

  將大袋子換到左肩背──咦,巷子底是不是有座廟呢?眼角余光不經意掃瞄到,已走過的腳步再退回來,果然在兩樓之間的深巷內可看見黃紅色瓦檐,彩色幡幛在風中飄動。

  廟很小,在這正午時分,陽光白晃晃地熾亮,沒有善男信女,供桌空蕩蕩的,銅爐灰冷,臉上帶笑的土地公看來有些落寞。

  旭萱打開大袋子,拿出幾包餅干糕點放在供桌上,再點幾支新香,雙膝跪下虔心敬拜,土地公若有靈,應該會開心些吧!

  她并不是那種口念佛號、打坐參禪的真正信徒,只是見到廟宇,會順道進去祈求平安一番,她從九歲起就養成這樣的習慣。

  那一年媽媽剛生下弟弟旭東,原本虛弱的肺部遭結核菌侵染,七天七夜無法合眼,體重直直落到三十七公斤,第一次拿到病危通知,全家陷入驚惶中。

  年紀尚幼的她幫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祈求天上眾神保佑,乖乖地上學寫功課,拿很多獎狀讓爸爸媽媽高興,不增加大人的負擔。最害怕的,是上課到一半有人叫她出來,說媽媽不行了……

  接著國中、高中,到現在大學畢業,提心吊膽的十三年過去,媽媽又住院過四次,接過數不清的命危通知,在鬼門關口和死神搏斗的過程……唉,一言難盡呀!

  活界和死界交會的地方是灰蒙且險惡的,只能不斷向前奔逃,爸爸保護著媽媽,她帶領著妹妹弟弟,能多得一日闔家團聚是一日,沒有時間回頭看,也很少有心情去回顧。

  在經歷這樣的成長歲月后,深知生命的不易和可貴,也學會尊敬世間所有善意和慈悲,能多行善便行善,以便為媽媽祈福增壽命。

  “土地公爺爺,下次我有經過,再來添個香喔!”她虔誠說著,留下的一束香在銅爐中裊裊生煙,煙線在廟里長長縈繞著。

 。

  這排雕著美麗圖案的洋樓,百年來是商業盛集之區,曾經輝煌一時,但在海風咸雨長年侵蝕下,加上新式大樓的出現,已有美人遲暮之感。

  旭萱走進其中一家貿易公司,底層空空的只停一輛不曾見過的寶藍汽車。到了二樓辦公室,冷氣迎面吹來,消了不少暑氣,十來個員工看到她,都放下手中工作親切打招呼。

  “馮小姐,你終于來了。老板娘問了好幾次,還派公司小弟到車站接你,你沒碰到嗎?”秘書小姐急急說。

  還真沒碰到,可能轉到土地公廟拜拜時錯開,旭萱忙走進總經理室。

  老板娘邱宜芬一見她便連珠炮開口說;“怎么來得這么慢,我還以為你失蹤了……看看你,八成又沒撐洋傘,不知道海邊的太陽有多毒嗎?把人曬成難看的黑肉底不說,還滿臉油光汗水,妝都不上去才麻煩!”

  邱宜芬出身大稻埕世家,是北部商界有名的女強人,與丈夫脫離家族自組公司,以其人脈在進出口貿易做得有聲有色。她同時也是紀仁姨公的侄女兒,和旭萱有姻親關系,公私常往來,很疼馮家的三個孩子,對外便一律以姨甥相稱。

  這時髦阿姨由皮包取出粉撲眉筆口紅,伸手就往旭萱臉上抹去。

  “阿姨,我不化妝的!”旭萱左躲右閃。

  “這哪叫化妝,不過是吸油而已,隨時保持干凈清爽是女人最基本的禮貌,你都不懂嗎?”宜芬又說;“還有你這身衣服,素得一點朝氣都沒有,海軍領早就不流行,可以淘汰了……褲裙,唉!褲不褲、裙不裙的,稍微有點常識的服裝設計師都會告訴你,除了騎馬外,千萬別穿……這個大袋子最糟糕,活像跑路邊攤賣雜貨的!”

