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遍蓋大地,今天是家家團圓的除夕。
可她為什么還跟裴遷在一起呀?
胡靈靈將窗子打開一條縫,只見白雪茫茫,暮色幽暗。她關窗,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fā)呆。
收妖是小事,因此而受點小傷也不稀奇,可恨的是那只死蛤蟆,注了她一身毒液,雖是尋常的蛤蟆毒,但那時她正在斗法,全身氣血奔流,加速了毒液的發(fā)作,若裴遷不出現(xiàn),人家大概會在墻頭發(fā)現(xiàn)一只死狐貍了。
裴遷在城郊僻靜處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稍加清理,讓她安歇;她堅持不讓他為她療傷,就是不愿讓他看見她腰腹被他妹妹刺出來的十個洞口,畢竟所有的來龍去脈太難解釋。
他絕口不提周破云的事,她也不提,當作沒看到。
她復原得很快,早就沒事了,想著想著,又想去開窗,驀然察覺這已經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次開窗張望了。裴遷怎么還不回來呀?
從袖子里頭摸出一把小剪子,將下巴擱在膝頭,拉開裙子露出腳掌,開始修剪她的蹄子……不,是腳趾甲。
喀!喀!剪去過長的部分,仔細剔掉泥屑;雖說她能隨時以法術讓自己保持最美麗的狀態(tài),可她也喜歡以凡人的方式慢慢妝飾自己。
「狐貍狐貍眼瞇瞇,歲末年終想休息,哎喲喲,年年奔跑到除夕,只為善男信女呀下為己,終成天女得正果呀真歡喜。」
當裴遷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她翹著腳坐在床上哼小曲,如玉般的腳掌晶瑩剔透,在昏暗的屋里顯得格外奪目。
「哈,你回來了,怎站在門口不動了?」她看到他又抱又背地拿了一大堆東西,笑著跳下床,趿了鞋子!改闳グ峒遗叮俊
「這是棉被!古徇w進門,將背后的大布袋放到床上,再放下左手抱的大甕,從懷里拿出幾個荷葉包!高@是年夜飯!
她十分驚喜,仿佛看他變化幻術似地,手一掏,就變出一樣東西。
「這是做鞋子的東西!顾謴难H拿出一個盒子。
「做鞋子?」她不解地打開小盒,里頭塞滿了各色布片、棉布、繡線、縫針、剪刀、錐子,問道:「誰要做鞋子?」
「你的鞋子破了!古徇w再從后腰拿出一捆蠟燭,抽出一根,以火石點著了,屋內立即亮了起來。他一邊立起蠟燭一邊道:「我本來想幫你買新鞋,可我不知你腳的大小,店家說,不妨就買一套工具回去自己縫!
「我的鞋子破了?」胡靈靈拉起裙擺,往下一瞧,可不是嗎!她連日不停地走路,繡鞋已經磨損見底,右腳鞋緣還被她腳趾撐破了。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鞋子破了,他倒幫她留心了?
她咽住喉頭奇異的酸哽感覺,伸出指頭,照樣不客氣地戳向他的胸口!肝,你真大方喔,買了這么多塊布和繡線,不知道讓人家賺了多少錢。我又不缺鞋子,往這里拿……」她本想往袖子探去,硬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么花色,所以全買了。」
他哪會不知道!盒子里頭多的是各色紅布:大紅、明紅、橘紅、紫紅、朱紅、絳紅、蓮紅、桃紅……紅到野火燎原,在她心頭燒起來了。
「哼,做針線挺麻煩的,你就會給我找麻煩!顾是嘴硬。
「你不想做,我?guī)湍阕。」裴遷語氣認真。
「好啦好啦,多謝你啦!顾室庹f得很不情愿,啪地蓋起盒子,拿到床邊放好!概说幕顑,你這大個兒手粗腳長,怎做得來!
裴遷嘴角逸出淡淡的微笑,眸底全然映滿了她火紅的身影。
逐漸明了了她的個性,也就知道她只是愛叨念幾句;好不容易再見到她,他這回……是否該鼓起勇氣做個決定了?
