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入夜,醉語樓里客人不多,在小二帶領下,他們上二樓雅座。
冷剛大方得很,兩錠金元寶往桌上一擺,擺出闊氣。其實,闊不闊氣不是他考量范圍內,他想的是,金元寶擺在家里,姑娘礙眼。
“給我上好的女兒紅!鼻鸁o容說。
“是,客倌,馬上來!
小二離開,馬上進柜臺告訴紅衣掌柜二樓有貴客,掌柜聽了,親自端起醇酒往冷剛桌旁招呼。
“客倌好內行,知道醉語樓最好的佳釀是女兒紅,您可知這女兒紅的由來……”
話說到一半,當紅衣掌柜的視線輿冷剛相遇時,手中的酒瓶鏗鏘一聲,滑落、碎了,她死命盯住冷剛,丹鳳眼浮上一抹倔強。
曲無容望望冷剛再看看掌柜,他們之間……有故事。
冷剛臉色鐵青,咬牙,一語不發,而掌柜呼吸急速,臉色慘白。
曲無容問:“掌柜的,你不是要告訴我們女兒紅的由來?”
“抱歉、抱歉,驚擾了客倌,等我一下,我去給您換一壺酒!奔t衣掌柜退下樓,小二跟著上來,送點心、清理地板。
待紅衣掌柜再出現時,已然恢復舊模樣,她笑吟吟地替他們斟了酒,故事開講:
“在咱們家鄉,凡生出女兒,家里便要釀起幾壇好酒埋入樹下,待女兒出嫁時挖出來宴請賓客,這酒便叫做女兒紅;倘若女兒不幸,未長成先夭折,這酒便改了名字,叫做花雕,花雕花凋,一朵俏花兒未開苞先凋零,何等辛酸。”
“倘若女兒無好姻緣呢?”
“姑娘愛聽故事?”柳眉一揚,紅衣掌柜笑出風情。人生嘛,不過是幾場好戲,她演得來。
“是啊!
“那我講一個!
“無容洗耳恭聽!
“咱們村里有對俊哥哥和俏妹妹,打小青梅竹馬,日子過得愜意逍遙,他們約好長大后成為一家人。俏妹妹可開心啦,家門前柏樹下,埋了上好的女兒紅,待大婚日,酒壇打開,香氣四溢,何等風光?煽「绺缦雽W人家當俠客,背了包袱,上山學藝,一去十載,留給俏妹妹相思無數!
“相思難熬!鼻鸁o容說。
“姑娘用錯字眼,相思不是熬來的,是磨來的,想那石磨一吋一吋推,把人心壓著、磨著,磨出點點相思淚。幸而,俊哥哥沒變心,俏妹妹終是把他給盼回來了!
“真好,從此雙雙對對!
“唉……哪那么順遂啊,婚禮前夕,俊哥哥告訴俏妹妹,師父被惡人所害,婚禮過后,他得離鄉為師父報仇。報什么仇啊,江湖上今日我殺你,明日換你殺我,不都這樣嗎?”
“俊哥哥放棄報仇了?”
“他哪里聽得進勸?可那個死對頭名聲可響了,單憑他一個人,哪來的本事報仇?于是,俏妹妹說,若他不放棄報仇念頭,就別上門迎娶!
“之后……”結果很明顯了,冷剛坐在那里,而滿腹委屈的俏妹妹指桑罵槐,故事說得起勁。
“新嫁娘一身喜服,在閨閣中從日出等到日落,俊哥哥始終沒來。那夜,她掘出女兒紅,一壇壇倒進河水里,醉倒了滿河游魚!
紅衣掌柜瞪住冷剛,目不轉睛。
冷剛倏地起身,托住曲無容手臂,轉身走出醉語樓。
他沒回頭,沒看見紅衣掌柜的倔強消失,高傲墜落,蒼白臉龐掛起串串珠淚。
第三次了,她眼睜睜看他從眼前走開。
。
冷剛走得很快,忘記曲無容身無武功。
她在身后跟得相當辛苦,但不想出聲喊住他。
冷剛失控了,認識他三年,曲無容從未見他情緒起伏,俏妹妹一直在他心中,抹滅不去,對吧?