  “我不過幫爸爸送一趟緊急公文,哪講究這么多!毙褫娣畔麓蟠,遞上封印公文袋說;“我本來還穿牛仔褲、白布鞋,出門前媽媽硬要我換掉,我才改穿褲裙和淑女鞋,都覺得太正式了!”

  宜芬看也不看所謂的緊急公文,從柜子里搜出一條進口的手工精繡寬綢帶往旭萱腰間一系,水紅色澤和閃銀流蘇讓一身素衣頓時貴氣起來,稍覺滿意后,才慢條斯理解釋說;“平常是沒什么,但今天恰巧有貴客來,我大姨──就是我媽媽的大姐,嫁入顏家的那位──到基隆來玩,老人家興致好到我這兒聊天,你是晚輩,遇到了就該拜會一下!

  嫁入顏家的那位?聽來頗有來頭,一提就該知道的樣子。

  旭萱對商業興趣不大,商界的事聽到耳里也沒放在心上,勉強才從所有牽連中拉出一條線索,猜是那根起基隆、勢及臺北的顏家,平常和爸爸、舅舅們都有酬酢往來,既是如此就該請個安。

  “你要記住喔,在老人家面前要多聽少說,像你平日的乖巧嘴甜就夠了。你很有長輩緣,她一定會喜歡你!币朔衣詫⑿褫娲虬绾茫衷偃撜f。

  這還要教嗎?家族內叔舅姑姨多如傘蓋枝葉,隨便轉身就一個,他們小輩早將一套標準的進退儀節練成第二本能,隨時可以微笑鞠躬兼問候。

  “阿姨放心,我保證比見慈禧太后還恭謹,要不要跪安喊吉祥呀?”旭萱見宜芬不尋常的緊張,想逗她笑。

  “少跟我斗嘴,聽我的話準沒錯,只有好處沒壞處!”宜芬哼一聲說。

 。

  三樓會客室里,顏老夫人坐在沙發正中央,后方傍一張單人椅,坐著秘書兼伴護的中年婦人。

  老夫人并不兇嚴,只是嫩白得與年齡不符的皮膚、昂貴精致的旗袍、大粒到逼眼的珠飾,讓人有難以親近的距離感。

  宜芬替她們做了介紹,旭萱行禮并問安,臉上掛著端莊文靜的笑容。

  “你就是馮老板的女兒呀!”老夫人說;“我見過你爸媽幾次,從不知道他們有這么漂亮的女兒,可真會暗藏!”

  “旭萱也是秀里黃家,黃哲夫老板的外孫女。”宜芬提醒。

  “喔,黃老板可是我們以前商界高雅會做詩的才子,過世有幾年了吧?”老夫人回憶著。

  “外公過世十年了。”旭萱回答。

  那年春末某日,外公開完股東大會回秀里,半途突然心血來潮叫司機停車,說想運動一下筋骨自己步行回家。直到天黑,家人左等右等還不見蹤影,沿途搜尋,在兩溪交會的橋邊發現已氣絕身亡的他。醫生診斷是心臟病突發,以平日沒病沒痛的外公,走得意外且離奇。

  “我記起來了,獅子會還幫黃老板辦過六十歲生日,后來就聽到……和我往生的丈夫一樣,都是工作到死那一天,勞碌命喔!”老夫人又說;“聽宜芬講你遺傳到外公和爸爸的好頭腦,聰明又會念書,今天一看果然氣質不同!

  “老夫人太過獎,我哪比得上外公和爸爸呢!”旭萱說。

  “別喊什么夫人夫人的,你叫宜芬阿姨,我是宜芬的大姨,你叫我姨婆剛剛好,比較親切啦!”

  宜芬見老夫人主動拉關系,對旭萱的第一印象必然不錯,心中暗喜,更進一步透露旭萱剛以優異成績考上研究所,附上一堆加油添醋的贊詞,把她形容得品學兼優、德慧無雙就是了。

  旭萱愈聽愈尷尬,礙于禮貌又無法阻止,宜芬姨向來不輕易說贊美話,什么時候變成三姑六婆嘴呀?

