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日,聶安懷總算得以鼓起勇氣踏進(jìn)“歡喜樓”。
先是兩人的爭吵讓他決定暫時拉開距離,然后是班羽的驟逝讓他無暇分神其它,加上為班羽服喪不宜踏進(jìn)歡場,這期間,他都是差人送來簡短信箋,直至三個月后才有辦法再次現(xiàn)身。
他送來的信箋,小綠沒有回過,覺得她還在生氣,但悼念故友的他沒有心情寫下甜言軟語去哄她,信上寫的都是些簡單的概述現(xiàn)況,代表他并沒有忘記她,只是……他與她都還需要時間思考。
其實(shí)他不進(jìn)“歡喜樓”,還有另一個原因——在鞏固好心墻之前,他沒有辦法面對小綠。
她和班羽太像了,他好不容易才接受班羽過世的事實(shí),防備尚未堅(jiān)強(qiáng),若是看到她,他怕難抑的哀傷會再被整個勾起,毀去他這段時間的努力。
班羽的去世對他的打擊太大了,而他總覺得班羽的死,多少和他有關(guān)。
小綠曾問他要救誰的問題,日日夜夜浮現(xiàn)他的腦海。若他當(dāng)初曾堅(jiān)決回答小綠,說他會舍命兩人都救,是不是班羽就不會遭遇這場不幸?是不是因?yàn)樗粔蛑匾暟嘤,所以上天覺得弛是可以奪走他的?
花了三個月的時間,他才稍稍可以從哀痛自責(zé)的陰影里走出。他已經(jīng)失去手足,不能再失去生命的泉源,他要見小綠,將她對他的重要性真摯地傾訴。
看到他來,樓里的人一如以往地問也沒問,將他帶到那個房間后就去叫人。
等待時,那股蝕心的感覺又在胸口泛開。這里是班羽帶他來的,他們總是相偕上青樓的舉止惹得他爹好生氣……察覺思緒又沉淀了,聶安懷輕嘆口氣,將那些回憶全都壓抑。
太難了,京城里充滿了他和班羽的過往,要他怎能不回想?但他更不想將一切全都抹去,班羽不該被人遺忘,這樣對喜愛熱鬧的他太殘忍了,他唯一能做的,是暫時將之埋在心里,等他有足夠的平靜能做到只用懷念和愉悅?cè)ゾ捪霑r,再將那點(diǎn)點(diǎn)滴滴重新回味。
敲門聲拉回他的神智,他抬頭望去,卻看到一名陌生的姑娘踏進(jìn)房來。
她看起來很緊張,怯怯地走到他面前屈身一福!芭倚【G拜見恭小王爺!
聶安懷怔愕。小綠還在氣他嗎?所以用這種方法整他?這玩笑未免也開得太大了。
“請幫我把小綠叫來!彼椭宰娱_口。
“我就是小綠!蹦俏还媚锖軋(jiān)持。
“我要的是另一個小綠!甭櫚矐焉钗跉,把怒火壓下!霸臼潜碳t姑娘身邊的婢女,后來變?yōu)榛锏男【G!
“碧紅姑娘身邊的婢女只有我,而我從來就沒升格為花娘!惫媚镆荒槥殡y地看著他!八阅鷷c(diǎn)了我,我也覺得很納悶啊……”
不想再和她多費(fèi)唇舌,聶安懷越過她走出房間。
“恭小王爺您要做什么?”自稱小綠的姑娘趕緊追了出去。
“找碧紅姑娘問個清楚。”聶安懷板著臉直往三樓走去。他知道碧紅的房間在哪兒,每次他都是目送班羽進(jìn)去后,才回到二樓的房間等候小綠。
若小綠躲著不愿見他,還派出另一個女人來打發(fā)他,他無法翻遍整座青樓,要找到她的最快方式就是從碧紅下手。
“碧紅姑娘正在接客,不方便……”姑娘拚命阻擋,仍擋不住他堅(jiān)定前進(jìn)的腳步。
“恭小王爺有什么事嗎?”剛招呼完客人出房的鴇母見狀,連忙揚(yáng)起笑臉靠了過來。“小綠,你哪里不周到得罪了恭小王爺?”為了安撫貴客,鴇母一看向她就是開口責(zé)怪。
“他堅(jiān)持要找碧紅姑娘,可是碧紅姑娘在接客啊……”姑娘急得快哭了。
“恭小王爺,您先回房好嗎?讓小綠先陪您聊聊,等碧紅忙完,我再讓她盡快過去!兵d母陪笑調(diào)停。
聶安懷震驚地看向鴇母,又看向那名姑娘,鴇母從口中自然喚出的名字讓他心生不祥。小綠竟神通廣大到說服鴇母幫忙演這出戲,為了氣他,值得這么大費(fèi)周章嗎?他用怒氣掩蓋那股恐慌,仍拒絕相信她們的話。
既然她要做得這么絕,他也不會客氣!聶安懷臉色沈冷,拋下她們繼續(xù)迅疾邁步,轉(zhuǎn)眼間已來到碧紅房前。
“恭小王爺有話好說,別……”
鴇母和那位姑娘追上來時已來不及阻止,聶安懷一把推開房門,放肆地不請自入。
“干什么?”見有人闖入,摟抱美人兒飲酒歡言的男客驚聲怒喝。
聶安懷理也不理,視線冷冽地直盯著還坐在椅上的碧紅!靶【G呢?叫她出來,我有話跟她說!