不過一下子,她失去他的蹤影。
曲無容嘆氣,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長故事、短故事,篇篇都寫下或多或少的辛酸史。
緩步向前,曲無容低頭想心事,她邊走邊想,直到一頭撞上人,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不專心。
來不及道歉,對方先一步扶起她的手臂,曲無容抬眉,臉色驟變。是他,人人景仰的靖遠侯。
“想什么,這么專心?”他微笑,出自真心。他的笑容在偷聽故事的夜里,訓練出真心真意。
她搖頭,狹路相逢,最不想見的人站在眼前。
“我以為你逃走了!碑斔街窳中∥荩奶幷也恢嫩櫽皶r,他急得在城門派了軍隊,拿著畫像,一一識別出城百姓。
如果非要再綁架她一次,才能將她留下,他發誓,他會這么做。
他猜對了,她是要逃走,走得遠遠的,他該感激她舍棄怨恨,而不是處處攔阻。
見她不語,他嘆氣。
“我沒猜錯,對不?”
他怎會猜錯?他一向最懂她在想什么。
“我做錯什么事,為什么恨我,可以讓我知道嗎?”他口氣誠摯。
他看出她恨他?曲無容抬眉。
“別懷疑,我并不是毫無知覺的男人,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女人恨我,沒想到事實上,比我所知道的更多!
兩個女人恨他!?曲無容搖頭,她不懂。
“姑娘想聽故事嗎?”宇淵問。
聰明點,她該拒絕的,可是在他面前……她總是缺了那么點智慧。
他直接環起她的腰,幾個飛身縱躍,帶她回到靖遠侯府后院。
在他懷間,曲無容沒尖叫、沒掙扎,只是癡癡呆呆地望住他的臉,心跳加速,呼吸紊亂,五年了,他的懷抱依然熟悉。
他的氣息、他的身體,他施展武功時的輕盈啊……她從沒忘記。
直到他們雙雙坐定,他說了所有關于紀穎的故事后,她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不公平,她才剛決定放下,他便來感動她心,“不恨”已是她最大極限了呀,他怎能過分地再下一城?
“我成功了,奪回家產,受皇帝欣賞。我當官后,再沒時間與穎兒練劍,我成了駙馬,卻看不見她的生命逐漸凋萎,皇上把公主賜婚予我,皇后卻賜離魂湯給穎兒,而我,相信嗎?我居然愚蠢得接受了,還強迫穎兒必需接受‘賞賜’。我真殘忍,對不?”早知離魂湯會要了她的命,他寧愿自己喝下。
“對!彼龑嵳f。
“我一再誤解穎兒,她卻打定主意保護我一生,是我逼她吞下回光丹,為我報父仇,是我殘忍地在最后一刻松手,任她墜入深淵。我這種人,百死不辭!但是我不死,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穎兒死了,人間便成了我的阿鼻地獄,我要留在這里受苦,要嘗盡穎兒吃過的苦楚!
“她對你那么重要,為什么松手?”遲疑地,她問出口。
這話,在她心底多年深埋。
不看重她,何苦回肅親王府救她?他在想什么,對他而言,她是禮物、是仆婢,還是珍視?看重她,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她心碎魂破?
“我以為她恢復武功了,以她的輕功,減慢下墜速度并不困難,我先把公主送走,就能下谷救回我的穎兒。”
輕功?曲無容搗住嘴。
天吶,她根本忘了自己有輕功,她只有滿腦子的絕望痛苦與不解,她一次次問為什么?為什么要她死?是不是她做的還不夠?
這竟是真相……她居然苦思不透?原來他不是放棄她、不是選擇她死,他始終要她活下去。
他要她,她的少爺從未放棄過她。
突然,壓得她無法呼吸的痛苦消失了,堆積多年的仇恨不見了,她的怨吶,不再是放下,而是冬雪被陽光蒸融。
“我大錯特錯,我不知道回光丹會讓她氣血逆流,不知道在我送她上花轎那刻,已經將她送入不歸路。我飛身下山谷,四處狂奔,瘋狂吼叫,深夜風雨交加,雷電陣陣,那是老天悲憐我呵,悲憐我和穎兒陰陽相隔,生死永別!
淚水滑下臉頰,映著他的哀戚,從此,他的人生失去意義。
他飛身下谷,瘋狂尖叫?男兒有淚不輕彈呀,已經五年過去,他的淚水怎能奔流不息?