  “公共衛生系是做什么的?”老夫人問她。

  “像社會環境、衛生保健、傳染病預防……很多很多,只要是關于全民健康的,都是我們研究的范圍。”旭萱簡單說。

  “你外公和爸爸都是做生意的,為什么不學商呢?”老夫人又問。

  “我家商人已經夠多了,我只是順著興趣想學點不一樣的東西!

  “是這樣啦,旭萱很孝順,從小看媽媽生病很心疼,就特別想往醫療的方面走!币朔遗屡⒓抑v話直,忙補充說明。

  “有孝心非常好呀,只是女孩子最后都要結婚相夫教子,大學文憑就夠了,實在沒必要再念研究所。女孩子書念太多,有時連太太媽媽都不會做,我就看過不少這種例子。”老夫人直言。

  旭萱眉頭皺起來,有點坐立不安,宜芬給她使個重重的眼色。

  “依我看,你別再浪費時間念書,跟你爸爸學商賺錢最剛好!崩戏蛉藳]注意到姨甥倆的小動作又繼續說;“世間錢最大,錢多了可以蓋醫院幫助更多人,比你去念什么公共衛生還有用,你說對不對?”

  “姨婆,金錢并不是萬能,讀書也不是浪費時間!毙褫嫠夭豁斪查L輩,但所學被輕藐,忍不住自辯說;“大部分商人有錢后,都只想賺更多的錢,根本忘了救人濟世的理想,不如讀公共衛生有意義……”

  慘了!這旭萱話里竟放暗杠頂人,宜芬拋出幾聲短笑及時補救說;“大姨您看看,旭萱不重名利又熱心公益,不正是做慈善事業最好的人才嗎?她常去孤兒院、養老院當義工,很有愛心的……我常在想,哪天我們公司要捐款做功德,找旭萱管最妥當,以后我先生要選議員,她也是最好的幫手!”

  這又扯到哪里去了?慈善事業怎么又和選議員有關系?旭萱要開口時,宜芬速速把茶壺塞到她手中,要她到里間再泡一壺茶。

  “黃家是制茶老字號,旭萱家學淵源,也泡一手好茶……”宜芬又吹捧了。

  在里間等熱水時,旭萱愈想愈奇怪,將前后事情逐一連貫起來,顏老太太沒有初次見面的客套,反而深入探詢她個人私事;而宜芬姨先是打扮她,再像賣貨般不遺余力推銷她,演的不正是媒人角色嗎?

  難道這次碰面不是偶然,是有預謀的相媳婦大會?她知道有些名門望族兒孫正值婚齡的,婆媽們會先四處篩選名媛淑女,再來安排相親交往,只是沒想到女強人宜芬姨也來這一套。

  旭萱嘆一聲,家族人多事繁,什么人情事故沒見過,就算真有預謀,也不容負氣扭頭鬧小家子氣,兩位長輩正在興頭上,就陪她們好好把戲演完吧。

 。

  好戲果然在后頭。

  當旭萱端著漆金紅茶盤出來時,立刻感覺會客室的氣氛改變,溫度似升高幾度,空氣也似混淆幾分——呵,顏老夫人身邊多了一位男子。

  此男子坐得有威有嚴,體格結實,膚色曬得古銅,頭發平整梳得有型,身穿灰亮襯衫、深藍牛仔褲、新式短靴,臉上掛一副暗褐墨鏡,整個人混合著霸氣、貴氣和洋氣。

  依年齡模樣推斷,莫非相親男主角已經出現了?

  “我來介紹一下,這就是馮老板的大女兒旭萱,在我們親戚間有名的漂亮聰明乖巧!币朔覠崆欣^來說;“這位是你顏姨婆最疼愛的金孫辰陽,一年前剛從美國學成歸國,是我們商界耀眼的新明星,來勢洶洶呢!”

  好了!此刻旭萱手上有茶盤茶壺,慢姍姍走出來,不是相親也很像了。

  她直覺此人是把眾弟妹壓得日月無光的嫡長子;若身為次子以下,也是趨兄逐弟竄上皇寶座之人,因為他冷峻剛硬的臉部線條、抿成直線的薄唇,最最重要的,是墨鏡下始終被遮住的雙眼。

  旭萱討厭男人的發亮襯衫和抹油頭發,加上戴墨鏡在室內還不拿下來,不是有所遮掩就是想窺伺他人,心術必然不正外,還非常沒禮貌?傊,他身上的三種氣,每一種都惹人厭!

