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小道轉(zhuǎn)成泥土大路,一塊大石刻著「芙蓉村」三個大字。
時近正午,裴遷走進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渾身發(fā)熱,好似一把火在燒灼著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記一團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遺忘!
那時的他,面臨生死交關(guān)之際,地水火風(fēng)不斷地裂解他的神識,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個字:苦。極度的痛苦讓他心神紊亂,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貍身分給激得發(fā)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時候得知事實,他會驚愕,但不會口不擇言;那時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來,他卻在旁邊發(fā)瘋,說著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話,每當憶及當時,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淚了。不管是初次嘗到或是最后的吻別,她的淚總是格外的苦澀,仿佛是世上最苦的黃連苦瓜苦膽……所摻合而成的。
曾經(jīng),他想愛護她,最后卻是傷了她。
她要他忘記她,他也確實忘了;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總想著,到底丟失了什么東西?為何心頭會空空的?他很努力想,聽著風(fēng)聲,看著明月,聞著花香,嘗著藥湯,感覺著自己逐漸恢復(fù)體力,更在無數(shù)的夢境中重新經(jīng)歷了此生種種。
然后,他想起來了。
是她的法術(shù)失靈?抑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著呢,她再抹去他的記憶,離開去做她的神仙?呵,這回他不會怨了,而是心甘情愿接受。
他浮現(xiàn)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現(xiàn)在不怕孤獨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么,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對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應(yīng)該圓滿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著,前頭視線跑出了兩個人,一個是短發(fā)小孩兒,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后面追著拿了一把木劍的娃娃臉年輕人
「救命啊!師父殺人啦!」非魚一邊跑,一邊叫。
「孽徒!快給我站!」吉利兇神惡煞也似地揮舞桃木劍!改憬裉炷怀龃蟊,罰你不準吃飯,你竟敢給為師的偷吃飯!」
「那曦哩呼嚕的咒文,我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來也得背,你當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沒有東西!」
「你不給我吃飯,我才會肚子空空的!」
「死魚!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俠,救命!」非魚一個轉(zhuǎn)溜,藏到裴遷高大的身子后面。
「嚇!」吉利的桃木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點打到大俠了,他馬上扯出大笑臉!覆缓靡馑迹艺诠芙塘油!闺S即又往裴遷后面追去!阜囚~,你快給我出來,躲在人家大俠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漢!」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漢。」非魚才扒了一口飯,又趕快跑開。
「站!」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頭睜大眼睛看著裴遷,笑容扯得好大!高?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來的!
「請問這里有客;虿桊^嗎?」裴遷問道。
「沒有。我們村子很小!辜R上盡地王之誼,熱情地道:「你來我們孝女廟吃頓午飯好了!
「謝謝,我有乾糧。」
「不用客氣,多擺一雙筷子而已。外頭太陽挺大的,來吧。」
「大俠,好啦!狗囚~仗著師父不敢在外人面前亂打他,笑咪咪走過來,慷慨地道:「為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請客!
「你請還是我請?」一顆拳頭揍了下去!改愠詾閹煹募Z食,就得乖乖聽話,還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燒幾道菜!」
「快跑!」非魚怕師父還要打,先扒了一口飯,端著碗趕緊溜了。
日正當中,裴遷望看這片山野,有田,有樹,有牛,有溪,有屋,再過去又是好幾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煙;他生性不愛叨擾別人,但他看出拿著桃木劍的年輕人是道士;這些年來,他逢廟必拜,試圖在簽詩或師父的開解中,得到尋找她的蛛絲馬跡。
雖然都失敗了,但有機會的話,他還是會把握。
他是尋她尋到底了。
。
「仙姑姐姐煮的飯最好吃了!狗囚~舔完碗里最后一顆飯粒!概岽蟾,我告訴你喔,我?guī)煾负煤菪,不時叫我做苦工,不給飯吃!
「我什么時候虧待你了?」吉利瞪眼過去,正要發(fā)作。
「請喝茶。」一個白衣姑娘往桌面放上一壺茶,聲音柔柔的。
吉利轉(zhuǎn)為傻笑,雙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隨她往房間走去而伸得長長的。非魚指著呆瓜也似的師父,笑嘻嘻地朝裴遷扮鬼臉。
「這里有姑兒山嗎?」裴遷待女眷進房后,這才開口。
「這里有烏龜山,山上有鬼湖!狗囚~搶答。
「不歸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時,吉利又擺起師父的威風(fēng)。
「吉利兄是道士,敢問吉利兄,世上是否有狐仙?」裴遷又問。
「有,當然有了,鬼呀仙呀都存在!辜芸隙。他家就有一只美麗的女鬼,他還想娶來當老婆!钢皇茄,人鬼殊途,人仙不同道,反正就是不同種類啦,從古到今,好像沒聽過美滿的結(jié)局!