心思轉動之間,他揭開大甕蓋子,也攤開了荷葉包裹的飯菜。
「哇,好香!」她跑回桌前,拿手掌不斷將香氣煽到鼻際!溉撬夭艘!還熱騰騰的。今天除夕,店家都關門了,你哪來的這些菜?」
「我敲開店門,請他們幫我作菜!
「你這棉被、針線、蠟燭,也是敲人家的門,硬要人家做你的生意?」
「是的!
「如果店家沒人在呢?」
「我就再找下一家!
難怪,他出去了一整天,為的就是張羅這個除夕夜。
胡靈靈用力吞下喉頭又跑出來的酸哽。呵!過什么除夕呀,她從來不過人界的無聊節(jié)日;有時候在玉姑祠,有時候在姑兒山,她總是要過了子夜,聽見鞭炮聲音,這才恍然知道,又過了一年了。
好吧,既然有得吃,她也就不客氣了。
「筷子呢?」她坐了下來。
「呃……」裴遷一愣。
「湯匙?碗呢?」
「我,嗯……我包袱……」
「包袱里的筷子和湯勺?你才一副,我們有兩個人耶。」她直瞪他發(fā)窘的臉色。這大個兒啊,想得周全,卻漏了最重要的吃飯家伙。
「你先吃。」他立即道。
「你喲!既然是團圓飯,還先吃后吃,菜都涼了!顾沂痔竭M左袖里,拿出兩個磁碗,兩雙烏木筷子,兩支湯匙,一一擺在桌上,再抬眼望向目瞪口呆的他,不以為意地道:「我不是說我學過茅山道術嗎?這招叫做袖里乾坤,只要知道東西放那兒,伸手取來便是了!
裴遷親眼所見,仍是驚奇萬分,嘆為觀止。
她穿的是窄袖銀紅襖子,里頭藏不住東西的;而且,她什么時候換上這件襖子的?她掉到他懷里時,只著了一件薄衫,身體好冰冷。
她醒來后告訴他,她看到一個姑娘站在墻頭,神色有點恍惚,她跳上墻想幫她,沒料到那姑娘被妖怪附身,一掌將她震到旁邊去,幸好她自幼習得一點茅山道術,又正巧他路過,便取傘收妖。
她說得簡單,聽起來也很有條理,他愿意相信她取碗的幻術,畢競他在街頭看過太多這種無中生有的表演;但他還是無法相信妖怪之說,他以理智盼斷,應該是周家妹子心神喪失,跟自以為行俠仗義的胡靈靈打了一架;武將之女,身懷高強武功自是平常,她卻認定是妖怪……
「你這碗筷是在屋外灶臺找到的吧?」
「你不信?」她看他滿腹疑問,眨了眨長睫毛,嬌笑道:「好吧,那我承認,我是狐仙,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抓妖除魔我最行!
「不要逞強。」他坐了下來,拿起湯匙幫她舀湯!改憬Y歷尚淺,卻喜歡到處抓壞人,若你真是神仙,就不會受傷了。」
「喂,你是說我功力不行嗎?」她氣呼呼地噘了嘴。
「我要你平安無事!顾麑[了飯團的荷葉推到她面前。
再有多大的氣,在他這一句溫和沉穩(wěn)的話里,也全部消散了。
「那位算命仙的符咒真靈,天幸讓我找到了你!
「嗟。」她懶得說了,是她靈,好不好!
為了保護他,她施了太多靈力在那張符咒里,本是打算由她感應他的危難,卻變成了她發(fā)生危難時,讓他感應到了。
解掉他的平安咒吧。她念頭打轉,喝下一口熱湯,突生疑問。
「你從城里過來,好歹有一段路程,天這么冷,飯菜還能冒煙哦?」
「我偎在懷里,用自己的內力保持熱度!
「衣服拉開!
「胡姑娘?」
「你又鬧害羞?」她索性自己去拉,手一扯,衣襟敞開。
果然,他的胸膛被燙出一塊紅痕。大甕裝了剛起鍋的滾燙素佛跳墻,想想,那甕簡直成了火烤的熱鍋,他還刻意以內力保持熱度?
