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芳跟過幾次刀,與蘇木有了基礎默契。
病人躺上手術臺,他們消毒過雙手后,剪開燕瑀衣袖和褲腳,他的手臂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小腿處有一塊青紫,但骨頭沒斷。
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對皇子動手?但愿這件事不會引起軒然大波,而府衙不會為了向皇家交代,隨意挑幾個無辜百姓頂罪。
玉珍公主也跟進來了,一進屋就直接站到蘇木身旁,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給貼上去。
這是發花癡的時候嗎,她家哥哥還躺在上頭呢。以芳滿肚子不爽,喃喃自語!懊琅畮Т淌敲倒,丑女帶刺是榴蓮,臭啊、熏啊,喘不過氣!
她的聲音很小,燕家兄妹沒聽見,但蘇木聽得一清二楚。
她怎么知道榴蓮?是宮里賞給國公府的貢品?蘇木低聲接話!芭鲁暨不快動手?”
啥?以芳訝異,他聽見了?認同了?也覺得花癡公主又臭又丑?
揚眉,她快樂!因為快樂,她……惡意地往燕瑀傷處壓下去。
“啊……痛……”
燕瑜凄厲的叫聲讓正在欣賞帥哥的玉珍公主猛然回頭。
以芳笑問:“不知公主想讓二皇子用無痛開刀法、還是疼痛開刀法,前者需要使用麻沸散,那藥矜貴,得先付百兩!
“哪有這么貴的藥,你訛我?”玉珍公主怒道。
“明白了!币苑驾p輕拋出三個字,將酒精直接倒在傷口上。
劇烈疼痛讓燕瑀彈身坐起,凄厲大喊,聲音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刑部逼供也沒有這么慘烈。
蘇木抿唇,心道:這丫頭真狠。
眼看著她高高舉起酒精,又要往下倒,燕瑀連忙喊,“我付。”
“早說不就好了!币苑驾p嗤一聲。
他顫巍巍地扯下腰間荷包,卻是再沒有力氣打開,玉珍公主連忙接手,從里面抽出一張百兩銀票放在桌上。
“我說這治傷的事兒,還是得聽聽當事人的意見,畢竟受苦的不是公主,無法感同身受!闭f完,她用鑷子夾起一根羊腸線以及一條用來綁藥袋的粗棉線!岸首诱堖x擇,是要用羊腸線縫合傷口,還是用棉線,棉線一條只要五兩,羊腸線制作繁復,一條得五十兩,以二皇子的傷口看來,至少得用上十條!
燕瑀痛到冷汗直流,在看到粗棉線時倒抽氣,用那種東西縫……光想就心肝兒疼。
“羊腸線,我要羊腸線!
“正確的選擇。”以芳嘉獎他一個微笑。
見以芳玩得那么開心,蘇木竟舍不得阻止她,淺淺一笑,眼角開出兩朵大桃花。
她又夾起縫針,道:“有兩種針可以選擇,一號針每縫一針二兩,二號針三兩,這傷口估計得縫上百針……”
這會兒燕瑀好想哭,他哀求道:“夠了!用最好的、最貴的,多少錢我都付。”
“爽快!”鄭以芳飛快念出一串,“麻沸散一百兩,羊腸線五百兩,縫合三百兩,手術兩百兩,藥材一百兩,湯藥費五百兩、看護費……總共兩千六百兩,麻煩前面柜臺結帳。”
玉珍公主傻眼,這是……搶劫?
一時間她停下動作,燕瑀再也忍不住,他放聲大叫!斑不去!愣在這里做什么?你想痛死我嗎!”
玉珍公主點點頭,飛快往外跑。
人走了,蘇木身邊空了,沒有榴蓮侵襲,連空氣都變得清新,鄭以芳聲聳肩,將一塊寫著“手術中,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上,再將門給鎖了。
麻沸散喝下肚,不過片刻功夫,燕瑀陷入昏迷。
“我都不知道當大夫這么好賺。”蘇木一面縫一面說,這是暴利!
“當然,你是神醫、我是神護士,神級的人,自然有神級的價碼!
“你知不知道,在鋪子里我就敲了她幾千兩?”
“敲了公主不敲皇子忒不公平,說不過去。”以芳嘻皮笑臉,“何況咱們這是替天行道。”
這兩個囂張跋扈的貴人,早該被修理。
行!以芳開心就好,反正這事兒是他們自找的,這么淺的傷口,隨便一個大夫都能縫合,偏生要鬧上這一出,也不知道誰倒楣。“今天怎么這么早過來?”蘇木問。
“周望的事查不下去了……”以芳將查到的線索一一告知!暗俏矣X得他沒死!