說著說著,總是扯著大笑容的娃娃臉笑下出來了,長嘆一聲。
「咦?師父會嘆氣?」非魚鬼吼鬼叫的!柑焖聛砹耍乙s快去敲鑼,叫大家快逃啊!」
「死魚乖!辜氖终仆囚~的頭顱用力按下去,語氣超乎異常地和善!柑焖聛碇埃視葘⒛闱辛,做道紅燒非魚來吃!
裴遷跟他們吃這頓飯,已很熟悉這對師徒的互動,見怪不怪了。
「有沒有辦法制伏狐仙?」裴遷又問。
「你敢對付狐仙?」吉利一副「你這個大膽狂徒」的驚奇臉色。
「不是的。曾有一個狐仙給我很重要的東西,我想還她,但她一定不讓我還,我想能否使她暫時失去法力,好讓我將東西還她!
「哇!裴大哥的遭遇真離奇!狗囚~眼睛一亮!缚煺f來聽聽!
「你不要吵啦!辜樖滞囚~一拍,再轉(zhuǎn)向裴遷,問道:「她既然不要你還東西,你丟了就跑,何必跟狐仙斗法力?」
「這不是普通的東西,是護體元神。」
「啥?什么護體元神?」師徒倆齊問道。
裴遷大略敘述胡靈靈救他的經(jīng)過,師徒兩人聽得目瞪口呆。
「起死回生?那狐仙好大的本事!」非魚崇拜極了,恨不得立刻唾棄師父,改拜狐仙為師。
吉利卻聽出了裴大哥話中的感情。俠骨柔腸啊,看似沉靜無波的大俠士,內(nèi)心卻有這么執(zhí)著的情愛,非得找回狐仙,還她最重要的東西不可。
但,人怎可以愛上狐仙?就如同他愛上了女鬼一樣,他強烈地感同身受:心頭酸酸的;明知圓滿結(jié)果難求,仍要千方百計一試。
「等我!我去找書!」他氣吞山河,往書房沖了進去。
*
晨霧初散,朝陽灑遍芙蓉村的山野。青山蔥蔥,水田漠漠,裴遷站在孝女廟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走回大堂,稀飯小菜已經(jīng)擺上桌。那位非魚口中的「仙姑姐姐」可能不好意思,老是躲在房里;他作客一天,實在太過叨擾人家了。
最被叨擾的吉利坐在一邊大桌前,眼眶發(fā)黑,布滿血絲,一夜未眠,仍在尋找制伏狐仙的辦法,桌上散了幾百本書冊,有的發(fā)黃殘破,有的寫滿注記,他一本本仔細翻閱過去,看到可供參考的資料便記在紙上。
「吉利兄,」裴遷很過意不去!覆桓衣闊┠悖也坏骄退懔。」
「不會麻煩啦!辜蹥w累,仍笑出兩個大酒窩!概岽蟾缬惺拢耶?shù)朗康木褪菫槿讼麨?zāi)解厄,而且有孝女娘娘保佑,我已經(jīng)找出一點端倪了,你先去吃粥。」
「裴大哥,我告訴你,其實我?guī)煾甘裁炊疾粫。」非魚在一邊拉裴遷的袖子,打小報告!杆軙H,他寫的符咒都不靈的。」
裴遷微微一笑。這對寶貝師徒鬧了一夜,他也聽了一夜的笑話。真羨慕有人如此爽快,打打鬧鬧,要說就說,要罵就罵,就像她一樣……
香爐煙霧裊繞,神壇上立著一個神情莊嚴的丫髻女童木像,聽說她為母采藥溺水而死,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廟紀念。
不知是否有人供奉狐仙靈靈呢?他悠然望看孝女娘娘的塑像,想著靈靈那嬌艷絕美的姿容。唉,真不像神仙,就算有人供奉,也不會照她的臉蛋來刻一尊過于勾引人心的神像吧?
「狐仙、狐仙……狐仙在哪里?」吉利拿指頭猛敲腦袋,翻過了一頁,瞪眼大叫道:「!有了!」
「在哪里?在哪里?」非魚搶過去,要看師父找到了什么。
「笨魚,你不識字,看什么看!」吉利學(xué)大俠,一掌將非魚轟開,起身道:「你們先吃飯,我得準備準備,做一場法會!
裴遷一顆心提了起來,匆匆吃完早飯,靜待法會開始。
吉利裝備完成,一身道士衣袍,神色恭謹肅穆,右手拿桃木劍,左手拿搖鈴,供桌上該有的法器和果品一樣不缺。
「天靈靈,地靈靈,有請孝女娘娘降下,欲拿狐仙有何方:心誠意正最重要,狐仙濟世德無量,報恩還物莫需擋,咪嗎叱呵叭!