「笨蛋!」她拿指頭猛戳他的傷處,氣到兩眼冒煙,眼前一片朦朧!革埐藳隽耍忸^有灶,再升火加熱就好了!
「我想你等很久了,肚子一定很餓,回來就可以吃了!
「笨蛋!」
她除了罵他是笨蛋,再也想不出其它詞兒?蛇@個笨蛋為何會笨到令她想流淚呢?
她抿緊唇,不讓軟弱的淚水掉出來,五指平伸,按上他的燙傷,閉眼片刻,再張眼,幫他攏好衣襟,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吃飯。
他靜靜地任她擺弄,當她軟綿綿的手掌貼上胸膛時,原有的刺痛感忽地散去;他以為是她的碰觸讓他失了神,然而,一股清涼意緩緩地擴散開來,舒解了灼痛感,他才明白,她真的是在醫(yī)治他。
這一點小燙傷,不算什么;已經冰涼的胸膛再度燙熱,這是他的熱血在沸騰;但,他只能屏氣凝神,不讓呼吸流露出他的情緒,唯恐她又要紅了眼眶。他實在不知怎么做,才能讓她開心……
她是火,他想赴湯蹈火,又怕自己憨笨,不小心熄滅了這把火。
兩人默默地吃飯。胡靈靈的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飽,放下碗筷,蹦地跳到床上,抱著膝蓋呆坐了一會兒,再伸手將木盒摸到身邊,取出一塊棉布,弓起右腳踏了上去,拿炭餅照著腳形畫了起來。
她先是緊密地貼著腳掌畫線,畫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鞋形可能太緊,于是重新再畫,畫到腳弓處,卻又往里頭畫了進去;她第三次終于畫好,拿起來一瞧,卻看到她畫了五根腳趾頭,她是要縫五指鞋嗎?
她要鞋子,變出一雙就有,何必在這邊賣裴遷的人情做鞋子呢?
她丟開棉布和炭餅,又抱著自己的膝蓋出悶氣。
「我?guī)湍惝!古徇w出聲了。
「你不會!
「我會!顾蜃约旱难プ!肝业哪_忒大,需要走遠路,所以得特別制作靴子,師傅幫我量腳時,我看過!
她抬眼看他,仍是那張沉穩(wěn)得過頭的臉孔,目光深邃而平靜。
「你怎么畫?」她扭回頭,怕自己會看他看上了癮。
裴遷拿起兩塊棉布和炭餅,蹲身下來,將棉布鋪在地面。
「你站到這上面,我?guī)湍惝嬆_形。」
「好吧!归L夜漫漫,沒事可做,他想畫就畫。
她眺下地,踩住棉布,大方地拉起裙角,露出一雙雪白的天足。
冰肌玉骨,吹彈得破,裴遷萬萬沒料到,這雙很會走路奔跑的腳掌,沒有他的粗皮和硬繭,卻是有如嬰兒般的細皮嫩肉;他剛進門時沒有看錯,她的腳,真的很美……和她的人一樣。
一根根圓潤的腳趾頭,不安分地點踏棉布,摩擦細聲輕微,彷若空谷足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際,敲動著他的心坎。
他單膝跪下,彎俯背脊,低下頭,手執(zhí)炭餅,仔細地沿著她的腳掌邊緣畫了起來。
線條緩緩畫過,指頭輕觸,熟悉的溫熱蔓延而上,胡靈靈心悸了。
她低頭看他,黑黑的頭發(fā),大大的塊頭,江湖俠客,武功卓絕,如今,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競為她而屈膝!
她被膜拜慣了,拜我者,有求必應,而他,求什么呢?
她以心眼審視他,感受到的是一份極為專注的虔誠。他別無所求,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她。
「你一直跟蹤我?」她刻意冷了語氣。
「我不是跟蹤你。我暗中保護你,你一個女子獨行太過危險!
「不要再跟了!