  “你好!鳖伋疥柭云鹕,墨鏡仍沒脫,薄唇仍沒笑,聲音比來、天凍斃的海鳥還僵冷。

  架子可真大!她就算再差,也不必立刻擺上死鳥臉吧?嗯哼,死雞死鴨都沒問題,她也可以把北極冰山移過來。但轉念一想,顏家金孫高傲自大一副萬般不屑的樣子,硬碰硬沒意思,不如扮一回相親小淑女逗逗他,人生苦短,要懂得自娛娛人呀!

  “久仰顏先生大名!毙褫婊匾詼丶兟曇簦淮愿辣阒鲃酉蚯暗共,再將杯子端放在他面前說;“顏先生請用茶!

  “我剛從工地來,喝不下熱茶,冰涼的飲料比較好吧?”他冷冷挑剔說。

  “有!有!冰箱正好有可樂,旭萱去拿出來吧!”宜芬趕緊說。

  “這八月天很容易中暑,你沒熱到吧?”老夫人憐惜地用手探金孫額頭,金孫不耐避開。

  真寶貝,這種天就被熱到,還算男人嗎?旭萱拿來可樂時,很想整瓶丟到他身上,最好打下他的墨鏡,看他哀叫十分鐘,但還是笑容可掬雙手奉上。

  宜芬正起勁地重復旭萱的種種賢德事跡,墨鏡上那雙眉毛愈往中間攏聚,金孫很明顯厭煩嘍!

  愈是這樣,旭萱愈要裝出賢淑樣,新娘學校出來的標準款。

  “旭萱,你剛剛說久仰,是不是你爸爸曾對你提過辰陽呢?”宜芬說得口干舌燥,男方反應差,大約詞窮了,突然轉頭問她。

  “有呀!爸爸夸贊得不得了,說顏先生年輕有為、卓然超群,去提名十大杰出青年,保證能當選!”其實沒有,爸爸若有提過這號人物,她也不記得。

  宜芬楞了楞,投出疑惑眼神,這不像紹遠會說的話……

  “我家辰陽的確優秀,從小就聰明過人。”那頭老夫人可喜了,嘩啦嘩啦說一堆!八诿绹顣鴷r,白天上課,晚上上班,二十歲時就幫公司談成一筆百萬大生意,現在還沒人打破這紀錄。你從窗口看出去,港邊那幾棟新大樓,都是我們辰陽負責開發的。”

  “真的喔?好厲害呀!好佩服呀!”旭萱配合地驚呼,只差沒表演拍拍手,但已夠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了。

  “阿嬤,時間不早了,我想回臺北!鳖伋疥柟皇懿涣耍酒饋碚f。

  “現在才三點不到,不急嘛,外面天氣又正熱,等黃昏天涼再走,讓你阿嬤多在我這兒玩一會,難得有這閑時。”相親詭計終于浮上臺面,宜芬說;“不如你帶旭萱去港邊走走,你們年輕人比較有得聊,畢竟一個叫我表姑、一個喊我表姨,彼此也該多認識一下!

  “我臺北還有事,必須回去了。”顏辰陽冷臉拒絕。

  “可是……人家很想參觀你的新大樓耶!”旭萱心里想;笨!你有事,我也有事,沒有人想困在相親圈套里,好歹先逃離會客室吧!

  “你就帶旭萱去看新大樓,我想再和宜芬多聊一下!崩戏蛉烁胶驮幱。

  “謝謝姨婆!”旭萱一鞠躬,不理還在鬧脾氣的顏家金孫,率先下到二樓。

  二樓的職員再度停下工作,這次沒有招呼或微笑,而是集體鴉雀無聲。

  “我先去拿皮包!”旭萱消失在經理室,留下暗褐墨鏡后的顏辰陽,面對滿屋注視的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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