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嶺高聳,層巒迭翠,草木蔥蘢,晨霧迷蒙,松道間有一老者騎馬緩行,侍童擔琴書后隨……
幾日前的清晨,在泰嵐山所見的山景清晰得彷佛就在眼前。
姜寶璐深吸口氣,緩緩睜開眼睛,提筆蘸墨,另一手輕輕撫平絹面,屏氣凝神,正要落筆作畫時,忽聽見一聲“噯喲”,打亂了他的思緒。
抬眼望去,看見一個提水的小丫鬟因不小心踩上石地的青苔而滑倒在地,辛苦提的水全灑光了。
“紫棠,怎么樣了?摔傷了嗎?”姜寶璐放下畫筆,忙奔上前察看。
“少爺……”
這名喚紫棠的小丫鬟是寶璐房里侍候茶水的,年紀最小,性子也最嬌,一看見寶璐便哭起來,把摔傷的手腕抬起來給他看。
“真是,都流血了。”寶璐看她白嫩的手心擦了好幾道傷口,傷處正細細地淌出血來!霸趺粗挥心阋粋人打水?銀朱和白霜她們到哪里去了?”
他抽出腰間的手絹,輕輕替她覆住傷處,柔聲問。
“她們都在房里整理少爺?shù)囊孪,我怕一會兒少爺要喝水,所以就趕緊去提水了!
紫棠秀眉微蹙,淚眼汪汪地瞅著寶璐,渴盼著他的憐惜。
“我不是吩咐過了嗎?提水這些粗活讓琥珀去做就行了,何必你自己來做!
寶璐輕輕扶她站起來,四下張望著尋找他的貼身小廝琥珀。
“少爺,輕一些,我的腳好疼!”
紫棠按住膝蓋,抽氣低呼。
“怎么了?連腳也摔傷了嗎?”寶璐彎腰細看,見她雙膝處有血跡滲出綢褲,連忙一把將她抱起,快步往屋里走!澳銓嵲谔恍⌒牧,一會兒叫琥珀找些去瘀散血的藥來給你搽搽。”
紫棠抿著嘴兒笑,把臉輕輕靠在寶璐的胸前。
在他的臂彎里,她的身子好似棉花般輕盈,早已忘了疼痛。
一進屋,寶璐把紫棠輕輕放在涼榻上。
大丫鬟銀朱正巧抱著衣裳從內屋走出來,見寶璐抱著紫棠,醋壇子立刻晃翻。
“這是唱哪一出呀?我怎么看不明白?”銀朱冷瞥著他們。
紫棠趕忙坐直了身子,苦笑道:“銀朱姊姊,我剛才提水跌傷了,少爺見我走不了路才抱我進來的。”
“跌個跤就走不了路?”銀朱冷笑!澳闶钱斞诀哌是當少奶奶?身子骨有這么嬌貴嗎?”
紫棠咬著唇不敢接口。
寶璐早已習慣丫鬟們之間的爭吵斗嘴,笑道:“紫棠這一跤確實跌得不輕。對了,院子石徑上的青苔先清一清吧,免得有人經過了又要跌跤!
“少爺,咱們剛剛才搬進來,手邊要忙的事情可多著呢,你沒瞧見滿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箱子有多少!绷硪粋大丫鬟白霜抱著被褥走出來,沒好氣地瞅了寶璐一眼!霸鹤永锏那嗵戌耆デ灏,我們可沒人能分得開身!
“我不過說一句,就引來你這么多怨言。”寶璐彎唇輕笑!昂,我就叫琥珀去清理。琥珀人呢?”
“他在前院,還在等著‘青龍鏢局’的總鏢頭和老爺清點東西,少爺有幾大箱書畫還等著他搬回來呢!
銀朱一邊幫著白霜鋪炕床,一邊說道。
紫棠起身想幫忙拿枕頭,卻被白霜一手揮開。
“你不是受傷了嗎?我怎么還敢讓你做事,別惹得少爺又心疼你了!