向來沉穩(wěn)的他難得如此失禮,但這過于詭譎的狀況和心里的惶惑,逼得他無法顧及其它,只想趕快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兒,盡快安穩(wěn)下忐忑不安的心神。
“小綠,找你呢。”碧紅淡淡地朝他身后瞥了一眼。
以為她出現(xiàn)了,聶安懷回頭,映入眼簾的卻依然是方才那個一臉慌亂的陌生女子,他的腦袋嗡嗡作響。這里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小綠就另有其人,她們?yōu)槭裁从惨嘎篂轳R?
“小綠,你出來!”他開始在房間四處找尋!拔覀円龅氖呛煤谜?wù)劊焱V惯@場鬧劇——”
“你們樓里是怎么了?任由這種瘋子到處亂竄?”男客嚇壞了,沖向鴇母抱怨。
“恭小王爺你冷靜點(diǎn),小綠就在你眼前啊……”鴇母趕緊把那名姑娘拖了過去,繞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她怎么知道斯文溫和的恭小王爺會變成這樣?謹(jǐn)小王爺?shù)囊馔馑猜犝f了,見他數(shù)月沒來,還惋惜好賺的生意就這么沒了,今兒個見他出現(xiàn)不禁喜出望外,沒想到卻是發(fā)了瘋地來鬧場。
遍尋不著的恐慌讓聶安懷焦慮不已,她們硬擋在眼前的阻撓行徑更是火上加油,他的情緒整個爆發(fā),一把攫住碧紅的肩頭。
“把小綠還我!長得和班羽很像的小綠,你知道的,不是這個人,我相信你知道的——”他嘶聲咆哮,澎湃的恐懼幾乎將他逼潰。
“恭小王爺您快放手,我們樓里只有這個小綠,真的!”鴇母趕忙上前拉扯。什么像班羽的小綠?恭小王爺真被好友去世的意外打擊到瘋掉了。
男客和那個姑娘都嚇壞了,反倒是被人鉗制的碧紅一臉平靜。
“沒關(guān)系,讓我跟他說!北碳t緩緩開口!澳銈兌茧x開吧!
雖然擔(dān)心碧紅的安危,但鴇母也不想蹚這個麻煩,一聽她這么說,就飛快地帶著男客和那名姑娘遠(yuǎn)離了戰(zhàn)場。
“我不懂您在鬧什么!痹谒麄兌茧x開之后,碧紅挌開他的手,譏誚揚(yáng)唇。“您要小綠,我不也讓她去見你了?結(jié)果你卻跑到我這兒來要人!
不,她把人屏退是要告訴他實(shí)情,不是重復(fù)這荒謬的騙局!得不到預(yù)期的發(fā)展,聶安懷大怒。
“你知道不是她。”對方堅(jiān)定的態(tài)度讓他不安,但聶安懷也不愿退讓,反而用更強(qiáng)悍的氣勢想逼出他所要的答案!斑@兩年來,我都是透過你招來小綠,你再清楚不過了,那個人不是小綠,不是!”
“對,我再清楚不過了,怎會不曉得派去的人是誰?”碧紅直視他的眼神不曾動搖,仍一口咬定讓他心驚的回答!靶【G在我身邊當(dāng)婢女至少六、七年,我會認(rèn)錯人?值得質(zhì)疑的應(yīng)該是您的記憶吧!”