蘇木點頭,他也這么認為,他與師父之所以能解此毒,純粹是運氣好。
師父曾經遇上一名中毒者,試過各種藥方,花去九牛二虎之力都無法治療,一回病患罹患肺炎,蘇木以板藍根為藥,本意是治肺炎,沒想到竟誤打誤撞把人給治好。
那名中毒者叫做陳煥,也是一名武將,如今駐守南方,當年他和鄭啟山一起殺進皇宮,結束舊朝,這樣的兩個人中了同樣的毒,讓他無法不多作聯想,何況周望曾經那么接近權力中心……得再查查。
“你覺不覺得,今天這件事很奇怪?”以芳說。
她也看出來了?蘇木欣賞地望了她一眼,她常說自己笨、說自己是軌褲,也總認為自己遠遠比不上以笙,可哪里是了,她分明就是聰穎敏銳!澳阌X得哪里奇怪?”
“燕瑀好大喜功、性情招搖,每回出宮身后都要跟一大群人,搞得好像皇帝出巡,今天為什么只身出門,還受了傷!
“沒錯!
“而玉珍公主……”
“她怎樣?”
“如果他們一起遇難,為什么她毫發無傷,全身整整齊齊、干干凈凈?”
一抹欣賞自蘇木眼底滑過,“不錯,觀察得很仔細。”
“這代表玉珍公主沒有參與事件,但如果她是在事后遇見燕瑀,依她的個性應該會大嚷大叫,這里可是京城,一塊招牌打下來都會砸到三個當官的,誰不想奉承胤子龍孫?要是碰上個當官的,燕瑀一定會轟轟烈烈地被送回宮里。可是玉珍公主沒有,為什么?”
“燕瑀要求的!碧K木淡聲道,所以燕瑀不愿意透露身分。
“為什么?怕受皇上懲罰?”
“傷成這樣,皇上還會對他下重手?”皇子子嗣不多,不管燕瑀是真嫡子還是假嫡子,好歹是掛在皇后名下,寶貴得很。
“你的意思是……燕瑀不是怕被罰,而是不想被知道?”
燕瑀怕死又不愿聲張,于是找上知根知底的蘇神醫,事后一陣恐嚇威脅,再許以若干好處,他相信自己有本事讓醫館上下閉嘴。
當然,如果不肯乖乖照做,以他的皇子身分,弄死幾個大夫、弄倒一間醫館算什么。
“他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我也想知道!
“這件事要稟告皇上嗎?”想到燕瑀倒楣,以芳忍不住心情雀躍,可不是嗎?成事難,壞事還不簡單。
蘇木失笑,“才拗了人家那么多銀子,就良心一回吧!
“好吧,就良心一回!
他縱容一笑,問:“我要剪開他的衣服,你敢看嗎?”
“連鬼我都想看了,不過是一個胖子的肚皮,有什么不敢的?”
蘇木失笑,這樣跳脫的性子吶,讓她在人前處處守規矩,真是辛苦她了。
剪開衣服、露出肚皮,除了傷口之外,白花花的肚皮上還有一個紫紅色手印,以芳吃驚抬頭,“他招惹的不是普通混混,而是武林高手?”
“是不是高手還不確定,但對方確實有武功。”蘇木抓起他的手把脈。
“他受內傷了嗎?”
“有,不重。”喝兩帖藥就行。
“真幸運!
蘇木突地笑出聲。
“怎么了?不是嗎?”
“與幸運無關,多虧他腹間油脂豐厚!
蘇木說完,以芳意會,兩人失笑不已。
手術很快完成,燕瑀被送進病房,有專門看護照顧,他們一起回到后頭宅子。
蘇葉不在,不知道去了那里,蘇木泡一壺茶,兩人一起進書房。
通常進了屋都是他看書、她有一搭沒一搭亂聊,最厲害的是——書他看進去了,話也聊上了。
能一心二用到這等程度,蘇木不是普通簡單。
以芳趴在桌上,看著他的側臉。
她能夠理解玉珍公主的花癡,因為……她也一樣,看過千遍還想再看上萬遍,他待人淡淡的,卻讓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他不太愛說話,卻讓人想一直一直說給他聽。
是與生俱來的氣勢?讓人只要靠近他便覺得安全、安穩、安心?