搖鈴叮叮當當,吉利舞動桃木劍,在大俠面前班門弄斧,手舞足蹈,念念有辭,身體抖動了起來。
裴遷恍然大悟,原來這把桃木劍不只用來打非魚,也是法器之一。
「非魚,紙!」吉利大叫,不斷地搖頭晃腦。
非魚善盡小道童的責(zé)任,趕緊擺上一張黃符紙。
「嗡嘛呢唄咩吽!辜贿吥钪,一邊飛快地以朱砂筆寫下一串扭曲的文字!钢品,利器在此,太上老君,孝女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天兵天將,急急如律令,伏!伏!伏!」
符咒寫就,吉利丟下筆,雙手按住供桌,頭垂著,好像累壞睡著了。
裴遷獻上一炷香,虔誠地祈求孝女娘娘保佑他順利找到她。
「!」吉利怕發(fā)呆太久,冷掉了場面,趕緊回神,恢復(fù)他的大笑容,拿起符紙,小心翼翼地遞了出去。「裴大哥,你收著,隨時念『嗡嘛呢唄咩吽』,增強這符的靈力。遇到狐仙時,貼在她平日使用的東西上頭,保證她碰了,失去法力三天三夜!
「多謝吉利兄。」裴遷接過,也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到懷中口袋的最深處,又道:「吉利兄,我再求支簽,請孝女娘娘指引個方向。」
「請。」吉利搖了搖簽筒,遞給裴遷。
裴遷心中默禱,取出一根竹簽,上頭寫著第六六簽,大吉。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吉利捧起簽詩簿,念了出來。
「聽起來挺凄涼的!狗囚~聽出了感覺。
「你也長學(xué)問了?」吉利嘉勉地看了孽徒一眼!概岽蟾,我家這只魚說得對。這詩開頭是說,裴大哥你身世不太平順,時有波濤起伏,大概到老都是這樣了;但老天垂憐你,一般來說江水都是東流的,可老天叫江水改了方向,向西流去,就是要逆轉(zhuǎn)你的命運,此行向西,就對了。」
「是這樣解釋哦?」非魚搔搔短發(fā),跟裴遷眨眼睛!概岽蟾纾?guī)煾覆挪粫夂炘,這都是他從古詩詞里抄出來的。」
「師父在忙,你吵什么!」桃木劍立刻招呼了過去。
裴遷不以為意。反正,他只是要一個方向;靈,最好;不靈,他仍有時間繼續(xù)尋找。狐仙應(yīng)該長生不老,終其一生,總有機會找到她。
「那么,謝謝吉利兄,謝謝非魚小弟,我走了!
「裴大哥,有空再來玩!」師徒倆熱情地送到大門口,覺得這樣還不夠,又一路相送到了村子口,再目送他消失在山林小道上。
「師父,你忘了叫他投錢到功德箱!
「非魚,為師教你人情世故的道理!辜(jīng)地道:「人家出門在外,能省則省,遠來是客,我們招待他是應(yīng)該的……」
師父諄諄教誨,非魚聽到耳朵長繭;好不容易回到孝女廟,非魚趕緊主動去抹供桌上的香灰,免得師父拳頭伺候。
「師父,這是什么?」非魚好奇地從果盤下拿出一張紙。
「這啥?」吉利不解地打開來看。
三百兩銀票!吉利瞪大眼,不用做法事,他的身體就抖起來了。
太大張了,芙蓉村是個小村子,他兌不開啊!
「呵,師父,你糟了!狗囚~幸災(zāi)樂禍地道:「人家給你這么多的功德錢,你還拿假符騙人,會有報應(yīng)的喔。」
「不準毀謗為師的名聲!共豢蜌獾娜^揍下去!敢E耍S便畫張符給他就好了,何必熬夜翻書苦讀?這次我是認真的!
「師父,可萬一裴大哥真的制伏了狐仙,將護體元神還給狐仙,顧名思義,護體元神就是保護身體的,如果沒了,裴大哥不就……」
「哎呀!大大的糟了!」吉利大吃一驚,這么簡單的道理,竟然讓那只笨魚給想到了,他拔腿就跑!缚熳!我本來怕符咒不夠靈,還多請了幾尊神仙來加持,糟了!完了!裴大哥有危險!」
跑出村子口,跑進山林小道,跑了又跑,跑到林蔭深處,跑到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結(jié)果當然是俠影無蹤,追不上了。
嗚!吉利抓著銀票,累得倒臥地上,頭一回盼望他的法術(shù)不靈。
天靈靈,地靈靈,孝女娘娘請保佑,一定要保佑裴大哥平安無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