聶安懷慌了,每一次他到這里就可以見到“小綠”,從不曾費(fèi)心,她像是一直在這里等著他,卻突然間,唾手可得的人兒就這么消失無蹤,他甚至沒辦法透過以往的方法找到她,教他怎么能接受?!
“我不管她是誰,我不管她是不是小綠,我要的是那個陪了我兩年多的人,只要我一進(jìn)房就會隨后來找我的人,把她還給我!”
“你要我還誰?不會是你對謹(jǐn)小王爺思慕過度,自行幻想出一個像他的人,最后分不清真假了吧?”碧紅輕蔑嗤哼!澳銓χ(jǐn)小王爺?shù)膼圩o(hù),已經(jīng)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謹(jǐn)小王爺之前就常跟我抱怨,他現(xiàn)在人都走了,你就不能放過他嗎?”
班羽跟她抱怨他?他對班羽的感情是不正常的?小綠是他幻想出來的?那旖旎的一切,她的一顰一笑都是他虛構(gòu)出來的?聶安懷神色慘白,他沒有辦法呼吸,只能任由這些念頭殘酷地沖擊著他的心。
“不,班羽是班羽,她是她,我很清楚他們是不同的人……”他想說得堅(jiān)決,但心里卻冒出了反駁——他不是一直覺得兩人很像?他不是有次還差點(diǎn)將班羽當(dāng)成小綠?
聶安懷越想越全身冰冷,幾乎站不住腳。
“那是你的問題,我無能為力!北碳t說得絕情!翱丛谥(jǐn)小王爺這些年來為我花費(fèi)的銀兩份上,我剛剛才沒讓鴇母叫來護(hù)院,既然小綠不是你要的人,你別再來了,謹(jǐn)小王爺死了,他已經(jīng)死了,你聽清楚了沒?他、死了!”
死了,死了——早已明白的事實(shí),在毫不留情地被逼正視時,仍成了鋒利的銳劍斬?cái)嗔松裰,將他的心傷得千瘡百孔?br />
班羽走了,小綠也像不曾存在過似地消失了,曾經(jīng)他擁有了如此相像的兩個人,而今卻全都從他手中逝去,他再也見不到,因?yàn)樗麩o法選擇,所以他全都失去了……
“不——”
在好友去世時還能強(qiáng)自忍下的悲痛,卻隨著愛人的消失全然崩潰,他猛地爆出狂喊,發(fā)瘋似地摧毀眼前任何一項(xiàng)可以看到的事物。
手被碎裂的木頭刺得流血,撕裂的被褥棉絮飄進(jìn)了眼,他卻都恍若未覺,因?yàn)樾睦锏耐匆蚜柙搅艘磺小?br />
沒了,空了,世上只余下他,只余下一場不知是真是假的虛幻……令人哀痛的事實(shí)襲上心頭,全身的力氣像是被突然抽走,聶安懷倏然跪地,抱頭激烈地痛哭了起來。
“啊——啊——”如困獸般的嘶泣讓人聞之心碎,再也無力自持的聶安懷已無法保護(hù)心神,放任情緒割裂他的心,放任奔流的眼淚將他帶往更黑暗的深淵。
碧紅僵靠在墻邊無法動彈,剛剛還冷眼旁觀的神情已不見,被他傷痛欲絕的模樣震撼得紅了眼眶。
許久,哭聲漸歇,聶安懷仍跪伏在地,又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抬起頭——哀默心死的絕望神情讓碧紅的心狠狠一震。
“我想同時保有他們,卻同時失去了他們,手足、生命,全都失去了!彼袷青哉Z,又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說,空洞的視線飄浮地定在前方!拔也恍潘羌俚,我不信……”
他恍若游魂般地站起,一步步走出這個曾給他愉悅希望,如今卻滿是打擊絕望的傷心地。
就連人都已遠(yuǎn)離,碧紅還是只能靠墻怔站,許久才有辦法動作。她找出被翻倒在地的筆硯,無暇抹去臉上的淚,立刻提筆疾書——
在郵驛的遞送下,信函被送至了離京城千里之外的小城鎮(zhèn)。
上頭描述的字字句句看在眼里全成了血淚,她忍不住將信函緊按心口,咬唇低泣。
她不想這么做,不想見他這么痛苦,但……這是唯一的解決方式……她抬起淚盈于睫的水眸,望向窗外,望向那遙望不到京城的方向,只能靠著腦海里的回憶支撐她繼續(xù)隱瞞下去。
她,挺著日漸圓滾的肚子,懷有著他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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