紫棠一聽,頓時羞紅了臉。
她和銀朱、白霜都是自小服侍寶璐的貼身丫鬟,但因她年紀最小,模樣也長得最嬌俏可人,蹙起眉來便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她也因此最受寶璐的照顧。
然而,也因為寶璐的特別照顧,讓她飽受銀朱和白霜的冷眼。
不過她很懂得忍耐,事事都愿意委曲求全。她相信只要乖巧聽話,將來就有讓寶璐收房為妾的希望。
“你們三個誰跌傷了我都會心疼,所以不必費力爭論這個了。紫棠傷得不輕,先給她上上藥吧!睂氳吹χ矒帷
在他眼中,銀朱、白霜和紫棠都只是生活中與自己最靠近的人罷了,他并沒有對誰特別偏愛,甚至于對府里所有的奴仆婢女都是一樣的態(tài)度。
他生性溫柔體貼,也因此總是招人誤會。
“上藥?”銀朱皺眉掃一眼堆滿屋內大大小小的箱子,不悅地撇嘴!艾F(xiàn)在一團亂的,藥箱都不知道塞在哪兒呢,要怎么找。俊
“沒關系,不要緊的,我自個兒找就行了!
紫棠哪里真的敢讓銀朱和白霜替她找藥,自己認命地乖乖去翻找。
“你的手都受傷了,怎么能搬這些箱子?我來幫你找吧!睂氳醋匀欢挥窒肴退拿。
“少爺,我自個兒找就行了,不礙事的!
紫棠苦著臉阻止他,深怕他的好意又讓自己成了箭靶。
“我的小祖宗,這兒一團亂的,您就別在這兒轉來轉去了,還是到外頭作畫去吧!”銀朱忍不住趕他。
寶璐無奈地笑笑,這些事他幫不上忙,只好走開。
來到院中,看見方才鋪好的絹紙不知何時被風吹落在地,他撿起來,看見絹面沾上了一塊污泥,索性丟下不畫了,獨自走出院子,四處走走。
隨著父親赴京任官那年,他方才八歲,如今回來已整整過了十二年,十二年來老家宅邸無人居住,雖然早一個月前就派人整理打掃過一番了,但見到枯萎的花木還有彩漆剝落的涼亭橋廊,仍有一種凄涼的感覺。
管家、仆婢們紛紛搬運著堆置于前院和中院內的各式大小木箱,穿梭在各房各院內忙碌著。
“有人看到琥珀嗎?”寶璐在仆婢堆里尋找著。
“少爺,我剛剛有看見他,就在前面!
一個小丫頭抬頭望了望,笑著指了個方向。
寶璐順著小丫頭指的方向走過去,沒有看見琥珀,倒是先看見總管正將“青龍鏢局”的總鏢師周以天送出大門。
“姜少爺,后會有期了!
周以天瞥見寶璐,朝他點了點頭。
“后會有期!
寶璐溫雅地頷首微笑。雖然從京城回江西這段路途中,與周以天相處了幾日,但多半都只有點頭打招呼,并未與他交談過,所以他只知周以天武藝高強,是京城極有名的鏢師。
“聽說姜少爺是大才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畫作更是名滿天下,難怪光是書和畫卷就裝了好幾大箱!敝芤蕴旆畛械。
“名滿天下不敢當!睂氳吹皖^淺笑!拔覍η笕」γ麤]多大興趣,幸好還能畫上幾筆,將來說不定只能靠賣畫餬口了!
其實周以天贊寶璐的畫名滿天下實不為過,他的筆法精細柔和,風格簡練明快,極受文人推崇,甚至連當今皇上都曾盛贊過他的畫。
“姜少爺太過謙虛了,我可是聽說畫作上有‘八寶公子’四個字的落款都會非常值錢呢!”
周以天個頭比寶璐矮一點,得微仰起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
周以天的話確實不假,在京城,寶璐結交了許多文人好友,因他外貌出眾,氣質雍容,又有繪畫方面的奇才,而富裕的環(huán)境也養(yǎng)成了他獨特的藝術品味,所以他的畫作深受文人喜愛追捧。
由于他排行第八,朋友們便玩笑地喊他“八寶公子”,久而久之,八寶公子之名便不脛而走,后來他也習慣在自己的畫作上以“八寶公子”落款。
“畫的價錢都是我的朋友替我訂下的,畫也是他們替我賣的,我不清楚自己的畫到底值不值那個價?”