沉默。燭光搖晃,映出兩個晃動不安的黑影。
風靜,雪停,人無言。她看他畫完兩腳,便坐回床上。
「大雪封道,等積雪稍退再上路不遲!古徇w說完,便站起身,拿過剪刀,照著她的腳形剪下棉布!高@是你的鞋底,前頭要留點空間,不能畫死,否則會擠到腳趾頭;旁邊要留個半寸,好上鞋幫。」
「呵,你可以改行當鞋匠了!箍此歉闭洶税俚哪樕,她不覺笑了,問道:「你真的會用針線?」
「不會!顾t疑一下!肝铱梢栽囋!
「呔!去睡。」她跳下床,搶過他手里的棉布,努了下巴—不意。
「這床給你睡,我買了被子枕頭!
「我們姑兒山有個習俗,新的東西,像是新屋子啦新被子啦新的鍋碗瓢盆啦,一定得讓男人先用過,藉著男人的陽氣擋掉不好的邪氣,然后才能給婦孺老小用!顾f得頭頭是道。
「有這種習俗?」
「給你長個見聞嘍!蛊鋵嵤撬齺y掰的,目的就是要哄他睡。他跑一天了,不累才怪呢,還想幫她縫鞋子!
「那么……」他拿出布袋里的新被褥新枕頭,鋪好床,遲疑著!肝宜粫䞍,再換你睡!
「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還得縫鞋子呢!
裴遷只好脫鞋上床,拉起棉被,躲在被窩里脫掉外衫,這才躺下。
胡靈靈噗哧一笑。正氣大俠,晚安了。
她坐到桌前,揭開盒子,先挑了一塊亮紅緞布,拿來當作鞋面。
做女紅并不難,她是狐仙耶:心思靈巧,手也巧,挑個兩色繡線,拿針這么扎來扎去,一朵紫心黃瓣的花朵就繡好了。
她又撿起一條綠線一條白線,眼一瞄,卻見裴遷雙手枕在腦后,望著屋頂,兩眼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也抬頭看去,一張蜘蛛網也沒有,早在他進屋時就打掃乾凈了。
「喂,你只穿短褂,手不縮進被子里哦?」她忍不住開口,剛才還怕被她瞧見脫衣,現(xiàn)在倒是露出結實精壯的手臂給她流口水?
「不冷!顾氐溃骸杆,自然就會拿下來!
「那我倒是瞧瞧,你的手會不會拿下來。」她挪了椅子面向床。
「有時候,我睡在野外,就這樣躺在地上,看著星星月亮,看著黑夜里的山峰,看著樹枝晃動,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大個兒沒睡著,寡言的他話匣子一打開,竟是江河滔滔,浩浩蕩蕩。
他說著這十年來的江湖經歷,如何和鄧天機不打不相識,如何尾隨可疑路人破獲大賊窩,如何力抗群敵安然脫身……種種驚險,種種經歷,兇險的有之,平常的有之,他又說著,他在大漠中發(fā)現(xiàn)一朵小花的驚喜。
他娓娓道來,語調平穩(wěn),猶如說著一段又一段他人的故事。
她悠然聽著,手上也沒停歇,剪緞布、繡花朵,隨著他的敘述,她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燦耀眼的花兒,熱熱鬧鬧地在紅緞布上展現(xiàn)姿色。
她嘴角噙笑,換了粗針粗棉線。原來大個兒這么會講話,而且不像是上回發(fā)泄身世的低沉苦悶,他在說故事給她聽,解她的悶呢。
一針用力刺進厚厚相疊的棉布,她才發(fā)現(xiàn),繡了大半夜的花兒,她也累了。
納鞋底要出點力氣才行——咦!她為何要自己做鞋呀?他老是不睡,害她就這樣一直繡了下去,忘記最簡單的施法取鞋。
納呀納,不行,眼睛好酸,狐仙非萬能,狐仙也是需要休息的。
唉,大個兒不是一個好說書人,講到驚險處,語氣也不會高亢些,聽著聽著,她眼皮漸重漸沉,他的聲音由滔滔流水變成了潺潺小溪,聚成深潭,再化作一滴朝露,輕輕地、悄悄地掉落,滴進了她的心湖深處。
遠處城里放起鞭炮,劈哩叭啦,此起彼落,她沒被驚醒,而是面帶微笑,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