“怎不說話了?”蘇木放下書,幫她倒一杯茶水。
“能說的話全說完了!
“說說家人吧!”
又讓她說家人?沒有家人的他是有多寂寞啊,怎么總愛聽她說家長里短?不知道為什么,她對這個強大優秀的男子心疼了。
“我娘把聰明才智全生給哥哥弟弟了,他們習文習武、習兵法,年紀輕輕就考上文舉武舉,娘常說,愚昧者才會仰仗祖蔭,有能耐的人得靠自己的雙手開創新局。”她咯咯笑兩聲,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看向蘇木。
“怎么了?鄭夫人的話很正確啊!
“我就是那個只能仰仗祖蔭的,五歲還認不得字,八歲撫琴,輕勾兩下就把弦全給挑斷,十歲時爹不知哪來的奇思妙想,竟想讓我學打鼓,五天內我敲破八面鼓、鼓斷四副鼓棒,我是個只會吃飯和惹事的笨蛋。”
“不對,你很聰明!彼磳λ脑。
他這一說,她笑瞇了眼睛,全天下只有他會這么認為吧。
“你人真好。”她實心實意、百分百誠懇地說出這句。
他揉揉她的頭發,溫聲道:“你也很好。”
“娘不敢請教養嬤嬤,只讓幾個哥哥連夜削了上百根竹棒,親自教導我規矩……呃,更正確的說法是演戲。她心知肚明,我的天性搦在這兒,要求我變成大家閨秀,不如拿把刀把我給砍了還容易些。
“所以娘不求我全然改變,只要求我在外人跟前演好名門淑媛,我的表現應該還算不錯,至少這么多年來假面具沒被人拆穿,阿笙說我這種人天生應該拿奧斯卡金像獎……”
“你說奧……”蘇木一驚,忙問。
“奧斯卡金像獎?聽不懂對吧?別在意,阿笙經常說些莫名其妙卻很有意思的話,以后我慢慢講給你聽!
“好。”
“阿笙整整比我小三歲,卻比我聰明、比我能干,大家都知道,他十二歲就考上進士,是大燕朝最年輕的探花郎,他從小學什么都快,他可是外祖父心目中最大的驕傲。
“他是我弟弟,卻更像我哥哥,小時候他常給我講床邊故事,《倚天屠龍記》、《神雕俠侶》,當中我更喜歡《福爾摩斯》、《亞森羅蘋》,我們最常玩的游戲是他想像一個案子,然后由我抽絲剝繭,找到真正的犯人……”
她一句句慢慢說著,蘇木心中凜然。不會錯了,以笙和自己一樣都是穿越者,都帶著前世的優勢而來,因此他們早慧且與眾不同。
蘇木再度來到明喜宮。
從小到大見過的鬼魂不在少數,能幫的幫了,不能幫的、擦身而過也無妨,而明喜宮里的魂魄本應被他歸類于后者,他可以不理會的,但不明所以地,她時不時在他心里出現。
像上次那樣,他推開厚重的宮門,里頭荒草蔓蔓、一片凄涼。
日頭正好,一路走來身上有些薄汗,但進到明喜宮里,不自覺地一陣寒顫升起。
蘇木走到桃樹下,抬起頭,她在!
她還是晃著兩條腿,坐在高高的樹枝上,不知道在開心什么,她是他見過表情最豐富的鬼。
看見蘇木,她嘻嘻一笑,飄下樹。
對上她的眉眼,蘇木重申,“我能幫助你!
“幫我什么?報仇嗎?不……”她搖搖頭,篤定說:“你不行!
“為什么?”
她沒回答,只是搖搖頭,頻頻道:“不行、不行……”
“世間有正義,就算兇手權位再高,也逃不過天理昭彰!
“倘若世間有正義公理,何須報應,我只想等著報應到來那天!
“那人是誰?”
“知道這么多做什么,不怕招惹麻煩?年輕人別那么氣盛!
“你不敢說?你擔心真相揭露,會傷害你的親人?”
嗤地一聲后,她捧腹大笑!拔夷倪有親人,誰當我是真正的親人?”
“既然如此,你擔心什么?”
她揚眉道:“擔心害到你啊,你是個好人,是個……”跟她一樣的好人。“若你真的想幫忙,那么把桃樹下的東西挖出來,幫我交給皇后娘娘!
“皇后?”
“是的!闭f完她又笑了,嘴角那點殷紅的痣輕輕跳著,“皇后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