寶璐微笑道,他向來不擅交際,陌生人過于直白的贊美總會讓他失措。
“‘八寶公子’的畫當然值錢了,其實任何東西都一樣,只要哄抬就能值錢!敝芤蕴鞝钏茻o心地笑說。
寶璐微怔,隱隱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卻又看不出周以天說這些話是真心還是無意。
“青龍鏢局”的鏢師們把周以天的馬牽了過來,周以天翻身上馬,朝寶璐拱了拱手。
“姜少爺,改日再登門拜訪,有機會一定要求一幅姜少爺?shù)漠嬍詹。?br />
“隨時歡迎周大哥。”寶璐微笑頷首。
“姜少爺請留步,后會有期!
周以天揮揮手,揚鞭策馬離去。
。
寶璐目送著周以天及鏢師一行十多人馳遠,正要轉身進府時,忽地停步,盯住站在鄰宅大門前怔然發(fā)呆的女子。
好眼熟。
他凝眸細看她,她身形很瘦小,膚色不若一般女子雪白,長發(fā)編成一根有點散亂的粗辮,并沒有精心打理。她身上穿著黛紫色的衣袍,沒有半點花色,渾身素凈得不像是一個尋常姑娘家會做的打扮。
但見她站在“武竇鏢局”前發(fā)著呆,雙眸遙望著街道盡頭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仔細看她那雙眼,隱隱約約喚起了一點他對她的記憶。
竇櫻桃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姜寶璐打量著,此時的她,正一徑地癡望著策馬遠去的周以天。
對周以天她慕名已久,沒想到今日一見,就立刻被他陽剛俊偉、孔武有力的形貌給迷倒了,尤其和她那些粗獷豪邁、肌肉累累的兄長們比起來,他多了幾分瀟灑不凡的味道,讓她一下子就為他著了迷。
“櫻桃、櫻桃!你在哪兒?”
聽見鏢局內傳出的叫喊聲,寶璐驀然想了起來——
她是竇櫻桃!
“我在這兒!”
竇櫻桃回過神來,轉身準備進屋。
寶璐此時的感覺就像見到家鄉(xiāng)老朋友般的驚喜,他朝她快步奔過去,忘形地把右手直接搭上她的肩膀。
“等一下!姑娘、姑娘!”
竇櫻桃先是聽見陌生男人的叫喚聲,正待回頭時,沒料到陌生男人的手竟然無禮地抓住她的肩膀!
她憤然以為遇上了登徒子,不禁大動肝火,倏然伸出雙手扣住男人的手腕,下盤一沈,將他狠狠拋摔了出去。
寶璐此生從未遭遇過這種事,他背部重重著地,胸腔內的空氣彷佛瞬間被抽干,痛得他只能狠狠吸氣,卻一聲都叫不出來。
“誰叫你動手動腳,這可是你自找的!”竇櫻桃居高臨下地怒瞪著他。
這是寶璐此生頭一回用這種角度看人,他目瞪,口呆,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你……”竇櫻桃瞇眼看他,若不是他束著男子發(fā)式,光看他俊秀的臉孔,幾乎會懷疑他是個女子!澳闶钦l?”
淡蹙著眉頭,覺得他有點眼熟。
“姜……姜寶璐……”
他好半天才順過氣來,忍著痛慢慢撐起上身。
“姜寶璐?”竇櫻桃倒抽口氣。“你是姜家少爺?!”
寶璐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竇櫻桃傻了眼。
天哪!他居然是姜宰相大人最寶貝的兒子,據說是用錦衣玉食、瓊漿玉液嬌養(yǎng)著的小少爺!
她怎么會這么倒霉,剛好摔到他呀?
糟糕,萬一他骨頭斷了怎么辦?
姜家肯定會跟他們竇家沒完沒了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