動容,她伸手為他拭去淚水,輕輕地,她在心底對他說抱歉,是她錯怨了他。
他伸手握住她的,而她,沒有縮回去。
“三日后,我在谷底被尋獲,我忘記那三天怎么過的,只記得,我喊穎兒喊得聲嘶力竭,記得迷迷糊糊間,她哀傷地看著我,卻不肯回應我,我想,她恨我。”
“也許,她知道你瘋狂找她,便不恨了!彼挠牡。
“不,我喜歡她恨我,我天天都在探月樓里等她!
“等她做什么?人死,就不會回來了!
“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釋,我有多么對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諒我,我要與她在天上人間,做一對神仙伴侶。可是,她始終沒來,一次都沒來……”
她搖頭落淚,再說不出任何言語。沉默在他們中間,兩人淚眼相對,宇淵知道,他的故事太動人。
倏地,他背過身,抹去淚,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劍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師傅說,這套劍招清靈快捷,最適合女孩兒,她學了,他在她背后偷偷學,那次,她當了少爺一回師傅。
“餓嗎?”忍不住地,她問。
“你餓了?”
“有點!
“我帶你去飯館,你去過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樓嗎?”他扯唇,試圖扯出一個像樣微笑。
“不,給我一鍋、一鏟,我自有辦法弄出吃的!彼材ㄈI,擠出些許笑意。
“屋里有,我去拿!
說著,他奔入小屋。少頃,他又出現她面前。
曲無容拿起鏟子,動作俐落挖出幾只新筍,嫩白的筍根帶著泥土芬芳,湊近,嗅聞,她把筍子也靠近他鼻息聞。
“聞到什么?”曲無容偏頭問他。
“新鮮?”
“我聞到泥土孕育萬物的驕傲,聞到新筍想出頭變成堂下竹卻難成的遺憾,也……”話到一半,她不說了。
“也什么?”宇淵問。
也聽到少爺肚子咕嚕咕嚕響。少爺極愛這一味,新筍長成的日子里,他們練劍后,常順手挖出幾只嫩筍回屋里,未下鍋,少爺肚里先傳來咕嚕聲,她常常別過頭,竊笑他嘴饞。
“沒什么,你燒水,我剝筍。”
“好。”
兩人分工合作,一鍋鮮嫩筍湯很快完成,掀起鍋,拿來碗,在熱氣蒸騰間,她看見他的真誠笑顏。
宇淵睇視曲無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鍋新筍便勾出他的快樂。
“要是能加點雞油,筍子會更好吃。”下意識地,曲無容自言自語。
她的話,再度揪緊他的心,為什么她的表情動作,連不自覺出口的語句,都像穎兒?
發現他發呆,她問:“怎么了?”
“沒事。”宇淵答!拔艺f了自己的故事,禮尚往來,是不是該輪到你來說?”
“好!彼^想想后,點頭。
他替她添一碗熱湯,放在旁邊待涼!奥f,別燙了口。”
“我的奶奶爺爺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彼墓适麻_始了,那是墜崖之后的事。
“哪里不同?”宇淵問。
“他們愛比賽。”
“比賽什么?”
“我生病的時候,他們比賽誰的藥方先把我治好;他們做菜,拉我當裁判,評判誰的手藝強;他們教我醫術,再輪流考我,看誰教的方法我記得多,他們無時無刻不比賽!
“愛比賽的夫妻,的確特殊!
“兩人比賽,奶奶老輸,一輸就翻臉,爺爺得哄上老半天,那種哄啊,很累人!闭f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輕笑。
“怎么累人?”
“爺爺要不采來滿簍鮮花,在茅屋前插出奶奶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豬頭,扮小豬逗奶奶開心;有時候,還得到外頭抓幾個壞蛋回來,唱大戲娛樂奶奶。我建議爺爺干脆在比賽時放水,讓奶奶贏幾回!
“他放水了?”
“不,爺爺說,奶奶喜歡的不是贏,而是爺爺愿不愿意傾盡全心,哄她高興!
原來他贏,為的是哄妻子開心,這般款款深情,多感動人。
他們相視而笑,不知不覺,距離拉近。
后來,他告訴她宮闈間爾虞我詐的鮮事,商場上耍心機不成,反淪為笑柄的趣事,從黃昏說到黑夜,兩人都意猶未盡。
這天,他在不知覺間卸除她積壓多年的恨。